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旅館出來,迎面一陣風將我的紅裙子吹起,街上人流如織。地鐵前所未有的擁擠,車廂內塞滿熱情奔放的男女老少,對於剛剛親歷過的開幕式,人們臉上普遍自豪。
坐我前面一老太太,笑著回頭問我:「你看過了嗎?簡直太了不起了!」
儘管沒看過開幕式,我還是堅定地點了頭。那個普天同慶的夜晚,一地鐵的都是看過開幕式的人,我若搖頭,豈不是不識時務嗎?我這一點頭,老太太深受鼓舞,同一個問題,她不屈不撓地問了我一路:「簡直太了不起了!你看過了嗎?」
既然我第一次點了頭,就不能不點第二次,如此類推。這樣不斷點頭,忙得我不可開交。原本愁腸百結地想著西蒙,只好暫時放開愁腸。
到家已凌晨兩點。進門聽見電話鈴響得一塌糊塗,顧不得開燈我衝到桌邊,摸黑抓起電話,是西蒙低沉的聲音:「我挺擔心的,你到家了就好。我明天很早的飛機,走前怕沒空給你電話,我們就此說再見吧。答應我,今夜睡個好覺,把我遺忘好嗎?」
早知注定要遺忘,何苦剛才來那一場激越?一時間我們誰都無話可說,握著電話,能聽見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晚安,多保重。」輕輕地他掛了電話。
當激情燃燒時,我選擇了勇往直前。這會兒冷靜下來一細想,我霍然後怕。一則無法面對李天豫,雖說出牆並非第一次,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與李天豫隔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孤軍作戰,身心寂寞無主,出幾回牆儘管有悖婦道,硬要說還說得過去。時過境遷,現在有房有車有兒子,理應安分過日子。另一方面又實在難以割捨西蒙,當年的無依,當年的無靠,他是普天下那個唯一向我展開肩膀的男人。有了他那副堅實的肩膀,走在曼哈頓蒼茫的街頭,從此我不再惶恐。把他忘掉嗎?我身上那個叫做心的地方不答應。
「你和西蒙發展到這地步,我看你是報恩吧?」千禧年回國,與鄧大圍重遊愛晚亭,他突然止步問我。這個問題一提出來就用心險惡。女人無以回報男人的恩重如山,只好以身相許,這事古往今來就有之。在他鄧大圍看來,這樣的故事是佳話,而非愛情。
「有時候,男人的一個眼神可以是女人的一生一世,更何況在最困難之際他向我伸出援手,就算那不是愛情,那總是一種曠世豪情吧,豈能不為之動容動心?」
女人動什麼都可以,就只動不得心,動了心的女人輕者為他消得人憔悴,重者拋夫別子,追隨他浪跡天涯。男人放縱身體,社會的認可有目共睹,而守身如玉則一向被認為是女人的天職。如果守不住,從前是要抓去遊街沉塘的,現在不興沉塘了,卻仍難逃千夫指背的下場。所謂責任和道德的枷鎖,從來都是由女人來背負,在這點上,你想平等也平等不了。
夜晚是寂靜的,隱約地又有一種什麼聲音,我在床上翻一個身,那聲音似乎又消失了。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如何取捨?我把自己折騰一夜,無奈想不出兩全之策。
上班前,我去山西老頭家看兒子:「威威,我的好威威,臭威威,媽媽好想你。」我動用了一夜不見如隔三秋的深情。他卻頭也不抬,左手一隻餃子,右手一隻餃子,只顧自己埋頭猛吃。直到我舉步離開,他才似乎很哀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剛跨進辦公室,喬治樂不可支地跟進來:「嘿,我從沒看過比這更精彩的開幕式。你昨晚到底坐哪兒?我還找過你好一陣子呢。」
「我改主意了,沒去看開幕式。」
「在家門口看奧運開幕式,我們這輩子可能只此一次機會。」他搓著手遺憾,「找不到人照看你兒子嗎?」
「不完全是。」我敷衍他。
他看出我無意說出真相,找別人分享喜悅去了。那是一個歡樂的上午,在喬治的帶領下,眾人聚集在走廊裡,暢談看開幕式的體會,每個人都說得豪情滿懷。中午趁熱打鐵,大伙決計吃頓豪情滿懷的午飯。女士優先,那幫男人一齊問我:「你說去哪家餐館?」
我當然要去中餐館,說出嘴的卻是一家意大利餐館的名字。這只怪西蒙,他昨夜造成的刺激仍在我體內洶湧,心不在焉在所難免。我想推翻,顯然已經來不及。一聽那餐館的名字,他們全體歡呼起來,喬治更是拍手稱快:「你的決定太正確了,那兒的麵包好吃透頂。」
這家餐館自烤的起司麵包,咬在嘴裡奶香蒜香落口消融,且管飽不另收錢。正午的陽光正美麗燦爛著,點完菜,我們開始吃麵包,一個個窮凶極惡的樣子。
喬治坐我旁邊,就在這個狼吞虎嚥之際,他悄聲告訴我一個秘密。聽得我幾近駭然失聲,麵包塞在嘴裡,吞不是,吐也不是。他倒神態安然,嘴角掛著那種大男孩的笑容:「其實這算不得什麼秘密,組裡其他人都知道。」
我死勁把麵包嚥下去,眼角差點滲出淚來,對他說:
「你,……你看上去比誰都健康,莫非醫生診斷錯了?」
他邊笑邊搖頭:「哪會呀?兩年前我還復發過一次,那回離死亡已經相當近了,上帝都摸著我的頭問我還有什麼遺憾。我認真一想,大遺憾沒有,小遺憾還真不少。比如說,這家餐館的麵包我還沒吃夠。」
淋巴癌,這可是要命的絕症。看他成天嘻嘻哈哈,誰知他行走在死亡的邊緣?不但每天在走,而且走得如此的熱情坦蕩,走得一臉的都是陽光,什麼力量在支撐他?
「你信上帝嗎?」我輕聲問。
「當然。」他點頭,「我並不每週上教堂做禮拜,不過心裡時刻裝著上帝。」
「你信的是基督教?」我又問。
「就算是吧,我父母信那種正統的基督教,我信的是其中一個分支,大同小異而已。我覺得這個更適合於我,它強調今生與來世的延續性,今生你有什麼未了之事,上帝全幫你記著呢。到來世時,上帝會暗中領你做上輩子未盡之事,幾個輪迴下來,你就沒什麼遺憾了。」
美國是一個典型的宗教大國,教堂蓋得比比皆是,據說平均七百人就擁有一個教堂,宗教派別更是五花八門,信什麼奇裡古怪的都有。人們往往根據自身需要,追隨他們各自心目中的上帝。信仰是一種神奇的力量,許多人因而變得心靈強大。就說這個喬治,雖說科學沒給他寫下保證書,但天上的神明已經為他壯過膽了。當某天趟過死河的時候,他堅信他了無憾事,要不他能對死亡如此蔑視嗎?世上只有一個西蒙,他信什麼不好,卻非信那個偏執的教。既然信了那個教,就別讓他與我邂逅相逢。
中午就餐的人很多,上菜遙遙無期,好在侍者不斷添麵包,倒也餓不著。正菜上來時,麵包已經把腸胃撐得萬劫不復,我們都吃不下了。只喬治還具有戰鬥力,他切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裡,吃得十分豪邁。平時他一貫能吃,生活態度很是積極,我從沒想過他有惡疾纏身。直到消滅完最後一口牛排,喬治才站起身來。
「這頓麵包吃得真痛快,下次遇見上帝時,我再不會為沒吃夠麵包遺憾了。」他滿臉滿足,又轉向我說,「詩雲,謝謝你提議來此用餐,讓我飽享口福,有你做同事無比運氣。」
就這事,也值得他一頓謝?我哭笑不得,原想來一句:「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轉念想,謙虛謹慎在美國不算優點算缺點。不如入鄉隨俗,跟著他誇張一把:「我是誰呀,挑的餐館那還有錯。不過小心喔,看好你的體重。」
他顯然很受用我的回答,笑得整張臉燦爛奪目。
兩周後,李天豫回來了。這趟台灣之行據說相當成功,坐完跨洋長途飛機,他全無疲憊,只有一臉的躊躇滿志:「學問只要做得到家,總會有人賞識的。木炭研究今後力度還得加大。」
那晚他又故伎重演,把從台灣帶來的小玩意兒琳琅滿目擺一客廳。
「你猜這是什麼東西?」他舉著一個盒子興致盎然地問。
「這不就幾把刀嘛!」我打開盒子。
「什麼刀?」
「鋼刀。」
儘管確實是鋼刀,可我還是答錯了,他問的是刀的用途。
「這是木刻刀,台灣一個搞版畫的朋友送我的。你看這也是一樣稀奇東西……」他揚起眉毛一一介紹。時間在眉飛色舞中溜走,夏天夜短,天說亮就亮。都說小別勝新婚,我和李天豫卻一夜無戰事。清爽的晨風噎得我胸膛沉悶。
什麼樣的愛經得起婚姻的日復一日?從前的流光溢彩,從前的欲仙欲死,在瑣碎的生活中變成一個古老的童話。但我們依然這麼活著,這麼去愛,這麼走進婚姻,這麼親手把愛埋葬。將婚姻進行到底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信念,除此之外,好像再別無選擇。
幾年間,西蒙利用寒暑假自費傳教,足跡踏遍東西半球。為表彰他的人道博愛及奉獻精神,他們教會的領導層決定授予他一枚向日葵勳章。奧運會開幕次日,西蒙和他父母匆匆離開亞城,趕往希臘雅典參加授勳儀式。同天,莫妮卡也從紐約飛往雅典。
至於她怎麼沒來亞城看開幕式,我問過她,她支吾其詞。她看不看開幕式,原本與我無關。問題是:她既然人不來,幹嗎捎東西來?若非她心血來潮,托西蒙送大鬍子的照片給我,何來的紅裙子與黑頭髮的碰撞?何至於發生那場窗台前的失足?莫妮卡想啟迪我熱愛上帝,動機好上了天,壞就壞在弄巧成拙。害得西蒙對不起上帝,我對不起李天豫,這種結局是誰也不嚮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