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農曆六月初六,還差三個月,可見仙姑尚未完全泯滅人性。這份工作保不住了,幸好離「黃道吉日」還有些日子,可以另謀出路。
掛牌賣房子的同時,我四處散發履歷表和求職信。就業市場遠比預計的好,不久收到幾家公司的聘書。待遇都不相上下,究竟該去哪座廟裡唸經?潘東海在電話裡裝模作樣分析老半天,最後斷言:「還是費城這家公司最好。」幸虧我久已不與西蒙聯繫,不然他鐵定認為曼哈頓的工作最適合我。至於李天豫,則堅決主張搬去南方,紐約的冬天太漫長,下午四點鐘天就黑了。恰在這時,亞城有家公司給我開出優厚薪水,況且南方生活便宜,我當即拍板,就是它了。
為了省中介費,起先我自己插牌賣房子,賣得無人問津。現在這家公司同意付我賣房的一切費用,於是打算很奢侈地請一位經紀人。菲力普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打電話來自告奮勇,誇口可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價格、最低的佣金賣掉我的房子。還許願可以帶我們去拜見蔣夫人宋美齡,他不但跟老太太鄰居多年,而且是忘年之交。她現在吃的一種沙拉,就是他特意從一個鄉間作坊幫她找到的。
「他就吹吧。乾脆再大膽點,說成是她的乾兒子得了。」李天豫嘿嘿一笑。
經紀人迅速找定,是一年近半百的湖南人,我怎麼看都覺得他像河南人。後來又改口,說他母親是湖南人,這就難以考證了。不幾天,兩位美國人前來看房,女的年紀顯然比男的大很多,開始還以為是母子,卻是一對夫妻。他們看房十分爽快,一眼相中,當天簽下合同,還說貸款一到手馬上過戶,總之越快越好。
南方的那家公司大概把我作為人才在期待,聽說我賣房合同已簽,趕緊為我租公寓,聯繫搬家公司,並寄來我們全家飛亞城的機票。萬事齊備,只等房子一過戶,就拖家帶口遠走高飛。
那天小頭目走進辦公室時,一邊昂首挺胸,一邊旁若無人地唱歌。他為人一貫謙虛謹慎,這種引吭高歌很不正常。他唱的是一首可以嘹亮又可以溫柔的歌。我們以罕見的耐心等待他抒情完畢,只見他從貼身口袋裡,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張溫熱的紙,舒展在我們面前。那是美國一家商業銀行給小頭目的聘書,上面開出的薪水數目,令人好一陣暈眩和虛脫。
「在我手下這麼多年,那點薪水委屈你了。」中頭目汗顏。
「那些過去的事,別提了。」小頭目大氣地揮了揮胖手。
中頭目作為革命火種,已被公司高層內定帶去邁阿密燎原。對於東山再起,他遠沒有大老闆那麼自信,時常唉聲歎氣。但他是一位熟讀史書的好人,大難當頭,不去追隨主子,於忠於義都說不過去。在那些個陽光融融的日子裡,他整天心神渙散,兩隻眼睛緊盯著一個地方看,那就是對面牆上的一顆紅圖釘。
「看圖釘能看出希望來嗎?」小頭目私下跟我說,口氣不無幸災樂禍。
「仙姑預言,公司搬去邁阿密就會時來運轉,咱們等著瞧吧!」我也幸災樂禍。
預言終於破產,幾年後公司在邁阿密以倒閉收場,什麼奇跡也沒發生。
潘東海從費城趕來與我道別。我把他帶進機房,指著那台深藍電腦說:「仙姑測出來,就是這台妖魔,害得公司倒運,被迫南遷。」
他一掌擊過去,目光裡閃著深仇大恨。
下午走在海邊,鹹澀的海風從東南方撲面而來,把我們的頭髮和衣服吹得像旗幟一樣「嘩啦啦」直響。很想講幾句離愁別恨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灌了滿嘴的風。生活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個華麗的轉身,可以幫我擺脫捉襟見肘的日子,我不得不跟它走。我想換做潘東海,他同樣會率領家小走得義無反顧,甚至無影無蹤的。
「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潘東海眼瞅著大海說。
想著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我拚命咬緊下唇,裝作沒事兒一樣。他沒再說什麼,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而後豪氣萬千地一轉身,開車絕塵而去。
「把愛置之不顧,說走就走,說放棄就放棄,沒見過你這樣又傻又狠心的女人。」仗著與我鄉親故里,鄧大圍口無遮攔,時不時打我的七寸處。
「誰叫我為人妻為人母呢?我一心一意只想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
「你跟李天豫能有什麼好日子過?他一不愛你人又自私,你還不是白犧牲了。」
「我犧牲沒關係,起碼為兒子保持一個完整的家。」我憋住眼淚說。
「完整未見得好,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他哲人一樣的嘴臉。
莫妮卡也從曼哈頓來了,她拉著我的手,把話說得很是傷感動容:「親愛的詩雲,想起從前我們在一起的歡樂日子,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那會兒。現在你要遠去南方,西蒙也結婚走了,哈得遜河畔的公寓,只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了。」
這份傷感和大海搞在一起,立即演變成一種悲愴。走在長長的海岸線上,追憶起我們相識以來的種種往事,不禁眼睛一陣潮熱。
「西蒙,他近來好嗎?」猶豫再三,我還是忍不住問她。
「他呀,成天忙。忙工作,忙音樂,忙教會的事情。他現在有個家要照顧,比以前單身時更忙了。他住十五街,離我不遠,可我也只在教會的活動中,才碰得著他的面。」
「你父母身體還好吧?」
「感謝上帝的厚愛!他們都身體硬朗。我爸爸的車開得比我還利索,家裡沒請人,我媽媽包攬全部家務。」
「離開紐約前,照說我該去華盛頓看看他們。」
「搬老遠的家,夠你忙的。我會轉達你的心意,正好下週末,我和西蒙他們回去。」
「不逢年過節的,怎麼都回去?那邊教會有活動嗎?」
「這事說來話長。不久前我媽媽和安妮有些不愉快,西蒙夫婦想回去跟老人緩和一下關係,又怕尷尬,拉上我同行。」
在美國不常見婆媳間生嫌隙,更何況西蒙媽是何等優雅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跟兒媳過不去呢?
見我滿臉不解,莫妮卡笑了笑說:「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人上了年紀,有時候反而控制不住情緒了。」
記得與西蒙相識那夜,他見我手上沒戴戒指,問完我姓什麼,又問我父親姓什麼。我姓我父親的姓,他聽後很是滿意,由此判斷我屬於未婚青年。我和西蒙後來發生種種不堪回首的故事,都起因於他不瞭解中國習俗,才鑄成他追悔一生的錯誤。
安妮再嫁西蒙後,不知為什麼,仍姓著紅頭髮的姓。那個悠長的意大利姓,念起來咬口倒在其次,關鍵是傷害了西蒙媽的感情。老太太一直隱忍不發,畢竟這事不歸她管。那天她打電話找西蒙,安妮接的,不知是婆婆,她隨口說:「我是安妮嘰裡呱啦,西蒙不在家,請問……」
嘰裡呱啦就是那個紅頭髮的姓,此刻聽起來格外刺耳,老太太當下就火了:「對不起,請問你是誰?怎麼在我兒子家裡,會冒出一個姓嘰裡呱啦的女人來?」「砰的」一聲掛斷電話。
「事後我媽媽很後悔,要知道她這輩子一團和氣,從沒與人紅過臉。」
「也怪不得你媽媽不高興,西蒙應該勸安妮改姓。」
「要說男人愛女人愛得深厚,我看世上沒人比得過西蒙。他哪捨得安妮受丁點委屈啊?」
這話聽著相當彆扭,我心裡酸溜溜的蠻不是滋味。那個與我有過一夜膚肌之親的男人,曾經用那樣的目光凝視過我,我不相信他不再愛我。而今他又把另一個女人愛得全心全意,我心中隱隱生出一絲醋意。
莫妮卡沒覺出我的複雜情緒,說:「其實,我父母骨子裡重男輕女,要不幹嗎……」
多新鮮呀,一向以平等示人的美國還有人重男輕女?我忙打斷她:「你說什麼?重男輕女,怎麼可能呢,你父母?」
她眨眨眼,笑了笑:「怎麼不可能?要知道家族的姓氏得靠男孩傳下去。我媽媽常講:我和你爸爸死後是要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的,如果家族後繼無人,誰來分享我們的榮譽和驕傲?誰來延續我們的姓氏?這裡面十分微妙,只能意會。」
「這倒還真看不出來。」
她怕我仍不相信,舉例道:「我如此大齡尚未成家,連個男朋友也沒有,照說更值得我父母的關注吧,他們卻把注意力全放在西蒙那邊。我媽媽最好玩,只要聽說安妮有點不舒服,馬上神秘兮兮地指示我去刺探她是否懷孕了。」
「聽你說好像還真有其事。」我一笑,猶豫片刻,問,「西蒙曉得我要搬去南方嗎?」
「當然囉,說好今天一起來看你,結果臨時有個什麼事他來不了。」
心裡一陣揪痛,什麼事頂得過來見我?我想西蒙一定在刻意迴避。我們早已用身體的瘋狂,告別了我們所有的前世塵緣。
臨走莫妮卡說:「親愛的詩雲,請記住,不論你走到哪裡,我們永遠親如手足。我和西蒙會一直想念你,祝你好運。」
事到如今,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了,該見的見了,該了結的了結了。剩下的日子逍遙自在,每天坐在辦公室,想喝茶就喝茶,想聊天就聊天,再也不用看上司的臉色。只等房子過戶,走人!
不料過戶前一天,律師打電話告知我:買主突然變卦,要求推遲房子過戶。什麼叫天有不測風雲,我想大概這就是。我們原先都安排好了:上午搬家公司來搬家,下午房子過戶,傍晚全家飛往亞城。現在風雲突變,我和李天豫商量了一下,決定家還是照樣搬,他帶兒子先飛亞城,我留下來處理房子的事。我火速趕到律師辦公室,想找他商量如何應對。他沒有對策,只有冷靜:「買主的意圖現在尚不明確,先看幾天再說吧。」
「這不明擺著,買主不想要我的房子了,推遲過戶只不過是緩兵之計!」
「推遲過戶未必是要撕毀合同,我們先別把事情往壞處想。」律師胖嘟嘟的鼻子,怎麼看怎麼像丘吉爾,可惜他全然沒有丘吉爾的智慧。
幾天後,買主要求從新查驗房子,理由是對驗房報告不放心。前次檢查房子是買主自己請的有執照的建築工程師,不放心顯然是借口,這只暴露了他們想推翻合同的真實意圖。
「這純屬無理要求。我們可以拒絕,是嗎?」我問律師。
「按照合同規定,他們無權再次查驗房子,我們完全可以拒絕。只是這麼一來,雙方就沒有迴旋餘地了。我們的目的是要把房子賣出去,說不定他們真心想要房子,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吧,讓他們買得徹底放心。」律師勸我妥協,我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