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買房子時自不量力,每月付完按揭,我那點薪水早已所剩無幾。兒子出生後,家裡多添了一張嘴,日子愈發難以為繼。我沒敢休足八周的產假,兒子一滿月就回公司上班。
「拿九成薪水休產假其實蠻划算,你幹嗎提早上班?」中頭目不解。
見我無言以對,滿臉窘迫,他這才猛醒,語重心長地說:「詩雲啊,不是我說你,你不能再心疼你老公了,日子都這麼難了,還不快讓他出去打工賺錢。」
「他學考古的,在美國不好找工。」我低聲為李天豫開脫。
「就算他以前在大陸是什麼大學者,到了美國都得放下架子從頭開始。我太太以前是台灣政治大學的老師,她是教三民主義的,來美國後她什麼苦工都做過,直到盤下這家便利店,如今說是做老闆,其實起早貪黑,也很辛苦。我們有三個孩子,我的薪水不夠養家,她也不忍袖手旁觀。你老公還是個男人,多承擔點家庭責任,才說得過去啊。」
小頭目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們從大陸來的,底子薄,誰家不是兩口子齊心合力打工賺錢。像你老公這樣,既不打工又不讀學位,我還從沒聽說過,更沒見過,或許我孤陋寡聞吧。」
這些話要是原封不動轉給李天豫聽,他不暴跳如雷,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只好曲線救國,唉聲歎氣抱怨自己:「只怪我沒有奶,餵人工奶粉開銷大。威威越長越大,越吃越多,今後奶粉錢還得加。這每個月的日子如何到岸?」
李天豫正拿著放大鏡察看一塊木炭,頭也不抬回我一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租兩間房子出去,不就來錢了。」
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樓上有四間臥室,我們自己住兩間足夠。我趕緊在中文報紙上登招租廣告,不幾天房子就租出去了。租給兩名台灣軍人,他們來美國受訓,學開F-16戰鬥機。他們出的租金優厚,又不在家裡做飯,是十分難得的好房客。
有了房租收入,手頭變寬裕了。兒子滿月時,因囊中羞澀,沒舉行任何慶祝活動。我打算雙月補辦,找李天豫商量,他卻說:「沒聽說辦雙月酒的,倒是有辦一百天的。」
「威威出生時好些人送了禮,早該還人情了,再拖不好意思。」
「那就隨你,辦就辦。」
出院第二天,就收到了莫妮卡的特快專遞,內有兩份禮物:她送的一床嬰兒絨毯以及西蒙送的一套連衫嬰兒服。粉藍色的套衫摸在手裡很是柔軟,我當即將它套在兒子身上,又把兒子緊緊貼在我胸口上。淚水不覺潸然而下。我想我是懷念故人了,而且懷念在心裡一個極深的地方。
該請的人都通知到了,只差一個莫妮卡。連續兩晚上,她家的電話沒人接,只好白天打去她公司,才得知她告假沒上班。上星期聽她說要回華盛頓參加校慶,早該回來了。有點想找西蒙問她的下落,這個念頭只一閃,馬上壓下去了。算起來八百個晝夜了,我沒跟西蒙有聯繫,那一夜的床上活動,似乎把我們以往的愛恨情仇都徹底清算乾淨了。
星期六,李天豫下廚掌勺做了一桌子菜,酒足飯飽後又玩撲克牌,客人午夜才散去。累了一整天,抓緊洗漱完畢,我正要上床睡覺,莫妮卡來電話了:「我剛外出回來聽到你的留言,很抱歉,錯過了威威的慶典。」
「不是說校慶就去三天嗎?你父母沒事吧?」我擔心地問。
「華盛頓的校慶早完了,我這又去了幾天波士頓。」
「哦,原來兩碼事。」
「最近發生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她口氣又疲憊又興奮,「不過有樁好事不妨先與你分享,西蒙快要結婚了。」
聽得我頭頂一炸,半晌才鼓足勇氣問:「他同誰結婚?」
「當然是安妮,今天太晚了,過些天再跟你細談。」
那個相愛而又無法相許的男人眼看要成為別人的丈夫,我內心翻江倒海地難過。扣下電話,我一頭倒在床上,嘴裡默默念道:「西蒙郎,我與你情深緣淺,無奈情深緣淺啊!」念著念著,不覺淚水滂沱。往日與西蒙的那段情,我以為早已用身體了結了。現在看來,那段情的溫柔和繾綣,其實一直駐留在心河之垣,眷眷不能忘。愛上一個人可以發生在一瞬間,忘卻一個人則要痛徹一生。無論如何努力,應該忘記的人和事,我們從不曾忘記過。
一個下雨的黃昏,莫妮卡再來電話,將事情前後經過一一道來。
他們曾經就讀的那所私立高中不久前百年華誕,莫妮卡姐弟倆專程回華盛頓參加校慶。集會上一位知情者說:「安妮剛剛離婚,精神全面崩潰,幾乎要活不下去了。」
西蒙一聽肝腸欲裂,連夜搭火車趕往波士頓,不料在安妮門口吃了閉門羹。只聽她在屋裡嚶嚶地哭,好話說盡,她拒絕開門,最後西蒙只得破門而入。她蜷縮在一個牆角,肩頭聳動哭得寸斷柔腸,西蒙企圖靠近她抱住她,無奈引起她歇斯底里的嘶叫。西蒙五內俱焚束手無策,只好打電話向姐姐求援。莫妮卡迅速抵達波士頓,她試著接近安妮,沒遇到任何抵抗。由此推斷:安妮受過來自男人的傷害,故而把男人包括西蒙當做毒蛇猛獸。安妮在莫妮卡懷裡痛哭一通宵,才漸漸停住無休止的哭泣。又經過幾天的苦苦勸說,他們終於帶她離開傷心地。
掛斷電話前,莫妮卡把事情推向高潮:「西蒙已經向安妮求婚。我看快啦,一個盛大的婚禮即將來臨。」
說是用身體了結過了,不過這些年來我從未停止過幻想,我期盼俠骨柔情的西蒙總有一天會騎著白馬來,不容分說地將我擁入懷中。西蒙是一個重承諾的男人,他和安妮的結合意味著與她一生的相守,意味著今生今世我再無歸宿可言。我扯心扯肺地疼,淚水洶湧澎湃。
幾天後,莫妮卡來長島看我。為給我一個驚喜,她讓我先閉上眼睛,再掏出大紅請柬來:「西蒙的婚禮月底在米勒夫人的莊園舉行,他和安妮歷盡千辛萬苦,有情人終於走進教堂,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了。」
緣分難求,所以緣分難捨。我胸心劇烈絞痛,淚水一觸即發,滾滾而來。
她很是莫名其妙,疑惑地看著我:「親愛的詩雲,你怎麼啦?」
竟然哭得如此肆無忌憚,事先壓根兒沒料到,我窘迫地遮掩道:「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喜極而泣』,我流淚只因高興過了頭。」
聽我這麼說來,她舒心一笑。
幾年後,莫妮卡已經結婚生子,跟經商的丈夫住在南美。為了挽救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我飛去牙買加向她求救,無奈暴露與西蒙的私情。她聽後痛心疾首:「你們都是有家室的人,通姦是滔天大罪,難道你們不害怕上帝的懲罰嗎?」
我知道自己十惡不赦,然而孩子無辜,西蒙也無辜。她同意孩子無辜,卻不同意西蒙無辜。面對美麗的加勒比大海,我極聲哭喊:「世上沒有不道德的愛情,只有不道德的婚姻,他不無辜誰無辜?」莫妮卡這時才弄明白,為什麼西蒙的婚訊導致我大悲大慟。
當時她可是沒察出絲毫破綻來,整個被我的淚水所感動:「你的喜極而泣,讓我感同身受。我有責任不遺餘力地為西蒙操辦一個盛大的婚禮,以表達我們內心的喜悅和祝福。」
按照美國習俗,婚禮由女方操辦,男方只需配合配合就行了。仗著自己在莊園裡熟門熟路,莫妮卡把婚禮從頭張羅到尾,搞到事無鉅細的程度。比方說,或走不了,或與新郎新娘關係密切,參加婚禮的部分來賓要留下過夜。莊園裡房間眾多,住幾十個客不成問題。問題是:莊園那麼大,何人住何處,何人該住在何人的隔壁。這些看似容易其實麻煩的事情,都得由莫妮卡一一安排。
不知出於何種動機?也不知她核實了火車時刻表沒有?反正莫妮卡把我定性為:既趕不上回家的火車,又是西蒙的親密朋友。她不只留我過夜,還要讓我住得稱心如意。所謂稱心如意,照莫妮卡的邏輯,即與新郎新娘同樓住,「那座樓最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