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感恩節來臨,我找李天豫商量:「我想感恩節請兩個房客吃飯,他們人都不錯,你看做幾個什麼好菜?」
他用注視木炭的餘光瞥我一眼:「吃什麼飯?人家頭回在美國過感恩節,要搞就搞正宗的,請他們吃火雞。」
「比不得他們老美,烤東西我們不內行,火雞好久還烤不熟,又不曉得配方。」
「聽說超市有烤好的賣。」
「那肯定貴吧?」
「你也是,賺人家那麼多房租,買只火雞都捨不得。」他批評我。
「我小氣?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嘴上雖不服,心知他講得在理,隔天就去超市訂了一隻四十美元的火雞。過節那天,又烤了玉米,做了土豆泥和地瓜泥,買了南瓜餅和紅莓醬,熱熱鬧鬧擺了一桌子。兩位台灣軍人也出手大方,送了水果和紅酒。
幹掉兩瓶紅酒後,三個男人還意猶未盡,李天豫豪氣上來,索性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這還是我出國時帶來的,一直捨不得喝,今天難得哥兒幾個盡興。」
茅台那就是不等閒,一喝下去,他們個個滿臉酡紅,海闊天空,話題洶湧。說著說著不知怎麼扯到日本領空,軍人甲說日本領空和日本領土是一回事,李天豫皺著眉頭不同意:「虧得你還是當空軍的,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
軍人甲臉上很是掛不住,軍人乙忙出來打圓場:「喝酒,喝酒。管它日本領空多大,我們只搞清台灣地區領空就行。」於是,大家舉杯喝酒,不再提什麼日本領空。
我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誰知睡到半夜三更,李天豫從床上拍案而起:「不行,這決不能作為借口!就算他只是一個台灣空軍,也不能不知道日本領空!」他連夜查閱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一揮而就洋洋萬言,闡述領陸、領水以及領空的概念。
「我把文章塞進他的門縫裡了。」李天豫回到床上。
「什麼文章?」我迷迷糊糊地問。
「論證日本的領空不等於日本的領土。我一夜沒睡,這事不講清楚,心裡不踏實。」他滿嘴臉的好為人師。
我這才得知他的壯舉,不禁怒從心起:「你吃飯沒事幹?日本領空關你屁事!你要是把人得罪了,我跟你沒完!」
「至於嗎?我跟他講道理,又沒罵他。」
「我不管!他們要是不租房子了,你去餐館打工,把奶粉錢賺回來!」
我在廳裡守到近中午,才見兩位軍人下樓來,我堆滿笑臉討好他們:「昨晚睡得好吧?今天你們誰也別去外面吃飯,就在家……」
沒等我把話講完,他們連聲謝絕,說是中午要去教官家吃飯。
「還剩這麼多火雞,你們不幫忙消滅不行,那我們等你們晚飯回來吃。」我不死心,口氣裡充滿巴結。
他們仍婉言謝絕。他們臉上看著並無惱怒,說話也和氣,不過我的預感很不好。
幾天後,要來的終於來了,兩位軍人提出即日搬家,不再租我們的房子。我七竅生煙,要殺李天豫的心都有。他右手放大鏡,左手木炭,神情篤定地說:「這種小人,走了也好,你有房子,還怕租不出去?」
「現在節假日期間,誰還租房子?你一個男人,半點忙幫我不上,拆台就算你的。」任憑我哭喊,他自巋然不動。
偏生禍不單行,隔天收到鎮政府的稅單,通知年底前交納地產稅。
「不是說一年五千嗎?怎麼變成六千八了?」我頓時嚇蒙了,一身的冷汗,當即把那騙人的房屋中介恨得咬牙切齒。買房前,她幫我們去鎮政府查過,說是地稅將近五千。
潘東海卻認為:「賣房子的騙你不值得,她要冒吊銷執照的危險。說不定鎮政府把你的稅單弄錯了,你最好去鎮裡查查。」
我滿懷希望走進鎮政府。一位臉上長滿雀斑的中年女士十分肯定地告訴我:「你的地產稅沒錯,就是每年六千八。」
「買房前我們來問過,不可能轉眼就漲兩千吧?」
她又查了查電腦,問我:「你房子的前房主是姓布朗嗎?」
我點頭說是。
「這就對了,布朗先生是參加過越戰的退伍老兵,地稅享受政府七折優待。」
這真是一個要命的消息!生活為何舉步艱難?一不留神,又走進了一個陷阱。我僵在那裡,很想痛哭一場。她看出我心情不好,和顏悅色地向我解釋地產稅的用途:
「比如說,你交的這六千八,其中四千用於學校,三百用於圖書館,七百用於警察,餘下的用於基礎設施建設、道路的維護以及冬天掃雪等等。」總而言之,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地產稅好得不得了。無論她怎麼說,我對地產稅完全敵意,最後她只好說:「要是認為你的地產稅不合理,可在我這裡填張表,要求減稅。」
這還用說,我當然認為不合理,當然強烈要求減稅:「請快拿表給我填。」
表總共兩頁:前頁填姓名地址之類的,後頁問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這樣:為什麼你認為你的地產稅不合理?這個問題我認為很是關鍵,便問雀斑女士怎麼回答才最具有說服力。
「房子估價過高是人們要求減稅的最常見的理由。」她倒是很幫忙。
地產稅是根據房子的價值決定的,水漲船高,水落船低,把房子的價錢估下去,降稅自不在話下。這個理由無疑充分,我立馬照著寫上。
最後一個問題:你認為你付多少地產稅才算合理?我報仇雪恨地畫上一個巨大的○,她寬容地一笑,雀斑在臉上格外耀眼。
一個月後鎮政府來信,拒絕了我的減稅要求,因為鎮房屋委員會認為我房子的市值比他們的估價還要高。信中還說,如果對此決定不服,可以與鎮政府對簿縣法院的公堂。並且詳細介紹如何去縣裡打官司、要填哪些表、截止日期及立案費用等等。
我告訴李天豫我要打官司。他有些擔心:「要是官司輸了,會不會漲稅?」
「那倒不會,信上說鎮政府決不會打擊報復,告狀的全部風險是損失二十五美元的立案費。要是贏了,連這筆錢也歸鎮裡出。」
房子遲遲租不出去,冬天暖氣費又高,生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見我終日愁容滿面,中、小頭目老生重談:「詩雲,別硬撐了,趕緊叫你老公去打工。」
「他要帶孩子。」我低聲為李天豫狡辯。
「你週末在家帶孩子,他總可以打工吧?乾脆讓他跟我送報紙好了。」小頭目說。
「送報紙?」
「就是送免費廣告,一戶一毛錢,一個週末下來,我能賺小兩百。」他神情很是愉悅。
「那得送兩千戶,好送嗎?」
「還行,又不要下車,挨家挨戶扔在車道上。」
「做這工要什麼條件,英語不好行不?」我有些心動。
「沒問題,讓你老公星期五晚上跟我去領貨。」他胖手一揮。
我跟李天豫好說歹說:「又不是叫你長期送,只要房子租出去,或等春天不開暖氣了,你就只管研究木炭。」總算把他老人家說動。
週五傍晚他去領貨,收工回來時怨聲載道:「你那個同事真缺德,這活不是人幹的!一晚上才送幾條街,我是懶得搞了。」
廣告報紙塞得滿車都是,我很是發愁:「那滿車子東西怎麼辦,這次總得送完吧?」
他不耐煩地一甩手:「我不曉得,你另請高明吧。那陳三不是學生沒錢嗎?你打電話讓他接著送,今晚我送的,錢也歸他。」
「人家學生沒錢,你好有錢。」我氣得發抖。
一夜輾轉,天剛濛濛亮,我翻身起床,驚動了李天豫:「你早起做么子?」
「送報紙去。」
「外面下雪呢,我同你去吧。」他總算良心發現。
我把兒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小臉,帶他一起上路。辛辛苦苦勞作一天,總算送完一車報紙。李天豫很是抱怨:「這錢賺得真不值,把我們三個人拖進去一整天。不拖你進來,你又不曉得賺錢的辛苦,還以為這份工好做。」
我聽得怒火中燒,講歪理又講不過他,只好淚往肚裡流。
第二天打電話給潘東海好一頓哭訴。他二話不說,當即開車從費城趕來長島,只稍作停留,又搶在下班高峰前趕回去。
「我來只為表達我的心疼。」他摟住我的肩膀說。
靠在他的肩頭,我鼻子很酸很酸,淚如泉湧。
夫妻是柴米油鹽的,所以婚姻是悲哀的;情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所以婚外情流光溢彩。儘管李天豫不近人情,我倒不認為全是他的錯,那柴米油鹽也有錯。
漫長嚴酷的冬天終於被我們熬走,春天來了,我巴望日子好起來。
小頭目也認為日子有盼頭了:「我老婆說,一停暖氣,就買黃魚給我吃,還要買……」他瞧見大老闆進來,趕緊打住。
大老闆身後跟著一莫測高深的女士,顴骨高得令人終生難忘,她何方神聖也?中頭目對她畢恭畢敬,垂手待立地招呼一聲:「齊仙姑。」
「問題都出在電腦房,我們進去看看。」大老闆口氣急驟。
他們仨關起門來搞了整整一上午,從機房出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中頭目衝我們凝重地一揮手:「跟我來。」大夥兒隨他進機房,走到那個黑色龐然大物前。他舉起指南針發佈命令:「把它移向正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