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35章 暴風雪的碩果 (2)
    我只低哼一聲冷笑,他馬上招得一塌糊塗。簡單扼要點說:這尹某原是李天豫的舊愛,舊情復發,迅速勾搭成奸。同往常一樣,自首之後,他很是如釋重負。李天豫是天底下我見到過和聽說過的最坦蕩的男人,從不隱瞞自己任何一次出軌、外遇和對美色的追求。無論婚前還是婚後,他的生活只有兩樣東西不可捨棄,——冷硬的書及溫軟的女人。

    記得婚後第二年,他從外地開會回來,一反常態地目光躲閃。還沒等我從他的口袋、旅行包裡翻找出蛛絲馬跡,他就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全招供了。對方是一長髮披肩的學界新秀,為了打掉她的傲氣,李天豫毫不猶豫地佔領了她的陰道。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淚水決堤似的往外冒。他一把將我攬住,鄭重聲明:與別的女人上床僅為生理需要,與愛情毫不相干。

    「你這是詭辯!」我痛喝他一聲。因為愛我們才做愛,不愛照樣做,哪來的歪理邪說?我奮力將他掙脫,恨不得抽他一耳光,手已高高舉起,他毫不躲避,一副超越時代的睿智神情。我氣得七竅生煙:「沒說的,我要跟你離婚!」李天豫一躍而起,壓在我身上,厚顏無恥地好一頓愛撫,終於迫使我就範。我不得不承認,此前從未有過這樣激烈的運動和強烈的快感,事後也覺得從未有過的心理與身體的疲倦。

    李天豫那與其學識媲美的床上功夫,令我有些猶豫不決,但並未打消我的離婚念頭,直到某天他狡猾地問:「你要離婚可以,不過得先回答我的問題:何謂妻子?何謂情人?何謂朋友?」

    搶答智力題,我可是高手:「妻子是女人,情人也是女人,朋友還是女人。」

    他搖頭大笑不止:「妻子不用說,情人是男人時刻想做愛的女人,而朋友則是可以傾心交談的女人。」他盯著我看,目光很是狡猾,「通常來講,她們是三個不同的女人,集妻子情人朋友於一身的女人,才是女人中的精品。」

    這話深奧來著。趁我捉摸不定,他在我耳邊突然襲擊:「知道嗎?你就是這樣的精品。」

    生平頭一回,乍被人譽為精品,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更別說離婚了。後來又一想:這樣的精品聽起來光鮮,做起來忒難,不做也罷了。不過想歸想,精品還在繼續做。

    「你真是蠢人一個,憑他一句廉價的讚美,竟把自己搭進去一輩子。」鄧大圍常替我不值。

    「士為知己者死。」我也只能強詞奪理。

    同李天豫走進圍城二十年,曾經愛過恨過,而今還愛還恨。無論風雲如何變幻,我們仍堅守在城內,並非城池壁壘森嚴,怪只怪人的感情太頑固。

    小頭目聽說我花小五百買了一張新床,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中午熱飯時,他才回過神來感慨萬千:「那麼多鈔票,你可真捨得啊!給我,能吃兩年黃魚了。」黃魚是他的最愛,打折時老婆才肯買點給他吃,打折的黃魚腥氣熏天,他照樣當眾吃得在所不惜。

    飯畢,他小聲問我:「舊床你不要了吧?給我好嗎?我撿的那張床,只比單人床寬點,睡兩個人實在有點擠。」

    「你早不說,床被樓上的房客要走了,他太太下個月來。」我倒是願意巴結小頭目,只是沒想到他來美國四年了,還睡一張似是而非的雙人床。

    「大家都在辦家屬出來,雙人床現在越來越難撿了。我怎麼知道你剛工作就捨得買新床,不然早跟你打招呼了。」他那口氣真叫一個遺憾啊!

    別說他,我自己也沒料到,就憑他李天豫一句話,我竟為搶救幸福做出這樣的壯舉。當然不能跟小頭目實話實說:「那天商場大打折,一衝動就買下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買了新床,都快沒錢吃飯了。」我哭窮總沒錯。

    惹得他很是同病相憐,忙給我出主意:「你跟頭說說,讓你老公去他太太的便利店打工,她是我見到的台灣人中最和氣的,對我們大陸人沒偏見。我老婆一來美國就在那裡打工,要不是準備考試讀學位,還會在她那兒做下去。」

    「頭兒會同意嗎?」我跟中頭目沒啥交情。

    「我看沒問題。他太太店裡反正要請人,熟人總靠得住些。你老公剛來美國,英語不好又沒經驗,找工也難。兩廂情願,互利互惠,這不正好?」

    我跟中頭目一說,他還真同意了:「正好店裡昨天辭退一個人,我叫我太太先別找新人,給你先生留著。」

    我把這喜訊告訴李天豫,誰知他很是不樂意:「你有份工作,我們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你還非得叫我去打苦工。」

    「我們沒什麼積蓄,你去打工能多存點錢,心裡有底些,萬一我失業也不怕。」

    「你失業了再說。你看你如今賺多少錢一小時,你當初為了那點小錢,在餐館賣苦力,打那種下賤的工,值得嗎?你到現在還不覺悟,還想讓我走你的老路。」他振振有詞。

    當初我身無分文,不打餐館,就會流落街頭,更別說完成學業了。靠勞動賺錢,這下賤從何說起?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索性嚎啕大哭。

    李天豫這才覺得自己失言,改口說:「他是你老闆,萬一我工沒做好,把他太太得罪了,有你的小鞋穿。」他好歹找了個借口。

    第二天上班,小頭目劈頭就問:「你老公肯定高興壞了吧?」

    我有苦難言,閃爍其詞:「他,他還是想找專業對口的工作。」

    「這麼說,他還不願意打便利店!」他滿臉震驚,「這美國一沒文化二沒古籍,上哪兒找專業對口的工作?我隔壁鄰居也是學考古的,人家還是北大的碩士,不也在打餐館。聽他講考古這行在美國的生存狀態很差,基本上靠碰運氣過日子,哪天碰上了,得到一筆富豪的資助,他們就跑到外國去,指望挖點別人的東西寫論文出成果。你看我太太復旦法律系畢業的,當年她學的全是社會主義的法制觀念,到美國毫無用處,還不是一來就在便利店打工。」

    「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女屍之所以千年不腐,就因為圍在棺木外那幾尺厚的木炭,我老公研究了十幾年的馬王堆木炭,他的木炭學說,絕對處於世界領先地位……」

    他打斷我:「恕我直言,這在美國沒前途,除非他能發明一種靠燒木炭跑得飛快的汽車。」

    我把小頭目的話轉達幾句給李天豫聽,引發勃然大怒:「他以為他在美國多混兩年了不起。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他曉得一個庇!」

    李天豫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不忍一到美國就滅了他多年的理想抱負,反正飯還有口吃,就隨他去了,從此我絕口不提打工的事。他待在地下室裡,成天比劃他偷偷帶出國的一小袋馬王堆木炭,看書寫文章,忙得熱火朝天,終於招來房東老太太的強烈不滿。一天傍晚,她衝下樓來,敲開我們的門抱怨:「把房子租給你們這種人,我真是虧死了。」

    剛開始沒聽明白她的話,稍後才搞清:她原以為我們白天都去上班;現在李天豫整天待在家,沖馬桶要用她的水,開燈要用她的電,用得她心如刀絞。

    「那你的意思是說,白天我在家,不准大小便不准開燈?」李天豫笑問她。

    老太太用勁點腦袋。

    別的還好說,白天不准屎尿恐怕難以做到,我們決定盡快搬家。這一說,老太太又不讓我們走了。她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痛說被人騙盡錢財的經過。老太太無兒無女,幾年前變賣家產,與老公從香港移民來美國。原本住在城裡唐人街上,每天有早茶飲有廣東話講,日子過得挺自在。有一天,遇到一個一見如故的胖女人,講得天花亂墜:「你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跟我去長島合夥開炸雞店,長島是富人雲集的地方,那裡的錢多得我們這輩子賺不完。炸雞店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發發炸雞店,保準我們發發發。」

    胖女人描繪的美好錢景,聽得老太太怦然心動,她把從香港帶來的錢悉數取出,付了頭款買下長島這幢房子,其餘分三次交給胖女人辦炸雞店。豈料長島的富人根本不吃炸雞,店子一開張就生意不好,苦苦支撐小半年,不得不關門大吉。

    養老的錢賠光了,房子的貸款還得還。老兩口只住一間房,其餘能租的都租出去了。我們要是一搬走,她一時找不到房客,當月的按揭就為難了。老太太抽泣起來:「不交按揭,銀行會收走房子,那我就連個安身之地也沒了。」

    聽她講得如此淒慘,我們只好又留下來,李天豫甚至向她保證:能憋就憋,盡量少屎少尿。以為從此相安無事,不料冬天來時老太太拒絕白天開暖氣,凍得李天豫成天縮在鴨絨被裡,連木炭也研究不成。三番五次跟她交涉未果,我們忍無可忍,只得搬家走人,租翠西家的房子住。

    翠西從台灣來,在我們公司做會計,家境不錯,父母送她一幢大房子:三間臥室,她自己住一間,我和李天豫住間大的,小的租給美國老頭菲力普,樓下的客廳、餐廳和廚房大家共用。

    「有美國人同住,我們做飯菜油煙大行嗎?」李天豫問。

    翠西忙說:「沒關係,沒關係,菲力普人特隨和。他是做房地產中介的,自己有五幢房子,跟老婆鬧離婚,才落得無家可歸。」

    翠西年近三十,事事不缺,就缺一男朋友。她一方面緊鑼密鼓物色如意郎君,一方面刻苦鑽研廚藝,為將來當家庭主婦做準備。菲力普老頭平時輕易見不著人,一到吃飯一准冒了出來,笑容可掬地出現在廚房裡,用鼻子細細聞翠西做的菜,讚不絕口。這種讚美的結果,常常是翠西自己沒吃幾口,整盤整盤的被他端去一掃而光。

    吃飽喝足後,菲力普愜意地往沙發一靠,吹起大牛來:

    「我有一幢房子在蝗蟲谷,跟蔣夫人打隔壁。」

    「你認識蔣夫人?」翠西驚喜地問。

    「那當然,跟她做了十幾年的鄰居。」

    瞧他那副嘴臉,豈止認識,敢情跟蔣夫人關係鐵得不得了。他手往哪裡一揚,對著驚訝不已的翠西說:「改天得空,我帶你去拜會蔣夫人。」

    「真的!」翠西大喜過望,「我父母也很想見蔣夫人,可以把他們也帶上嗎?我這就打電話叫他們從台灣飛過來。」

    見她認了真,菲力普有點慌張,不過馬上鎮定下來:「蔣夫人那裡還得預約,等我把一切安排好了再說。」

    我和李天豫上樓進得房門,冷笑不止:「蔣夫人認得他姓丘,他就吹吧,看他如何收場。」

    菲力普採取種種手段推卻,遲遲不帶翠西去拜見蔣夫人。漸漸她也不作任何指望了,不過翠西為人豁達大氣,飯菜照樣讓他蹭。

    這年冬天,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光臨紐約地區。下午開始下雪,天黑前已積雪尺把厚,翠西早就跟我們打了招呼:「今晚誰也別煮飯,吃我做的臭豆腐火鍋。」

    「臭豆腐還能做火鍋吃?」我和李天豫齊聲驚訝。

    「你們沒吃過?臭豆腐火鍋在台灣很流行。前次我媽媽托人給我帶了臭豆腐及火鍋調料來,一直放在冰箱裡捨不得吃,趁今天下雪吃。」

    我還擔心菲力普吃不慣臭豆腐,忍受不了那個臭,不料他吃得最來勁。他把臭豆腐一下蘸沙茶醬吃,一下蘸桂林辣醬吃,輪番享受,嘴裡一個勁地喊「過癮」。

    「這都是被我同化的結果。」翠西在一旁洋洋得意,「你們老美總以為『左宗雞』就是典型的中國菜,差得遠呢。」

    「那是以前不知道,我再也不吃『左宗雞』了。」吞下一塊臭豆腐後,菲力普趕緊申辯。

    心下突生感慨,怎麼我就同化不了西蒙?他那麼排斥中國菜,虧他兒時還在柬埔寨待過。自從那夜有了膚肌之親後,再沒跟他通過消息,足足一年多了,他還好嗎?我把筷子伸進火鍋裡,呆呆地夾了一個空回來。

    「東西都沉在鍋底,你別太秀氣了。」翠西笑言。

    怪不得臭豆腐沉底,是我內心起了漣漪,我大概在懷念西蒙了,那個我時刻想淡忘卻又淡忘不了的男人。

    猛然眼前一黑,四周頓失光明。菲力普趁機散佈消息:「電視裡說,這次暴風雪百年不遇,雪可望下到兩尺厚,可能斷水斷電,好幾天出不了門。」

    李天豫動作敏捷,從哪兒摸出一支蠟燭點上。

    「趁著電鍋還有熱氣,把臭豆腐撈出來吃了。」翠西勸我們別停筷子。

    窗外的風聲越發淒厲,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給人世界末日的感覺。吃臭豆腐的熱情,頃刻一掃而光。菲力普把我們挨個深情地看一遍,唱起了《伏爾加船夫》,那傷感低沉的歌聲在黑夜裡散佈開來,於是愈加世界末日。

    我趕緊拉李天豫上樓,同他躲進鴨絨被裡,但恐懼仍揮之不去:

    「雪下得真狠,天要塌下來一樣。」

    「哪兒會呀。」李天豫比較沉著,他一把騎到我身上,「我有辦法讓你不害怕。」

    大雪下了一夜,我和李天豫做了一夜愛,企圖藉著瘋狂的情色活動,把恐懼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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