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34章 暴風雪的碩果 (1)
    從曼哈頓坐火車到長島,再開車趕往辦公室,那天我足晚了一小時。我編了個爆胎的瞎話對付中小兩頭目,不料他二人只顧神神鬼鬼地交頭接耳,全沒心思找我的茬。小頭目到底年輕些,從廁所撒一泡尿回來,就再也沉不住氣了,兩手一拍喊開了:「真是無巧不成書,我姐姐昨天剛從上海回來……」他突然打住,畢竟不好搶上司的風頭,他對中頭目拱拱手說,「老闆還是你來講,你口才好,講故事最精彩了。」

    眾人向中頭目投去期待的目光。在我們的千呼萬喚下,他緩緩環視一周,這才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任何故事經他一繪聲繪色,立刻有了章回小說的效果,最後他懸念大師一樣地問:「諸位猜猜看,那中年男台商是誰?那上海女人又是誰?他們之間究竟什麼關係?」

    這還用猜!那男的是壓人的,那女的是被壓的,他二人的關係建立在床頭炕上。但我們只能裝出用勁猜而又猜不著的傻樣,推理,誤入歧途,總之是越蠢越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輪流扮演著福爾摩斯和華生,眼看離事實真相越來越遠,中頭目忽然小手一揮,神采奕奕地宣佈:「那上海女人是我弟弟在大陸包的二奶,正巧跟他姐姐是同學。」他手一指小頭目,謎底頓時揭開。

    我們沉浸在恍然大悟和嘖嘖驚歎之中,使之看起來更像一則爆炸性新聞。小頭目抓住空隙,趕緊補充:「那女的從前是交大的校花,她挑來挑去挑花了眼,一直沒看上什麼人,最近總算和一台商談婚論嫁了。我姐姐跟我提起,馬上引起我的高度警惕——都是台南高雄人,而且名字只一字之差。」

    「要不是我告訴過你,我弟弟在上海做生意,將太太和小朋友留在高雄,你不大可能猜到是我弟弟吧?」中頭目不許小頭目貪功。

    「那是,那是。」小頭目謙遜地連連點頭。

    接著,中小頭目關起門來商討如何揭露姦夫****。趁頭目們忙於議事,我正好躲懶不幹活,還偷打長途電話。那天總共給潘東海打了三次電話,前兩次他不在,直到快下班,才找著他。

    「你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累,晚上沒睡好嗎?」

    「確實有點累,昨夜沒怎麼睡。」

    「去哪裡了?」他似乎不經意地追問一句。

    沒睡覺不一定非要去什麼地方,可以哪兒都不去,就躺在床上夜不能寐。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他承認:「去曼哈頓了。」

    我和西蒙之間的那份郎情妾意,潘東海恐怕早有察覺,一聽曼哈頓,他馬上聯想到西蒙。在李天豫來美國的前夕,我去西蒙那裡一夜未歸,他明白那意味著孤注一擲。

    「採取措施了嗎?」他一針見血地問。

    以往見潘東海穿著國產大號男裝,牢不可破的樣子,自然不用我操心他那些精子的生死存亡。昨晚和西蒙純屬突發事件,措施當然的沒有。

    「要,要緊嗎?」我頓時慌張起來。

    「你馬上去藥店,買一種叫『morning-after』的避孕藥。這種藥專門用於事後補救,越早吃越有效。」他口氣急迫。

    剛剛掛斷,他又追來一個電話:

    「我剛才說錯了,這是處方藥,得有醫生的處方,才能買藥。」

    「都快下班啦,今天怕找不到醫生了。」我說。

    「這事耽誤不得,別磨蹭了,你現在就給醫生打電話。」他命令的口吻。

    所幸醫生還在,我順利拿到處方。從藥劑師手裡接過藍色藥丸,當即用勁吞下。

    春天的黃昏,天際一片金紅,美得令人頭昏目眩,那又怎麼樣?在錯誤的時候,即使遇見一個再對的人,除了一聲歎息,你又能如何?回到住處,我懶得開燈,也不想吃東西,逕直倒在床上蒙頭大睡。矇矓中聽見電話響,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撲向電話。鈴聲戛然而止,拿起話筒,只有一聲接一聲毫無感情色彩的長音。我卻頑強地相信,剛才是西蒙打來的電話。

    這天早上,西蒙把我送上開往長島的火車,在滾滾人流的月台上,我將頭埋進他的胸膛,他用手指撫弄我的頭髮。儘管沒說出來,兩人心裡都相當清楚,我們這是在舉行告別儀式。往後相當長的日子裡,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從此「相忘於江湖」。他去追隨他的信仰,而我仍然裝得跟以前一樣去愛李天豫。哈姆雷特怎麼跟他媽說的來著?即使沒有貞操也假裝有吧。

    我斜靠在床頭,面對滿屋子的黑暗,嘩嘩淚下。過會兒,電話鈴又響了,卻是五先生:

    「詩雲,我記得你丈夫這兩天到,要我開車去接飛機嗎?」

    「他明天上午到,我自己去JFK接他,就不麻煩你了。」

    「你不是不敢開高速嗎?還是讓我去吧,上午餐館裡也沒什麼事。」

    「謝謝啊,真的不必勞動你,我只開到火車站,再坐火車去機場。」

    「直接開車去省事多了,你別跟我講客氣。」他停了停,又笑嘻嘻地說,「你是不是怕我看見你們夫妻親熱的場面受刺激?放心吧,到時我把眼睛蒙住,不看就是了。嘿嘿嘿嘿。」

    我沒隨他笑起來,反倒重重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你丈夫要來了,而你心裡又放不下西蒙,我猜你是為此心情不好,是嗎?」

    「認識西蒙前,我從不知道女人可以被男人那樣地寵愛和呵護。我已婚本不該越雷池,可他那滔天的愛意柔情,讓我無法抗拒啊。」

    「既然你與西蒙真心相愛,等你丈夫一來,乾脆把婚離了。」

    「說離就離,哪有那麼簡單?他可是在美國舉目無親啊。」

    「照這麼說,你還真不該把他辦來美國。」

    「你知道什麼叫『忘恩負義』嗎?什麼叫『過河拆橋』嗎?」

    「沒那麼嚴重吧?」

    「當初我差點來不成美國留學,是我丈夫變賣了家裡的所有財產,又幫我找到經濟擔保人。我倒是圓了我的美國夢,卻給他留下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和一身的債務,當時我心裡就發下毒誓:與這個男人生不離,死不棄。」

    「那你加倍還他,多給他些錢,打發他回中國算了。」

    我猛搖頭:「他早已被開除公職,錢解決不了政治問題。再說好不容易出來了,沒幹出一個人樣來,誰肯回去呀?」

    「你丈夫是持不同政見者?」

    「那倒也不是,三言兩語跟你講不清楚。」

    「你們中國的事情好複雜啊!可憐你們都一個個背井離鄉跑來美國,其實美國有什麼好?其實哪兒會有家鄉好?」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我們命苦啊!」

    「詩雲,再聽我一句:恩是恩,愛是愛,一碼是一碼,有恩還恩,千萬別把愛當抵債品,到時候你還不了恩,又錯過了真愛,怕是要悔恨終生。」

    聞言,我扔掉話筒,一頭埋在床上嚎啕痛哭。

    回頭看來,五先生的話無疑無比正確,當斷不斷,後患無窮。那時候還沒有孩子,是我與李天豫分手的最好時機,真痛恨自己優柔寡斷錯失良機。

    事到如今,連李天豫也不領我的情:「把我辦到美國來了,你以為你行為高尚?其實你這是二次背叛,先背叛丈夫,後又背叛情人。」

    只有一個鄧大圍始終夠哥們兒:「與其說是你的過錯,不如說是時代的悲劇,如今國內的錢好賺得很,誰還稀罕出國呀?那個時候中國政治經濟落後,自謀職業困難,出國是幫助李天豫擺脫困境的唯一途徑。你要真跟了西蒙,拋下李天豫不管,那你就不是你了。打我從幼兒園認識你起,忘恩負義的事你何曾做過?我還不瞭解你的為人?」

    對於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粒塵埃,然而對於我們自己來說,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我們絕無僅有的一次人生,我們一生中最壯麗的愛情,卻被活活埋葬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你叫我怨誰去呀?

    我獨自垂淚到天明。五先生不放心,早上又打來電話:

    「詩雲,既然你已經作出了選擇,那就振作起來,向昨天告別吧。」

    地下室裡如此簡陋,不知拿什麼告別昨天?想想只能洗一個澡。洗澡時,我把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擦得生疼,努力將西蒙留下的汗漬、精斑、唾沫、皮屑以及眼淚,都一一洗蕩掉。這麼一場澡洗下來,西蒙在我身上的痕跡,我以為理應蕩然無存。

    後來發覺我又錯了。西蒙以全新的手法,又力量又柔情,把我體內的激情喚起到一個空前絕後的高度。那夜的歡愛,幾乎顛覆了以往我整個的性愛觀,它是我今生一次最美麗的享受,烙印刻在心間,平常的水是洗不掉的,看鏹水行不行。

    那個風吹草暖的早上,洗過熱水澡後,我嶄新地走出家門,奔向肯尼迪機場。火車上有人在賣鮮花,我挑了一把價錢不貴的勿忘我,認真捧在手上。

    李天豫終於在機場出口露面,他穿一件高領羊毛衫,中規中矩的菱形圖案,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既精神抖擻又神情疲憊,總之怪怪的。我高舉鮮花衝過去,那瞬間連自己都有些感動,以為會來一場類似潘東海或者類似西蒙的熱烈擁抱。結果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切都在我到他跟前時戛然而止。他推著行李車,兩手不得空,正好有借口搞中國式的含蓄。

    「喜歡嗎?」我將花舉到他鼻子前。他瞥一眼花,又點點頭,並沒從我手中接過去。我這輩子只買過這一次花,豈料破費了銀子還未達到預期的轟動,內心很是失落。

    到家後,我搶先衝進去,擰開所有的燈,企圖使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顯得燈火輝煌。李天豫左看右看,摸摸桌子又按按鋼絲床,還皺起鼻子嗅了嗅空中的氣味。這可不是他以往的做法,以往他一准撲過來,讓我在幾分鐘內發出歡愉的尖叫。此時他卻按兵不動,站在燈下滿臉巋然。

    我既失落又鬆了口氣:「我燉了雞湯,還熬了粥,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在飛機上吃過了,倒是可以洗個澡,醒醒瞌睡。」他說。

    洗完澡,李天豫從浴室出來,只著一條內褲。他身材仍跟分別前一樣結實,沒有一點贅肉,很顯陽剛之氣。他飛快穿上衣服,把那兩個沉重的黑箱子挪到床邊:「來看看我帶的好東西。」包內的琳琅滿目,令人驚艷。從瑪瑙項鏈到玉石印章,從杭州檀香扇到獅虎雙面湘繡,從內繪鼻煙壺到唐三彩奔馬,還有京劇臉譜剪紙、景泰藍手鐲,應有盡有。

    「哪天真混得山窮水盡了,這些東西還能派上用場。」

    他還指著它們當幾個飯錢,我心裡很不以為然,嘴上不得不附和:「那是,那是。這些東西一來,我們大家心裡都有底了。」

    一件件從箱子拿出來,又一件件放回去,再一件件拿出來,他對那些個玩意兒愛不釋手。如果說剛看看還多少有些新鮮,那麼後來的感覺越來越淡,晚飯後見他還要從包裡掏東西,心裡真開始煩了。恨不得大喊一聲:「你還有完沒完?」又覺得有些過分,於是仍然裝出一副打完土豪分浮財的興高采烈,看他繼續搗騰,直到把整個地下室佈置成阿里巴巴四十大盜的藏寶山洞。

    夜深人靜,看看時鐘,我打了一個哈欠:「時間不早了,睡吧。」

    我們小心翼翼脫掉衣服縮到床上鑽進被窩,李天豫這才用雙臂摟住我,親吻幾下,進入我的身體。這種進入畢竟久違了,感覺很是生疏和漠然,我閉上眼睛,盡量配合。他沒運動幾下,便草草收了場。這種溫溫吞吞的愛,做比不做更難受,我翻身趴在床上,蹭了蹭自己炙熱的身體。這時他若肯伸手撫摸我幾把,我想我會感激甚至涕零的,他卻果斷地翻一個身,躺一邊睡去了。儘管聽似鼻息沉重,他未必真的睡著了,只不過用裝睡來逃避和我親熱。

    與李天豫在美國久別重逢的第一夜,可以概括成這樣的情景:我們二人都藉著黑夜的遮掩,盡了一宿的努力來避免身體碰觸。第二夜的情形甚至更慘烈,他隔著衣褲胡亂蹭幾把,扭頭倒到三八線以外昏睡百年。這麼慘烈了一星期,李天豫對我說:「罪魁禍首,這張硌死人的床。」

    床是撿來的,誰料省了買床的銀子,卻把幸福得罪了。花銀子搶救幸福,看來刻不容緩。我當即提議買一張真正的、嶄新的、自己挑選的床!李天豫也熱烈贊同,還旁徵博引,從《金瓶梅》講到《紅樓夢》,從印度神廟講到古羅馬帝國,從東北的土炕講到江南的草垛。總而言之,床不是萬能的,但沒有床是萬萬不能的。

    夜幕重新降臨。結果證明:床的確不是萬能的,銀子能買來床,卻買不來幸福。此刻幸福正悠悠站在遠處,居高臨下地對我們嗤之以鼻。

    李天豫從背後摟住我,久久發動不起來,於是一聲接一聲地歎氣。

    「說說看,是不是那個姓尹的?」我問。

    「你從哪裡曉得的?」他明顯吃驚,看來母親發動的捉姦運動,並非空穴來風。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