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36章 暴風雪的碩果 (3)
    幾天過後,太陽又出來了,陽光和白雪相互映襯,四週一片璀璨,一片祥瑞,彷彿從未被風暴肆虐過。然而一個生命卻在我子宮內悄然形成。

    我對懷孕一貫恐懼,基於很久以前一次痛苦的流產經歷。當年與李天豫結婚前兩個月,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未婚先孕在那時算最見不得人的醜事,可我肚子隱隱作痛,不得不求醫。特地找了一家偏僻的醫院,離我家和單位都遠。排隊掛號時,我不斷給自己鼓足勇氣:這兒沒人認識我,怕么子。排到窗口,我手拿一毛錢伸進去,小心翼翼地說:「請掛一個號。」

    「哪一科?」掛號的中年婦女很是沒好氣。

    瞧她長得火眼金睛的,我哪兒還敢吐出「婦產科」三個字,低聲答道:「耳鼻喉科。」

    病沒看成,病又不能不看,我和李天豫一商量,決定突擊結婚。再去醫院時,有了懷裡的結婚證壯膽,我順利掛號。可真正面對醫生時,我又做賊心虛起來,答話避重就輕。她問哪天最後一次月經?這無關緊要,我照實說了;她又問何時結的婚?昨夜是否同房?對這些不好回答的問題,我就支吾其詞。

    「什麼記不清了,心裡有鬼吧。」一聲冷笑後,醫生勒令我脫掉褲子。面對眾人敞開私處,羞死我也。我躺在檢查台上,雙腿夾得鐵緊。醫生上來扯開我的兩條腿,一隻手在外,另一隻手伸進去,裡應外合,下力擠壓我的腹部。這無異於雪上加霜,忍痛不禁,我呻吟起來。

    「你還有臉哭天喊地,沒結婚就亂搞,這下曉得厲害了吧。」

    經她一痛喝,我早已嚇得無地自容,提起褲子落荒而逃。回家後我開始流血,我知道流血很是危險,但士可殺不可辱!我拒絕再去醫院。半夜三更,涓細的流血惡化成傾盆大血,我肚子墜痛得昏死過去。這次流血事件後,我硬是十年沒懷過孕。俗話說:惹不起咱躲得起。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潘東海一向無話不談,月經沒按時來,我第一個打電話讓他知道。

    「你多半懷孕了。」他當即判斷,「前陣看新聞說,暴風雪期間無法外出活動,人們只好待在床上運動,《紐約時報》預計大紐約地區今秋將比往年多出生兩千來個孩子。」

    「當時真以為世界末日來了,沒顧上算安全期。」

    「傻丫頭,懷孕是件好事,你也該當媽媽了。」他口氣愉悅。

    證實懷孕後,考慮拖家帶口再租住翠西家多有不便,我們決定自己買房子。

    「你們幹嗎急著搬走?」翠西有些不解。

    「住這裡挺好,就怕以後不方便。」

    「只要我沒結婚,住這兒沒什麼不方便的。大家處得很高興,真的。」

    我只好告訴她已經懷孕了。翠西聽了哈哈一樂,旋即又有些傷感:「你都快有孩子了,我連個男朋友還沒找到!」

    「要不要我們幫你介紹一個?」

    「好哇好哇!」

    以我當時的收入,要在昂貴的長島買房子,不太容易。我們從初春一直看到初夏,才定下一幢外貌不揚的房子。潘東海買過房子有經驗,拍板前,他自告奮勇從費城趕來當參謀。自從了斷性關係後,將近三年沒跟他見過面,我們仍是好朋友,常有電話聯繫。多少次午夜夢迴時,想起他往日的溫存,我內心不禁惻惻酸楚。久別重逢時,我們沒有絲毫的把持不住,更沒有什麼親熱舉動,他用手摸了摸我隆起的肚子,笑逐顏開地說:「你要有兒子了,真好,真好。」

    有一種男人佔領女人,不靠權勢財富,不管有性無性,始終如一默默對你好。

    住上了自己的房子,萬事齊備,只等秋天一到,迎接新生命。預產期還差三周時,半夜三更突然羊水破了,第二天趕到診所照B超,孩子尚未入盆。

    「只得給你剖腹了,不然羊水一旦流盡,胎兒會有生命危險。」醫生說。

    「現在生,是不是早產?」我急切地問。

    「別擔心,孩子算足月了。」她寬慰我,並約定下午兩點在醫院見。

    除了流羊水,我一不腹痛,二不全身虛弱,走路走得穩穩當當。可在醫院前台,我剛一報出自己的名字,立即上來一男一女,不由分說把我按進一張輪椅裡,推我搭電梯上三樓,進入一個有沙發有彩電的房間。一夥護士圍上來,各司其職:有測體溫量血壓的,有裝監視器的,還有打氧氣換衣服的。只眨眼的工夫,我被從頭武裝到腳。那種如臨大敵的架勢,把李天豫看得觸目驚心。

    五時許,一位護士給我插上導尿管,導尿管的出現標誌著手術的打響。我被推進手術室,裡面早已黑壓壓地站了一圈人:產科醫生、兒科醫生以及麻醉師,餘下幾個應是護士。麻醉師臉上的表情最溫柔憨厚,卻是下手最狠,說著就一長針毫不留情地扎入我的背脊。不一會兒,他東敲敲西敲敲,邊敲邊神情愉悅地問:「還有感覺嗎?」

    我連連搖頭。他用力做一個手勢,產科醫生得令,拿起刀為我開膛破肚。

    「你感覺如何?」麻醉師在我耳邊問寒問暖,「要有任何不適,請讓我知道。」

    「別的還行,就是太冷了。」我哆嗦著嘴。

    「手術室內保持低溫,才能抑制細菌生長。你握著我的手吧,會感覺溫暖些。」

    他身後站立著一排壁壘森嚴的儀器,一旦我在手術中出現任何不測,就全靠麻醉師帶領它們投入搶救。我從前不知道這事還歸麻醉師管,以為他們只負責打打麻藥。事後醫院來賬單,麻醉師的收費最高,不貴才怪呢,他是那個在危急關頭能夠挽救我性命的人。

    不久,忽聞麻醉師興奮地喊:「一個男孩!是一個男孩!」

    兒科醫生從產科醫生手中接過兒子,在他屁股上拍兩拍,又雙手卡住他的頭擠壓三下。拍屁股可以理解,我們出生時統統被拍過,可幹嗎還要擠腦袋呢?事情過去好久,終於在一個下濃霧的早上,李天豫腦門子一拍,頓悟:「感受一下陰道的擠壓,讓他的出生更接近自然。」

    自從第一聲啼哭後,兒子越哭越洪亮,彷彿要向整個世界宣告自己的誕生,聽起來真讓人感動啊!我有兒子了,人世間有了一個我可以酷愛一生的男人,從此我心不再孤單。

    手術結束時,醫生護士一擁而上,與我們握手祝賀。李天豫抱著兒子湊近我,我輕輕觸摸他紅撲撲的臉,那真叫一個愛不釋手啊!

    「就這樣別動!」麻醉師抓起相機,為我們仨搶拍全家福。

    在被推往病房的途中,李天豫悄聲對我說:「剛才醫生用訂書機給你縫肚子。」

    「真的啊!你沒看錯吧?」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絕對沒看錯,我想醫生肯定用的是高科技的訂書機。」

    「我說呢,這還差不多。」

    病房裡有兩張床,各用厚重的布簾子圍著。聽鄰床柔軟地講電話,雖不見其身影,但猜她是一個秀氣女人。誰料晚上睡覺,這個秀氣人鼾打得可真不含糊,堪稱一個如雷貫耳。清晨,護士長進來問病情,我忍無可忍,向她訴說徹夜無眠的悲慘。

    正好鄰床也有意見:「醫院不應當安排剖腹產和順產同住,昨夜查房的護士川流不息,吵得我沒法睡覺。」這話屬實,一整夜護士們頻頻光顧我,重複做著三件事:量體溫、測脈搏以及擦洗下身。所以別看鄰床鼾聲嘹亮,其實深受其擾。

    護士長虛心接受意見,將我轉進單人病房。我抓緊時間補覺。中午剛一覺睡醒,兒科醫生踏入病房,語氣嚴峻地對我說:「剛才我做檢查時,發現你兒子的心臟有不正常的雜音。」

    「你說什麼?」我大驚失色,淚下如雨。

    見我如此不堪一擊,他口氣緩和下來:「現在還不能斷言他的心臟有問題,我約了金斯頓先生下午前來會診,他是新生兒心臟病方面的權威,只有他的診斷才作數。」

    這個望眼欲穿的下午,專家遲遲不肯露面,護士倒是來了一撥又一撥。一中年護士進來,揭掉我腹部的紗布,拔腳就往門外走。我喊住她:「你還沒給我的傷口上藥縛紗布呢。」

    「你不需要縛紗布,摀住傷口容易滋生細菌對癒合不利。」

    她這話很是古怪,等專家要緊,我懶得跟她理論。不料壞事接踵而來,又一個年紀大點的護士進來,一舉拔掉我的導尿管。

    「我傷口痛得下不了床,我離不開導尿管啊。」再不理論就沒法活了。

    她面相倒也慈眉善眼,話卻堅決:「導尿管決不能繼續下去,久而久之,你對它產生依賴,後果不堪設想。」

    「那我怎麼上廁所?」

    「蜜糖,別擔心,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一按床頭的鈴,馬上會有人來幫你。」

    黃昏時分,夕陽燦爛,專家終於露面了,他臉上壽斑散落,很是專家的樣子。我臉色灰白,渾身發抖,猶如一個等待判決的死囚。

    「你兒子的心臟完全沒問題。」他最後結論。

    謝天謝地,我頓時喜極而泣。

    開刀後,我被禁止吃東西。護士們說時機尚未成熟,得等到腸子暢通,通俗點說,就是要放一個屁。那天傍晚時機開始成熟,我忙把喜訊告訴護士。她們都為我高興:「這下可好了,明早你有吃的了。」

    送來一個眼花繚亂的早餐:大托盤裡五彩繽紛地擺滿牛奶、布丁、水果、雞湯和冰淇淋。只那碗雞湯有點溫度,我抓起一飲而盡,方便麵湯料的味道。其餘一律生冷食物,我沒敢動,怕吃後坐下一輩子的病來。

    「我燉了一鍋湯,馬上給你送來。」李天豫來電話說。

    燉烏骨雞時,他扔下幾把當歸幾把黑棗,把那鍋湯搞得十分厚重,顏色尤為嚇人,把護士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午飯後,走進來兩位護士,其中一位抱著我兒子,看起來面生,她自稱有護理學的碩士學位,前來傳授育兒常識——手把手教我和李天豫如何餵奶、如何換尿布、如何拍出一個嗝來等等。隨後麻醉師、產科醫生又一一來了,報告的都是眾所周知的好消息:體溫脈搏正常,身高體重沒變。只兒科醫生又有新鮮事:「你兒子要不要割包皮?」

    不忍心讓剛出生的兒子挨一刀,我搖頭拒絕。事後才曉得,割包皮在美國相當普遍,大多數人一生下來就割。西蒙割過包皮,據說這種男人頗為持久,那時跟他只有一夜的溫存,還沒來得及深解其中味。後來體會充分了,可惜兒子已經錯過了割包皮的最好時機。

    中午喝烏雞湯時,李天豫滿臉神秘地告訴我:「今天的晚餐更加精彩。」

    於是,我對那個精彩充滿期待,滿心幸福來著。不料拔導尿管的護士又來了,她無緣無故地笑逐顏開,不似好兆頭。果然她說:「我來幫助你洗澡。」

    照中國的傳統觀念,月子裡洗澡是大忌,我趕緊推辭:「我連下床都困難,怎麼洗澡?」

    「洗澡有利於你恢復身體。儘管放心,我會全程幫助你。」她口氣很是堅持。

    我只得下床進了浴室,心想只要把水搞得嘩嘩響,不愁她不在門外產生錯覺。不料她不離我寸步,決不讓我有瞞天過海的機會。

    「你身體還虛弱,怕你洗澡時跌倒,我得在旁照看。」她理由充足。

    事到如今,我只得跟她攤牌:「中國女人剛生完孩子不准洗澡,請尊重我們的傳統習慣。」

    不尊重一個民族的傳統習慣,搞不好視為種族歧視。她顯然怕冒風險,不再堅持己見,只是好奇地問:「你們生完孩子,要等多久才可以洗澡?」

    「一個星期吧。」其實要滿月,我怕那麼說嚇壞了她。

    晚餐的精彩是豬腳燉黑豆。李天豫故意搞得很刺激,豬腳一整只,肥碩雪白地被烏黑的豆子包圍著。怕護士們受驚嚇,我叫他關緊房門,打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偷偷欣賞這份精彩。不巧有人敲門,我趕緊摀住鍋蓋。李天豫打開門後,走進來一個歡天喜地的女人:「根據我們醫院的慣例,病人出院時,院方要贈送病人及其配偶一頓晚餐。請你們在菜單上任選一道菜。」

    菜單上共有三款主菜:牛排、三文魚和龍蝦。我和李天豫飛快交換一眼,異口同聲點龍蝦。龍蝦最貴,不點它,那准一個傻。

    吃完龍蝦大餐,就該出院了。來時只有我和李天豫,走時已成三人,咱們的隊伍壯大了。我心下暗暗發誓,為了懷中的小生命,一定要將婚姻進行到底,把日子過下去。

    「我們就叫他『威威』吧,威震敵膽的威。你看這名字行嗎?」李天豫堆起笑容問我,對生活滿懷憧憬的樣子,與我的心思不謀而合。

    一星期後,我去產科醫生的診所拆線,其實就是拆訂書機針,趁機向她請教:「你給我縫合傷口用的訂書機,聽人說是一種高科技訂書機,到底是什麼高科技?」

    「其實就是普通消過毒的訂書機。」她笑著搖頭,「不過訂書機只是表面的,給你縫合子宮和腹膜,我用的是一種新型線,比羊腸線還要好。」這話聽後讓我放下心來。

    過些日子,保險公司寄來醫院的賬單。這趟生兒子,各種醫療費用,總計兩萬多美元。所幸無需我付一分錢,這下我就更加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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