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我們難得見一回大老闆,印象中他總在天上飛來飛去。公司近來生意一落千丈,他才頻頻露面,用一雙憤怒的眼睛打量我們每一個人。公司裡早已謠言四起,說是公司即將破產。我問中頭目是否確有此事,他頑固否認:「困難只是暫時的,我們是股票上市公司,背後有銀行撐腰,怎麼可能說倒就倒?」
不久,公司發佈一季度的財務報表,虧損嚴重,現金流量少得令人「嚴峻擔憂」(華爾街分析師語),公司的股票一開盤就跌得面目全非。在台灣的供貨商聽見風聲,立即變臉:對不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財務主管是一猶太人,與銀行關係不錯,他挨家跑銀行找錢周轉,竟全部無功而返。終於在一個憂鬱的黃昏,他留下辭職信,黯然離開公司。得不到銀行的支持,公司等於死路一條。大老闆偏生不信邪,又從台灣請來最著名的風水測字大師,是得過什麼人真傳的。與齊仙姑相比,這位廖仙姑顴骨更加突出,臉盤更加消瘦,眼睛空靈得越發不像眼睛。
一走進電腦房,只聽得她冷笑一聲,立刻對那個黑色龐然大物大打出手:上下踹它幾腳,再一口濃痰吐在它身上。仙姑離去時,目光怒視正南方。儘管沒有隻言片語,我們無不深感仙姑心中的仇恨,看來那台電腦在劫難逃。眺望公司南面的大海時,我們不約而同地一驚:莫非仙姑要將它投入這片汪洋大海之中?
「我們應該做到善始善終。」中頭目滿臉嚴肅。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讓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老死終生?」小頭目顯聰明。
不料中頭目竟連連點頭:「最好把它運往南方,運到一個風景如畫的小鎮上。」為了他這種人文主義的關懷,我們險些感動得熱淚盈眶。
想當初為打造上市公司的光輝形象,大老闆決定花巨款買大電腦裝門面,他一眼相中IBM一款新上市的機器:深藍色的底座,黑色的機身高聳雲霄。
「它越看越不像電腦,倒像一座紀念碑。」大家評價說。
後來著名的「深藍」軟件在這上面研製成功,一舉戰勝了世界棋王卡斯帕羅夫,這傢伙也隨之名聲大噪。那真是一個出人頭地的年代,但凡公司有重要客人來訪,必然領來參觀紀念碑:「整個長島地區,我們首家擁有深藍電腦,就是它打敗了不可戰勝的世界棋王。」
曾經承載多少光榮與夢想,如今在仙姑的火眼金睛裡,它卻成了公司敗落的元兇。這讓人感情上難以接受,卻又毫無辦法,誰叫她是仙姑呢?幾天幾夜煎熬下來,我們日益堅強。莫說葬身南面的大海,就算仙姑把它空投到南極凍死,我們相信我們的內心依舊能夠承受。
第二天上午,公司召開全體員工大會。大老闆面色沉痛地宣佈:公司計劃南遷,從紐約長島搬到佛州邁阿密去,日子就定在農曆六月初六。我們面面相覷,仙姑的意圖原來如此——她不只仇恨電腦,還仇恨我們。天理良心,我們從沒得罪過仙姑,她為什麼要砸我們的飯碗?那個極其悲憤的黃昏,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我險些撞到一輛大貨車。
就在這天,我接到縣法院的書面通知,告知官司定在下月初開庭。我腦袋一炸,大驚失色地問李天豫:「官司?我怎麼吃上官司了?」
「是地產稅吧?你忘了你向縣法院狀告鎮政府。」他記性比我好。
「哦,幾個月了才通知開庭,害我虛驚一場。」
潘東海號稱半個美國通,我打電話請教他如何打贏官司。他態度反常,三言兩語打發我:「對不起,今天我沒時間多談。」
「你沒事吧?」我忍不住問。
「沒事,沒事。今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我得去買玫瑰,還得趕回家做飯菜。」
扣下電話,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只得抓眼前的小頭目問事。
「在美國打官司,最好請一位律師,不然勝算很低。」他胖胖地指出。
「捨不著孩子打不著狼,這還用你說,問題是我請不起律師,要不你借點錢給我?」
主意可以隨便出,一聽說要借錢,他嚇得腦門子直冒冷汗,滿嘴跑出上海話來:「阿拉來美國這些年沒存下鈔票,哪來的鈔票借儂?」
「別當真,我說著玩的。」看他急成這樣,我趕緊寬他的心,「就算你有鈔票借我,我沒鈔票還你,哪有膽子借債?」
「那就去發動群眾吧。」隨口又是一個主意,可見他足智多謀。
這主意聽起來不壞,街上別的群眾我不敢說,發動隔壁的馬丁太太,應該不成問題。自從打發小女兒上大學後,她這個家庭主婦備覺無聊,平時沒少鼓勵我有事儘管找她幫忙:「我最討厭平庸的日子,生活應該充滿挑戰。」
我這官司大是不大,但與鎮政府對簿公堂,總歸算是挑戰性吧?既然她討厭平庸,照說很難拒絕度過不平凡的一天,何不開庭時請她陪我去法官面前壯膽?懷著十拿九穩的把握,我去她家開門見山請她陪我出庭。她足足沉吟了一杯咖啡的工夫。看這情形,我也別閒著,用她沉吟的工夫喝了一杯咖啡。
「得益於學校好,我的孩子都上了常春籐。好學校全靠高稅收支撐,要是大家都要求減稅,對我們這裡的發展不利啊。」她滿臉的憂國憂民。
這話我很不愛聽,我平頭百姓一個,只求自己的衣食溫飽,地區的發展與我有何相干?
「對不起,原來我會錯了意,以為你喜歡接受挑戰。」
「我可以推薦一個好律師給你。」
又是律師,讓律師統統見鬼去吧!我偏要自己赤膊上陣,我沒律師我怕誰,你拿我怎麼著?
那上午天空烏雲密佈,我懷著拚死的決心走進縣法院。推開厚重的門,只見裡面坐著滿堂的人。書記員指引我到原告席上就座,對面被告席坐一排的西裝革履。當中一帥哥男士是鎮裡請來的律師,餘下幾個都是鎮政府的人。他們朝我點頭打招呼,笑得底氣十足的樣子。兩軍對壘,看起來力量懸殊,不過最終鹿死誰手,還真難說。我深深吸一口氣,自己給自己加油。
十點鐘,書記員宣佈即將開庭。場內頓時肅靜起來,眾人一齊起立,穿著黑色長袍的法官穩步邁進來。他高高落座在正前方,臉一嚴肅,右手一敲槌,於是開庭了。
我是原告,法官首先請我作口頭陳述。所有的目光「刷」地朝我射來,我不由得手腳哆嗦,嘴巴一個勁地不聽使喚,話講得坑坑窪窪,三言兩語便收了場。
接下來被告發言。但見那律師不慌不忙、英俊瀟灑地站起身來,一揮手講得滔滔不絕,話語如流。聽他念出一連串數字,我當下一身冷汗。好傢伙,他把我的左鄰右舍調查得一清二楚。他們房子的大小、所建年份、市場價值,以及所交的地產稅等等,一一報給法官聽。最後他下結論:「所有的證據都充分表明,原告的地產稅,沒有不公平合理的地方。尊敬的法官先生,請您注意,剛才被告在陳述中,沒有任何事實做依據,要求減稅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腳,難道我們還有必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嗎?」
法官問我對被告提交的數據有何異議?我手頭沒準備一點資料,反駁不了被告。看情形我是輸定了。可我輸不起啊!地產稅那麼高,房子租不出去,工作快沒了,幼小的兒子嗷嗷待哺。不行,我得做最後掙扎。我從座位上緩緩站起來,故意站得搖搖欲墜,故意有氣無力地問:
「尊敬的法官先生,我想冒昧提一個請求,我可不可以坐下來陳述?剖腹產後我身體沒有恢復好,不能久站。」這是一著險棋,搞不好法官會認為我藐視法庭,那就徹底完蛋了。所幸法官眼內閃過一絲關愛,點頭同意我坐下。贏得了他的同情,這個開端很是好。
「尊敬的法官先生,在我發言之前,我想先請您看一張照片。」那是一個太陽天,我抱著兒子坐在房前的台階上,一邊曬太陽,一邊餵他奶瓶,李天豫以房子為背景,拍下此照。
「反對,該照片與本案無關。」被告律師跳出來阻止。
「這是我房子的照片,怎麼與本案無關?」我回擊他。
「反對不予支持。」法官說了算。
我將照片遞給法官,趁他看照片的當兒,我抓緊打腹稿:「單就房齡和面積來說,我這房子確實跟街上別的房子相差無幾;但鄰居們的房子都翻新改造過了,比我的房子值錢得多。尊敬的法官先生,您看我這房子破舊不堪,哪值得鎮政府估的那個價?我倒想問問被告,他是否願意按估價買我的房子?按莫須有的價值收稅,談何合理?」
「你兒子笑得真可愛,他叫什麼名字?多大了?」法官隻字不提房子。
怎麼這樣?我打了半天的腹稿,全無用武之地。算我那時反應快:「我兒子名叫威威,剛滿半歲。我就是為了他來打這場官司的,為了有足夠的錢給他買奶粉,為了讓他吃飽後笑得燦爛。我的工作也快沒了,貧病交加,再輸了這場官司,你叫我拿什麼去餵他?」說得我淚水橫流。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法官從前台走下來,緩緩走到我身邊,十分憐愛地拍了拍我的肩頭:「別擔心,我會處理好你的案子。」
最後,法官問被告還有什麼要說的,那律師無可奈何地搖頭。他一個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總不好意思用眼淚鼻涕上陣吧?就算他哭,我也毫不畏懼。他哪裡哭得過我?要數據我沒有,但要眼淚,我這兒有的是。
不久收到縣法院的判決書,判鎮政府把我的地稅降到四千。赤手空拳居然打贏了這場官司,我當即把自己笑岔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