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52章 棉花地裡的狼 (2)
    那個男孩黃皮膚大臉盤,看不出一點白人血統,喬治介紹說他是女朋友的兒子。後來才知他是女朋友和前夫領養的韓國孤兒。看他與威威年歲相近,一問,果然同年生。喬治頓時來了勁,晃動背上的小男孩:「邁克,邁克,詩雲的兒子跟你一樣大,下次帶你去亞城跟他玩。」那男孩勉強睜開一隻眼,復又歪頭睡去。

    緊接著,音樂響起來,歌者開始放開歌喉。聽這種音樂,要與歌手互動才來勁,眾人紛紛向前台靠攏。喬治也率領一家子其樂融融地走向前。

    西蒙總算覺出我的窘迫來,他體諒地說:「我們就坐在這裡聽,不去前面了。」

    為了他的茅塞頓開,我蹭到他臉頰上,左右開弓,一邊親一口。

    月亮在雲間行走,忽隱忽現,孤星點點的天幕,有一種說不出的朦朧靜美。夏天的密西西比河比往常咆哮渾濁,船走在水面上發出喘息的聲響。我貓在這個男人的懷裡,時而聽音樂,時而閉眼小睡,在人流湧動激情蕩漾的船艙裡我心靜如水。與摯愛的人依偎在一起,廝守這麼一個美麗動人的夜晚,那種感覺真叫一個愜意。人生何求?你說人生何求啊?

    早上六點半,船在汽笛聲中靠岸。我困得東倒西歪,西蒙從船上一路扶我進車裡,把我放倒在椅子上,拿他一件衣服疊起來給我做枕頭,扯一條毛巾搭在我胸口上。

    「寶貝,先睡一會兒,等下我們去吃早餐。」

    他坐在我身邊,歪著頭靜靜地端詳我,一隻手輕輕握著我的手,偶爾撥弄幾下我的頭髮,偶爾在我額頭上親吻幾下。

    「你也很累,幹嗎不瞇一會兒?」我小睡醒來,見他正目不轉睛來著。

    「詩雲,我看你永遠看不夠,真希望有一個隨時可以看見你的美好人生。」

    他眼神癡迷。我心裡猛吞淚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將他扳倒在我身上:

    「我希望有一個夜夜與你同床共枕的美好人生。」

    西蒙要帶我去早餐的地方,就是那家名氣大得嚇人的旅館。

    「我們沒在那兒住宿,去那兒吃一頓早飯,也算到此一遊了。」

    在旅館的大門外,看見那個巨大的紅色招牌,我止步扯住西蒙的衣角:

    「這名字多麼令人悲傷,還真有地方敢叫這種名字。」

    「《心碎旅館》是貓王一首很著名的歌,當年它一問世,立即傾倒無數聽眾。自從這家旅館隨了貓王的這首歌,名聲大噪,住客如雲,甚至許多情侶專程來此舉行婚禮。」

    「這也是在美國。要是在中國叫這麼個不吉利的名字,沒人敢上門,不怕他貓王的名氣大得翻了天。」

    「這或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之處。我們可以換個地方早餐,你要忌諱的話。」

    「入鄉隨俗,在美國都待這麼多年了,我早不忌諱這個了。」

    旅館早餐是自助式的,餐廳裡音樂低回,一遍又一遍都是貓王的那曲《心碎旅館》:

    自從得知我的寶貝離我而去

    我就重新找了個地方住下

    這個地方就在孤獨街的盡頭

    它的名字叫做心碎旅館

    我很孤獨,寶貝,我很孤獨

    我孤獨得快要死去

    雖然這裡一直很擠,但你仍然能夠找到房間

    心碎的情侶們都選擇到這兒來哭泣

    所以在這裡很孤單,寶貝,很孤單

    他們孤獨得快要死去

    時光照常流轉,店員們都穿著黑衣

    他們在這條街上很久了,從不曾回去

    他們很孤獨,寶貝,他們很孤獨

    他們孤獨得在乞求死亡早日到來

    所以,如果你的寶貝離你而去,你有話要傾訴

    那就請到孤獨街上的心碎旅館來吧

    在這裡,你將會遇到孤獨的我,讓我們一同感受這孤獨

    我們是如此的孤獨,我們快要死去

    歌中那無邊的傷感,彷彿來自靈魂深處,越聽心裡越哀怨。照計劃,我們吃完這頓早餐就得動身往回趕。想著與他離別在即,心裡堵得厲害,食物吃在嘴裡如同嚼蠟。

    見我草草收場,西蒙心疼地說:「寶貝,你吃得太少了。」

    「你明天飛紐約行嗎?」我這是問他第N次了。有多少驚喜的重逢,就有多少斷腸的離別,挺好的一顆心被迫在火焰與冰窖間穿梭,這是情人關係的無奈。與他情人多年,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種大起大落,但這天走火入魔,內心頑固地疼痛。

    他揉捏著我的手,又抓起來放在他臉上蹭著:「親愛的,我非常想今夜與你在一起,這種願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強烈。」西蒙做情人歷來做得講究,明明要說「不」,他決不「不」在開頭,而是「不」在結尾。聽他把留下的願望說得如此堅決,心知他去意已決。我抽手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路邊的矮樹林靜悄悄。沉默了好久,他才又開了口:「我苦等三年,才等來這一天。有幸前往聖地,去親歷那個不朽的時刻,我感到無上榮光。」

    為紀念他們那個教的創啟者誕辰兩百週年,月底將在以色列北部舉行一個盛大慶典。世界各地的教徒爭相前往,而教堂無法同時容納下這麼多人,除非獲得最高靈體會的批准,否則謝絕出席慶典。他全家人都遞交了申請,但只有西蒙一人獲准參加。

    「西蒙真是太幸運了,上帝真的很垂愛他喲。」莫妮卡無比眼熱。

    「這將是一次光榮與夢想的歷程。」西蒙自己也十分神往。

    慶祝活動期間,唱詩班肩負著從頭唱到尾的歷史重任。歌手從世界各地精心選拔而來,你猜怎麼著?西蒙被推舉為唱詩班的指揮,他不光榮誰光榮?唱詩班提前兩周在聖地集結排練,西蒙他堂堂一個指揮,當然遲不得到。

    「我明早從紐約飛倫敦,當晚轉機往以色列的特拉維夫,次日當地時間早上五點到達那裡,上午十點鐘唱詩班開始第一次排練。」

    上帝在西蒙心中很巍峨。因為我的出現,他才從一個清心寡慾的男人墮落成一頭棉花地裡的狼,實屬離經叛道了。我並非一個得寸進尺的人,那天卻貪心得邪乎,回亞城的路上,我仍一門心思惦記著棉花地。快到那個出口時,我連聲高喊:「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西蒙不敢怠慢,應聲飛快下高速,我們又見到那個破敗的加油站。剛一停車,一位中年婦女聞聲從屋裡出來招呼我們:「加油機不好使,我來幫你們。」

    「謝謝,我們不加油,可以用一下你的洗手間嗎?」西蒙問她。

    「當然可以,請隨我來。」她露齒一笑,風韻猶存。

    這間外表平常的小屋,裡面卻是別有洞天,琳琅滿目擺滿一屋子的陶器。我和西蒙忍不住止步觀賞,連聲讚歎:「真是美輪美奐,你做的嗎?」

    「這屋裡的陶器都是我的作品。」她口氣十分自豪。

    她領我們一一參觀她的作品,邊介紹製作工藝,邊講述它們誕生的故事。

    「每件陶器的構思都源於對生活的感動與無奈。」西蒙猛慨歎。

    離開加油站,西蒙一腳踩開油門,方向直指棉花地。遠遠看見那棵千年的銀杏樹,我們都情慾沖天的樣子,他一隻手開車,一隻手貼在我身上遊走,壞壞地笑:

    「你早餐沒吃什麼東西,寶貝,我馬上餵飽你。」

    這不正千鈞一髮來著嗎?不料他突然掉轉車頭:

    「對不起,我想時間有些緊,我們還是先趕路吧。」

    瞧他滿臉的任重道遠,知道此時上帝又在他心中巍峨。對於萬能的上帝,我歷來毫無辦法,默默將手伸給他,與他五指牢牢相扣。

    一晃下午四點了,一晃亞城即在眼前,快下二十號州際公路時,他問我:

    「快要轉八十五號公路了,去你家往北沒錯吧?」

    「應該往南去機場,我的車子還停在那兒呢。」

    「瞧我這記性。」他拍一下腦門,「這樣吧,我們先去機場還車,我開你的車送你回家,再搭出租車回機場。」

    「何苦你跑一趟兩趟受累,我又不是開不回家。」

    「讓你天黑一個人開車回家,我不放心。」

    「夏天這裡斷黑晚。放心吧,我開車沒問題。」

    「詩雲,別爭了,聽我的。」他伸手在我臉上摸了摸,「我不願我上飛機後留給你一個背影,再讓你一個人心酸地開車回家。」

    我內心猛烈感動,將頭靠在他的肩膀窩裡,忍淚不發。

    「請給我訂一輛出租車好嗎?」他在半路上說。

    到家時,出租車已等在門口,心裡如同破了一個洞,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西蒙把車開進車庫,我賴在他身上死活不肯起來,他抱住我瘋狂地親吻:

    「寶貝,我讓你傷心了,我罪該萬死,我留下來不走好嗎?」

    我知道他不能不走。稍後從他身上坐起來,我抹一把臉上的淚水說:

    「對不起,你走吧。」

    不久,他從路上來電話:「剛才走得急,忘了告訴你,車裡有件送你的禮物。」

    放下電話,我從後備廂找到一個盒子。打開一看,內裝一隻精美的陶花瓶,還插有一把棉花,與我在加油站廁所裡見的那隻,幾乎一模一樣。

    到紐約後,西蒙來電話報平安。我抓他問:「又沒告訴你,你怎知我喜歡那只花瓶呢?」

    他在電話裡朗朗直笑:「天機不可洩露,你喜歡就好。」

    翌日星期天,一早有朋友來電話,邀我去中國城喝早茶。我答應好,想想又不答應了。

    「你一個人悶在家裡做什麼?」朋友高聲發問。

    「懷念!」我輕聲說。

    「什麼?你說什麼?」朋友沒聽清,在電話那頭乾著急。

    我站在窗前懷念,心中有一個大海在翻騰,那片洶湧的棉花地又浮現在我眼前,一遍遍回放羊與狼的故事。我一生中經歷過無數次的性高潮,都不及那天下午在棉花地裡來得尖銳,或許由於那是我第一次在曠野裡做愛。在古老的銀杏樹下,與成千上萬朵白棉花迎風共舞,那種輝煌的意境足夠我追憶一生。

    星期一中午,喬治從路上打電話給我:「詩雲,請等我吃午飯,我半小時內趕到辦公室。」

    他這天從密西西比回亞城,平時他午飯後才進辦公室,此時他搶回來約我共進午餐,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叫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我們去哪兒吃飯?」喬治進來時一腦門子汗。

    「去你最愛的那家,如何?」我有意討好他。

    我和喬治,歷來比一般同事關係親密,他曾經私下問過我:「你丈夫經常回中國,這種長期兩地分居的日子,你真能忍受嗎?」

    我當時烈女一樣地反駁他:「我愛我丈夫,願意為他堅守。我們中國文化講究婦德,妻子為丈夫守身如玉,是最起碼的道德操守。你們美國沒這種文化傳統,理解不了。」

    「這聽起來極不人道。」他訕訕一笑。

    在他一個美國佬面前,這麼慷慨陳詞一番,大長中國人民的志氣,過癮得很。誰叫我倒霉,那晚在船上被他逮個正著。照說這是我的私事,完全不用怕他,只是做人言行不一,在美國很讓人瞧不起。他要是問起來,我該如何自圓其說?沒容我想透徹,餐館就到了。

    剛一坐下來,喬治努了努嘴,示意我往那邊牆角看:「那一男一女也是我們公司的,他們各自都有家庭。現在公司裡傳開了,說他們倆的關係不正常。」

    我一眼瞧過去,那是一對中年男女,正規規矩矩同桌吃飯。

    「他們誰呀?我怎麼沒見過?你們美國人不是不議論別人的私事嗎?」

    「他們倆在同一部門工作,那女的是部門經理,有給人升職加薪水的權力。她要是徇私照顧那男的,必然造成對別人的不公平,這就不是私事了。」果然人言可畏,不久那女領導辭職走人,這自然是後話了。

    麵包一出現,喬治立馬原形畢露,一個接一個吃得空前玩命。就算他起先有意清算我,這會兒塞滿一肚子夯實的麵包,撐得快找不著北,哪還記得問我那點破事?這麼一想,我心裡坦然起來,抓起麵包大快朵頤。就在我們雙雙陷入麵包的十面埋伏時,冷不防他單刀直入:「那晚在船上與你不期而遇,想聽我談點感想嗎?」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我低估了吃麵包的喬治,高估了被喬治吃的麵包。對於那些美味無比的意大利麵包,我寄予了過分的希望,以為只要抓它們狼吞虎嚥一頓,船上那點尷尬事就會從有到無。沒想到該來的還要來,我心裡一激靈,麵包差點兒從胃內噴湧而出。他暢談感想的決心,透過笑容強烈地表現出來,容不得我不洗耳恭聽。

    「我無意干涉你的私生活。」喬治首先申明,「我不拿你當外人,才斗膽進忠言……」他好一頓滔滔不絕。

    儘管他囉哩囉唆講了點把鐘,但歸納起來不外乎這三點:第一,那晚他幾乎被我傾倒,因為我空前絕後的美麗風情;第二,他相信我和西蒙有一萬個理由相愛;第三,既然傾心相愛,何不勇往直前走進婚姻?

    進畢忠言,他面目猶如一個古代的忠臣。我不禁抿嘴一笑,回他三點:第一,那晚我被一個絕好的男人捧在手心裡愛著,豈敢不美麗風情?謝謝他對我的欣賞;第二,我和西蒙全無理由、莫名的就相愛;第三,勇往直前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

    「詩雲,你聽我說,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只怕你不下決心。婚外情傷人傷己,大大超出道德底線。」他將忠言進行到底。

    與其中的一個男人恩斷義絕,這種決心我早就有,然而良好的願望並不等於良好的現實。決心了十幾年,李天豫仍是我丈夫,西蒙仍是我情人。由此可見,生活何其複雜,愛情何其頑固,道德何其不堪一擊。

    我仰天一笑,盯著他目光如炬:

    「我吃五穀雜糧長大,你吃牛奶麵包長大,我趕不上你正人君子,我無需一個道德人生,但求一個幸福人生。那些愛過的男人,那些牽過的手,那些接過的吻,那些做過的愛,統統造就我一個幸福人生。」

    他正大口吞嚥麵包,冷不丁遭我一頓搶白,心裡一憤慨,給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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