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亞城沒休息兩天,星期一就去新公司報到。對於這家公司,我事先有過種種估計。可電腦機房仍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而且這樣的大機房有五六個,陳列的電腦從超型、中型到個人機,一應俱全。頂頭上司六十開外,很是和顏悅色,他從眼花繚亂的電腦叢中喊出一年輕人來:「嘿,喬治,這是新來的詩雲,我得去開會,請你給她介紹介紹情況。」
這個栗色頭髮的喬治,就是當初給我電話考試的人,他額頭寬闊,身材卻瘦長。
「詩雲,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團隊。」他與我熱烈握手,又拍拍頂頭上司的左肩膀,「夥計,沒問題,你去開會吧。」
看他跟上司隨隨便便、平起平坐的樣子,以為他也當個什麼官。可他說他和我一樣,平頭百姓的幹活,只比我早到公司三個月。
「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他笑容可掬。
「我們公司到底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我查遍人事部門給的材料,沒見哪兒寫著。」
他神情愉悅地答道:「公司並沒做硬性規定,反正一天八小時,早來早走,晚來就晚走,你自己掌握,關鍵是機器不能出問題。」
上份工作整天被中、小頭目盯著,遲到五分鐘就要看他們的臉色。這兒上下班靠自覺,一聽我就喜歡。我接著問:「來之前我只瞭解一個大概,我的工作具體怎麼安排?」
「你的職責嘛,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具體地講,就是看好這些深藍電腦,保證它們日夜運行,分分秒秒不能停。倘若在高峰時期死機一小時,公司的經濟損失可高達數十萬美金。這種事故哪怕只出一次,就有可能飯碗不保。」
不能死機?那航天飛機還偶爾爆炸呢!當即愣住了,對以前那小公司的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放心吧,我認真看過你的履歷,你經驗豐富,對付這些綽綽有餘。」
不放心也沒別的辦法,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同組十來個人,什麼時候上下班的都有,平時工作上的聯繫主要靠電子郵件。上司輕易不召集開會,要開就選在中午。這時走的還沒走,來的也該來了。我最不喜歡開會,尤其怕發言。從前那家公司,中頭目操高雄英語,小頭目操上海英語,對我的湖南英語,頗能諒解。如今面對一屋子美國南方英語,我不膽怯才怪呢。
「你跟西蒙都那份上了,怎麼還一口破英語!」一有機會,鄧大圍就揶揄我。他老是記得坐灰狗路過紐約的那個慘淡的黃昏,我不曾留他用飯,時刻不忘報那一箭之仇。
「我和西蒙只做不說。不像你,只說不做。」我反唇相譏。
「什麼什麼,我不做?只要你一聲呼喚,我立馬……」
幾次會開下來,發現我的擔憂完全多餘,只要喬治在座,發言就全被他包了。他那繪聲繪色的南方英語就像密西西比河一樣滔滔不絕、源遠流長。我們只要不時扔一兩塊小石子,打打水漂就行了。組裡其他同事都已結婚生子,只他一個大齡單身。他又絕非普普通通的未婚青年,而是一個積極要求進步、熱切嚮往婚姻的未婚青年。所以他不斷地、頻繁地、一波三折地換女朋友,目標始終如一地在通向婚姻的道路上艱難跋涉。
每次開會聽頂頭上司講完正事,大家照例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喬治,想聽關於他婚姻動態的最新通報。喬治從未辜負過我們的期望,總能把老一套的情節來一番翻新,比方更換女主角,更換約會時間、地點或方式,更換主線或輔線,更換對白甚至語種……聽起來就像是美國南方版的《寅次郎的故事》,一集接一集。他的故事使在座的每個人都回想起當初——那個希望把自己擠進婚姻大殿的時代。我一直認為在公司裡管電腦太委屈他了,他應該改行去好萊塢寫劇本。
一次正在聽喬治講愛情故事,李天豫打來電話,要我趕緊出來一趟。原來他發現一幢很不錯的房子,價格便宜,後院還靠湖。
買房子跟偷情一樣,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簡便多了。幾乎不需要任何前戲,馬上進入實質性的過程。搬進新居的那天傍晚,李天豫在車庫裡忙前忙後,我牽著兒子在一旁走來走去,想幫忙也插不上手。李天豫不經意地朝外面瞟一眼:「注意沒有,他來來回回好幾輪了。」
「哪個?」我一下很緊張。
「沒什麼,就一老頭。」
說話間,果然瞧見一老頭,偶爾打門前路過的樣子,卻伸長脖子朝我們這邊張望。
「好像是中國人!」
李天豫不再抬頭,肯定地說:「沒錯,不是山東就是山西的。」
我拉著兒子走出車庫,跟老頭打招呼:
「嗨,您好,我們今天剛搬來,您也住在這附近嗎?」
老頭一愣,馬上喜出望外,把手一指說:
「我就住在這條街的頭上。」一口地道的山西話,還真叫李天豫猜著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他是來探兒子的,在這住小一年了,對美國早過了那股子新鮮勁兒,正處於度日如年的階段,於是見到我們格外親。
「我觀察了好久,看你們的樣子像中國人,不過我仍不敢冒失。聽我兒子說,湖邊的房子只有老美才會買,美國人頭腦簡單,中國人精明不會輕易上當受騙。所以我又怕你們不是中國人。」
這房子買錯了?我駭然失色,脫口而出:「上當!上什麼當?這房子有毛病嗎?」
「不實惠嘛,湖邊的房子至少要貴一萬。你看你家對面那棟,與你的房子一個價,人家多一層地下室。湖邊景色好是好,總歸比不得地下室的用處大嘛。」
我這才放下心來,我們就是衝著這湖來的。
我們買湖邊的房子雖說「不划算」,對他卻大有好處:「別看那些美國人,平時路上打招呼熱情得很,其實都是兩面三刀。他們家的後院外人是不許隨便進的,我想去湖裡釣魚,也不行。我兒子也說,私人領地,未經允許去不得。中國就好,都是國家的地方,愛去哪兒去哪兒。幸虧你們搬到這兒來,太好了,往後我有地方釣魚了。」
我跟李天豫相視一笑,都沒說什麼。
從那以後,老頭每天來我家後院釣魚,風雨無阻。
「您可真有本事,天天滿載而歸。」
「我的水平並不高。」他還挺謙虛,「美國的魚跟美國人一樣,沒心眼,一下鉤就咬。」
兒子的生活因而精彩起來,成天屁顛屁顛地圍著老頭轉,為他釣上來的每一條魚歡呼。要是哪天老頭沒來,他必定對著空曠的湖面,喊得經久不息:「爺爺!……爺爺!」
有天老頭提出:「我兩個孫子都上學了,在家閒得慌,你們把威威交給我照看好了。」
兒子一托出去,李天豫立刻騰出大量時間,又可以折騰他的木炭理論了。不久即有一篇論文發表在台灣一家權威雜誌上,引起不少專家學者的關注。我在新公司也漸漸如魚得水,幾乎所有的電腦都有兩套系統,一套死機另一套即刻啟動,丟飯碗的危險大大降低。總而言之,南方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暗自慶幸,當初賣房子南下的抉擇實在是太英明了。
舉世聞名的奧運會夏天將在亞城召開。這年春天,真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春天,對於全城的老百姓來說,正面臨著極大的機遇與挑戰。那期間到處都在傳說,住在我們城裡的人可望發大財了,發財的具體辦法就是把家裡的房子租出去。想想看,全球只要有萬分之一的人擁來亞城看奧運,那就不得了,就可造成遊客在我們這個城市氾濫成災,造成旅館嚴重短缺。房間的租金在傳說中天天看漲,一時間人們紛紛置辦和囤積床單被褥,忙得不亦樂乎。
就在我每天翻騰點數著鋪蓋、把家裡規劃成臨時旅館的時候,李天豫收到台灣的邀請信,請他去台北參加一個學術討論會。我一算日期,恰值奧運期間,一下子樂昏了頭:
「你不在家太好了,我帶威威去辦公室打地鋪,把房子全部租出去!我想這回賺進這個數,一點沒問題。」我晃了晃五個手指頭,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代表五千還是五萬。
「還可以搭一個大架子,一格一格放滿抽屜,客人來了洗完澡鑽進抽屜裡睡覺。」
「有點恐怖,看上去像停屍房。」
「這你就不懂了,日本管這叫棺材旅店。很時髦的。」
「時髦是時髦,只是奧運完了,這架子還得拆。」
「不用拆,可以標上號,擱我那些木炭。」
「當初要買更大的房子就好了。應該不買靠湖的,買帶地下室的。」
後來奧運期間,我們所期待的那種萬邦來朝、揮汗如雨的景象並未出現。也沒聽說誰家真把房子租出去了,想靠房子狠狠撈一把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儘管沒發成奧運財,不過那段人人懷著同一個夢想的美好歲月,仍值得我們用心去回味。
入夏時,我們家還買了生平第一輛新車。住著新房子開著新車,那日子過得好滋潤喲,差點把在紐約的那些個愛恨情仇忘得一乾二淨。
奧運會開幕那天,上午剛送走李天豫,下午意外接到西蒙的電話。
「你好,你……你在哪兒?」我很是語無倫次。
他說了一通,我天旋地轉,壓根沒聽進去。直到他反過來問我:
「你看什麼時候方便,我好把東西交給你?」
「東西,什麼東西?」我慌慌張張地問。
他那頭笑起來:「莫妮卡托我帶給你的東西呀。」
「哦,你在哪裡?」
西蒙只好又從頭複述一遍:他和他父母剛剛到達亞城,住在奧運公園附近的一家旅館,專程來看奧運會開幕式的,他們明早離開亞城前往希臘參加一個宗教會議。
「我們一起吃晚飯好麼?你幾點下班?我過來接你。」他又說。
「我這兒郊區,你路不熟,從城裡來不好找。你在旅館等著,我馬上開車進城,今天路上可能不好走,我盡量五點以前趕到。」
放下電話,我趕緊把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對隔壁辦公室的喬治說:
「今天我早點回家,晚上要去看奧運開幕式。」
「嘿,我也去看開幕式,你坐幾台幾排?」他興奮地問。
「我還沒票呢,想去門口買退票。」怕他追問下去,我邊說邊往外走,「我得回家安排威威,要是今晚請不到人照看他,那就麻煩了。」
我先到山西老頭家,兒子睡午覺剛醒,正在吃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