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打電話向潘東海哭訴。
他平日那麼足智多謀的一個人,竟束手無策,只曉得連聲說:「這事非同小可,非同小可。她弄出一個孩子來,必然打破你們一家三口的同盟,後果相當嚴重啊。」
「所以,你快拿一個主意出來呀。」我急得要死。
「你不准李天豫回國,這不是一個辦法。」
「放他回去侍候那個妖精,休想!」我大喊大叫。
「請你冷靜一點。我們現在是要解決問題,你這麼急躁,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跟潘東海商量近一整天,總算搞出一個對策來,晚上我找李天豫攤牌:「你要回國去,我不攔你。你要是擺不平這件事,那就休怪我不客氣,我們只有散伙走人。」
「這事怎樣才算擺平?」他眼神空洞地問。
「讓她去打胎。」我說得斬釘截鐵,「叫那個小雜種去死。」我用盡全身的惡氣吶喊,恨不得這喊聲變成一把大刀,狠狠向妖精的頭上砍去。
月亮在雲中幽幽行走,忽明忽暗地閃著魔鬼的光芒。一個穿白色羽毛衣的女孩,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床頭,眼睛直勾勾地逼視我。我驚嚇得從床上坐起,床頭卻什麼也沒有,待我一閉上眼睛,她又扇動羽毛飄然而至。我氣得要命,一猛子朝她撲過去,她企圖奪窗而逃,一頭撞在玻璃上。隨著一聲淒厲的叫喊,鮮血噴濺,灑出一片殷紅的血霧,浸透她身上的白色羽毛,慘烈得不忍目睹。
夢中的情景,很是讓我忐忑,抓住潘東海再三問:「你說我是一個劊子手嗎?」
「話不能這麼講,是那個女人破壞遊戲規則在先。你不忍心兒子受傷害,只有挺身而出捍衛這個家。」他沉吟片刻,又說,「走這步棋狠是狠點,但實在是不得已啊,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讓一個女人放棄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世上沒有比這更痛的痛。不管什麼原因造成了一個生命的誕生,它總歸是一條人命吧?」
「退一步海闊天空。你能把這事看開,真的很好。」他欣慰地說。
回家後,我對李天豫說:「沒有愛情的苟合如同污泥濁水,我藐視你們的所作所為,卻無法否認一個生命的存在,更不忍心扼殺他。」
「我力求此事圓滿解決。」他信誓旦旦。
「你說的圓滿,是不是意味著不傷害到任何人?儘管我也希望如此,你認為有可能嗎?」我盡量心平氣和。
「請相信我的人生智慧。」李天豫臨上飛機前向我保證,又抱起兒子親個沒完沒了,「等奶奶開完刀,爸爸就回來,你要聽媽媽的話,在學校表現好。」
「過安檢的人還真不少,快把威威放下,別誤了飛機。」我催促他。
他放下兒子,轉身朝安全檢查門走去。
「爸爸,到北京打電話回來,別忘了。」兒子衝他的背影喊。
「威威,爸爸記住了,一定給你打電話。」他回頭向兒子揚手承諾。
下午放學一到家,兒子就嚷開了:「媽媽,我要跟爸爸講電話。」
「爸爸還在天上飛呢。」我親一口他的臉蛋。
「不是說下午就到北京嗎?」
「小傻瓜,那是北京時間。按我們這兒的時間,爸爸要半夜才到。」
「真糟糕!我們都睡著了,聽不見爸爸的電話怎麼辦?」
「寶貝,別擔心,媽媽不睡覺,到時候保證叫你起來聽電話。」
臨睡前,兒子又上來一個想法:「媽媽,我想跟你一起等爸爸的電話。」
「小孩不睡覺不行,你明天還要上學呢。」我連連搖頭。
「我怕你不小心睡著了,爸爸打電話來沒人接,他會很傷心的。要是我吃一隻雞腿,你同意我等爸爸的電話嗎?」
兒子從小就討厭吃任何肉,為了讓他開點葷,平時我們威逼利誘招數使盡。他竟然主動提出吃雞腿,實屬破天荒了。內心猛感動,我卻仍不鬆口:「不可以,小孩子不睡覺會變傻的。」
「那我吃兩個雞腿呢?」他伸出兩根小小的手指。
我仍舊搖頭,他也不放棄,一個個雞腿往上加,最後他兩隻小手掌一齊展開:「那我吃十個雞腿!媽媽,讓我們成交吧。」他小臉漲得通紅,一副壯士模樣。
我扯他過來親得稀里糊塗:「好威威,媽媽與你成交。不過有一個條件,你得跟媽媽躺在床上等電話。」我這用的緩兵之計,他人小熬不住瞌睡,過會兒自然倒頭而睡。
他頓時興高采烈,又憂心忡忡地問:「媽媽,我真的要吃十個雞腿嗎?」
我一本正經地點頭:「你要不願意吃雞腿,馬上回自己房間睡覺去。」
「媽媽,別以為我想反悔,我故意逗你玩的。」他歪著腦袋得意。
天上轟然傳來幾聲炸雷,兒子摀住耳朵往我身上靠,擔心地問:
「媽媽,你說爸爸的飛機怕不怕雷打?」
「爸爸坐的越洋飛機很大,放心吧,雷打不倒它。」
「要是來了一個特大特大的雷呢?」他盡量張開手臂,把雷比劃得無比大。
「那麼大的飛機什麼雷都不怕。再說我們這兒打雷,爸爸那裡不見得打雷呀。」
雷打得很是熱烈,雨卻遲遲不肯下來。我完全低估了兒子熬夜的能力,他一直堅守到午夜,終於聽見雨點敲打在窗戶上。
「媽媽,為什麼下雨時蚯蚓才跑出來?我看見蚯蚓在水裡游啊游啊……」他頭一歪,倒在我懷裡英勇睡著了。
我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在床上折騰不休。熬到三點,我上網查了查,李天豫的飛機安全降落在首都機場。取行李過海關,再打車回家,怎麼著也得兩小時。明知如此,我卻從四點開始,一遍遍撥李天豫的電話。五點過去了,六點也過去了,八點即將來臨,任憑我把電話撥得瘋掉,他那頭就是沒人接。八點一刻,我把兒子搖醒:「小寶貝,好威威,起床了。」
「爸爸來電話了?」他從床上彈起來,迷迷糊糊地問。
「來鬼電話,打他的電話沒人接,不知死哪裡去了。」我沒好氣地說。
他頓時嚇壞了:「媽媽,你說打雷不要緊,爸爸的飛機怎麼不見了?」
我摟過他,貼著他的臉說:「別擔心,我在網上查了,爸爸的飛機已經安全落地。」
「爸爸答應給我打電話,肯定他生病了。媽媽,我們快去救爸爸啊!」他滿臉焦急。
很顯然,李天豫在機場遭那妖精的攔截,說不定正忙著寬衣解帶呢。我拚命壓住滿腔怒火,把兒子攬在懷裡哄騙:「聽說北京的電話線出故障,電話公司正在搶修。等你下午放學回來,就可以跟爸爸講電話了。」
算著正值北京午夜時分,中午我請假回家後又抓緊撥電話,依舊一連串嘟嘟的長音。悲憤,失敗,掙扎,再悲憤,再失敗,再掙扎,我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之所以掙扎,是不甘心失敗,或者說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把那妖精的號碼捏在手裡,幾次想打電話,又強行按住自己。盛怒之下,我難保不會潑婦一樣破口大罵,把自己與一個排精罐等同起來,其結果就是大長那罐子的志氣大滅我自家的威風。於是我隱忍不發,只埋頭撥李天豫的電話,不去問那妖精的津。
「萬一他電話真的壞了呢。」我忍不住把希望寄托在電話上。人在困難時,總得抓一根救命稻草,那天可拿來給我充當稻草的,想來想去只有電話。如果不讓我設想電話壞了,就非逼得我往妖精的床上想。那種內褲招展人歡馬嘶的場面,不想則已,一想就難免傷肝動肺。
不把那層紙捅破,讓人人都有一根稻草可抓,於是我們的生活充滿了自欺欺人的美好。可惜李天豫這人太直白,關於下飛機後的行蹤,在我一聲呵斥下,他立刻招了:「我那兒好久沒住人,怕找不到鐘點工打掃衛生,就去她那兒湊合了一夜。」
因擔心鐘點工短缺,李天豫不得不去妖精那裡「湊合」一夜,他滿以為合情合理。我本想擠對他一句:「難不成一個偌大的北京城找不著你過夜的酒店?」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事情已經發生了,糾纏它該不該發生,沒那必要。那夜裡他二人上演的故事,閉著眼睛也能想像得出來。那該是何等的赤膊上陣!何等的搖旗吶喊!何等的聲嘶力竭!不然怎麼擠不出幾分鐘來,給望眼欲穿的家小報一聲平安?這是我所要糾纏到底的。
「我們為你擔心得要死,你電話也不打一個回來,你太沒良心了!你把我和威威置於何地?你心裡究竟有沒有這個家?」我氣得把電話摔在地上。
此時此刻,我那腹內裝的不再是肝膽腸肺,而是一團熊熊烈火。晚上不方便找潘東海痛說,只好一電話打去香港。
「我先把電話放一下,你聽著別掛,我馬上回來。」鄧大圍悠悠地說。
「你敢撂下話筒,從今往後我沒你這個朋友。」我來勢兇猛著。
他顯然一怔,接著把嘴貧上了:「今個兒是怎麼啦?好端端的大中午撞上一隻火藥桶。我這兒正在進行時呢,這位姑奶奶且容我拔出來,穿上褲子再來跟你言語。」
「滾你的,難道晚上還沒吃夠,大中午的用什麼葷呀?」他貧我也貧,誰怕誰呀。
「說真的,不跟你開玩笑了,我現在內急得很,一分鐘我就回來。」
待鄧大圍如廁歸來,我一五一十把事情從頭講到尾,請他幫著分析分析:
「李天豫這個人從前花是花,還算顧家,尤其兒子看得重。平時出門在外電話總不斷,這回明明曉得威威在盼他的電話,他竟如此狠心。作為男人的角度,你看看,是不是那個妖精懷孕,他有了拋妻棄子的打算?」
「巴不得他拋妻棄子,正好成全我。」他又犯貧。
我一正色:「你少跟我胡說八道,再講一句,我立馬掛電話跟你絕交。」
「對不起,息怒,息怒。」他連忙道歉,「我銀行同事中,從海外回來的人不少,不過太太孩子都跟著。只有一位太太在美國陪兒子讀高中,放丈夫來香港前,太太強迫他做了結紮手術,用他太太的話說『只要不搞出孩子來就還有的救』。相比之下,香港還不算階級鬥爭的前沿陣地。如今內地新一代的二奶,有青春美貌有知識文化還有氣質內涵,極其危險。她再搞出一個愛的結晶來,天平明顯朝她那邊傾斜,只怕到時顛覆你的婚姻易如反掌。」
「現在孩子長在她肚子裡,她真想以此要挾婚姻,誰也沒轍。」
「所以你必須態度強硬,向李天豫施壓,你沒辦法,他總該有辦法。你說這事用錢擺得平嗎?她要肯做掉孩子,我立馬砸給她幾筐錢。」他口氣豪邁得很。
「據說那是個有錢的主,錢只怕不管用,不過很感謝你肯為我破財消災。」
「你我這種鐵關係,說感謝太浪費了,出點錢算什麼?要下刀山要過火海,你只管吭一聲,我決無二話在所不辭。」他真一個仗義啊。
「看來,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我重重歎息一聲。
偏偏母親還趕來火上加油:「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你決不能心慈手軟,一定要追查到底。否則的話,你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你兒子。」
我不怕對不起自己,卻生怕生怕對不起兒子。倘若有朝一日他問我:「媽媽,你怎麼不小心把我爸爸弄丟了,讓我度過一個缺少父愛的童年?」
那時候,我該如何面對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