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睡的後果顯然相當嚴重,我不相信他是什麼正人君子,倒寧願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見我沒拒絕,西蒙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噌地跳上來,飛快鑽進我的被窩裡。剎那間,我渾身上下都敏感起來,他的體溫一寸寸傳遞到我的每一根神經。我窩在他的懷裡,暖烘烘的,心跳加速,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漸漸將呼吸調勻。
整個晚上,我無時不在感受到他的勃起,好幾次都到了爆發的邊緣,但又終於懸崖勒馬。後來西蒙告訴我,這全是上帝的功勞,他不斷默誦那些警句和格言,才把這男女之事扛住。不過我倒是被這種可能和失望折騰得七上八下,直到天亮才昏昏入睡。
半上午時,被一串電話鈴驚醒,西蒙欠了欠身子,我四肢纏住他,不讓他下床。鈴聲一停,答錄機起來,管理員留言問什麼時候可以送修理工上來修暖氣管。
西蒙衝我扮個鬼臉,捏著鼻子說:「尊敬的管理員先生,謝謝你的敬業精神,不過很遺憾,這位女士暫時不需要修理工,她正拿我的身體當暖氣使呢。」
當即把我笑岔了氣,在他背上好一陣粉拳。笑過之後我想,暖氣再溫暖,怎麼抵得過愛人的懷抱?我忽然十分留戀起這個懷抱來,記憶中不曾被哪個男人如此溫情地相擁過,儘管當時我結過一次婚與兩個男人做過愛。遇上西蒙這個懷抱真不容易,你叫我如何捨得放手?
我也硬起喉頭,模仿管理員:「那麼親愛的房客,你能保證永遠為這位女士提供暖氣嗎?」
「啊,當然!我所有的願望就是給她溫暖,傾盡我的一生。」
「房客先生,你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不行,她是我心中的秘密。我只能說,她來自一個古老的國家。」
我在西蒙懷裡拱來拱去,聽他講一個個笑話,被他的手指有意無意滑過乳峰。如此貪戀一張溫暖的床,這是我到美國後的第一次。下午電話再度響起,以為又是那位盡職的管理員,答錄機裡意外傳來莫妮卡的聲音。駭得我們魂飛魄散,飛奔下床,他搶接電話,我去堵門。
「莫妮卡剛下火車,她把鑰匙忘在華盛頓了,怕我不在進不了門,先來電話問問。」西蒙放下電話告訴我。
我們只顧留戀懷抱,險些被莫妮卡活捉在床上,幸虧她沒帶鑰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儘管若干年後為了挽救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我迫不得已向她招供與西蒙的不倫之戀,引發她義憤填膺,不過那時她已無法與我徹底翻臉,畢竟朋友做得上年頭了。
很快要過新年了,西蒙約我除夕夜去時代廣場看大蘋果。自從一九○四年以來,新年倒計時狂歡活動,每年都在時代廣場舉行。新年來臨的前一分鐘,大蘋果形態的水晶球凌空而降,人們開始倒計時,恰在零點整大蘋果降到底,形成迎接新年的狂歡高潮。
「幾十萬人在時代廣場聚集狂歡,我們餐館就在旁邊,到時肯定忙得不可開交,怎麼好意思開口跟五先生請假?」
「大蘋果降落時,誰還會待在餐館裡吃飯?你就請一會兒假,五先生不會不同意的。」
五先生果然好商量,二話不說點了頭。
西蒙計劃上午就去搶佔時代廣場:「這是你頭回在美國過新年,頭回看大蘋果墜落,非得讓你看仔細不可。去晚了,怕佔不到好位置。」
「沒那麼邪乎吧?聽五先生說,下午去也不晚。」
下午上工時,在餐館門外遇見傑克遜,我笑著問:
「幾天不見,躲哪兒去了?今天不怕警察抓?」
「早兩天,有公益團體出來控告政府『濫捕』,嚴重侵犯無家可歸者的人權。政府不得不撤消了強制令,警察不敢抓我們了。憲法中的人權宣言是美國的立國之本,他們憑什麼不照辦?」他搖頭晃腦做慷慨激昂狀。
「傑克遜,好樣的你!回頭見。」我向他豎豎大拇指,正要推門進餐館,恰好馬南山從裡面出來,我問他:「明天太太就要來了,今天你還出街呀?」
「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他瞇瞇笑,「趁除夕夜人氣旺,出來賺一把。家裡人一來,往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剛才跟五先生講好了,明晚請你們上我家吃餃子。」
「不行吧?明天這裡照常營業,我們兩人都走了,誰頂班呀?」
「五先生滿口答應,他肯定自有安排。我今天特地去了趟中國城,把餃子餡的料都買齊了,不准不來喲。」他補充一句,「記得把西蒙也叫上。」
一則西蒙對餃子不太感冒,二則怕五先生心裡不爽,我替西蒙推辭:
「明晚他們教堂裡好像有活動,來日方長,下回再說吧。」
「大家都是朋友,請你不請他不好。西蒙就在那邊,等下我去問問他。」他手往街心一指,「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還真有人這麼早跑來佔位置。」
天空飛著細雪,西蒙穿一件火紅的羽絨衣,端坐在街心島上。我穿過馬路直奔他跟前,沒等我開口詰問,他先抓自己一頓自嘲:
「看來我對形勢估計過於嚴重,是早了點。不過話說回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可是全廣場最好的位置。晚上大蘋果就從這頭上降落,保管你看得一清二楚。」他歪著腦袋衝我笑,活脫脫一個傻小子。
氣溫冰度,他鼻尖凍得通紅,我拽住他的衣袖:「外面太冷,快進餐館暖和暖和。」
「你別看現在沒人,轉眼這地方就會佔滿,我不能走開,否則前功盡棄。」他滿臉倔強。
看樣子勸他不動,我只好自己回餐館幹活去了。
入夜時分,龐大的人潮陸續湧入時代廣場,餐館裡座無虛席,忙得我們喘不過氣來。直到十一點,吃飯高峰才算過去,但人們又蜂擁而至,搶買啤酒。
傑克遜奮力擠進門來,衝我振臂高喊:「詩雲,快走!要掉蘋果了。」
我望一眼五先生,他接過我的收銀機:「我來,你走吧。」
出門一看,頓時傻了眼: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根本無法抵達西蒙搶佔的最佳位置。眼看時間迫近,想到西蒙挨了一天的凍,為我所費的心血將付諸東流,我急得直想哭。
「詩雲,別急別急,我自有辦法。」傑克遜做彎腰駝背狀,踉踉蹌蹌地嚷嚷:「Oldmanishere!Oldmanishere!」
人們紛紛閃開,為裝扮成老人的傑克遜讓路,我緊隨其後,雖然仍費盡氣力,畢竟擠到了西蒙的身邊。
「詩雲,太好了,你來得正是時候!」西蒙喜不自禁,與我擊掌歡呼,慶祝勝利會師。
「我再去帶馬先生進來。」傑克遜轉背離去。
午夜十一時五十九分,那個盼望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大蘋果——一個五彩的巨型水晶球,開始緩緩下降。人們有節奏地齊聲高喊:
「10─9─8─7─6─5─4─3─2─1!」
經過一分鐘的歷程,大蘋果降至底端,燈光熄滅,「1991」字樣的霓虹燈亮起。廣場上空焰火綻放,五彩紙片紛紛從四周的大樓上落下,天地之間一片璀璨。
「新年好!新年好!」人們跳起雙腳搖旗吶喊,笑著猛噴香檳,見人胡亂擁抱一通。
混亂中,我被三兩個陌生男人蹭了幾把,嚇得抱住西蒙大喊:「我們快離開這裡!」
「這周圍全是人,我們只有順著人流走。等人走散了,才可能掉頭回餐館。」
他緊緊攬住我,以免別人侵犯和衝散。我們迎著五彩紙片以及飛雪,跟隨歡歌笑語的人潮,摩肩接踵走到七十街,人流才漸漸疏散。
街邊停一輛馬車,西蒙上前問:「可以載我們回時代廣場嗎?」
「當然,女士先生請。」馬車伕一身中世紀的服裝,笑容乾淨年輕。
我登上那輛古典華麗的馬車,與西蒙相依而坐。雪花漫天飄舞,馬蹄聲嗒嗒,徜徉在燦若銀河的街上,我思緒遐飛,飄入一個久遠的年代,到達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可可西裡,那個村莊叫無憂谷,那時候我與西蒙住隔壁,從小私訂終身,我們的愛情叫青梅竹馬……
「時代廣場到了,我們該下車啦。」西蒙在我耳邊低語。
剛才那個虛幻的世界無限美好,不再有「恨不相逢未嫁時」之痛恨,我只願在那長夢裡不醒。見我無意下馬車,西蒙只得對馬車伕說:「先生,請你再繞一圈。」
我蜷在他懷裡,合上雙眼,繼續我的南柯美夢……
「西蒙,坐馬車呀,好浪漫喲!」似乎是馬南山在喊。
「嗨,馬先生,上來一塊兒坐吧。」西蒙邀請馬先生上馬。
「不哪,我還要給人畫像呢。你們玩好。」
馬車踏著白雪前行,走過幾條街,又回到時代廣場。這時,「砰」的一聲槍響,劃破了我搖搖晃晃的美夢。馬車猛烈抖動幾下,我以為將要人仰馬翻,駭得面無人色,死死拽住西蒙不放。
「別怕,馬被我控制著呢。」馬車伕回頭說。
西蒙朝槍響方向一望,失聲大喊:「不——天哪!」縱身跳下馬車。
「那邊好像出人命了。」馬車伕指了指街口。
我跟著追下車,只見馬南山倒在血泊中,不禁失聲尖叫。
西蒙一屁股坐在雪地裡,抱起馬南山,用手摀住他後腦的窟窿,衝我連聲高喊:「快打911,快打911……」
我回過神來,扭頭衝往電話亭,卻見五先生迎面跑來:「救護車即刻就到。」他話音剛落,救護車果真來了,醫護人員把馬南山裝進車裡,呼嘯而去。
警察開始封鎖現場,向眾人詢問情況,希望能找到目擊者。
「好像傑克遜當時和受害人在一起,應該清楚案發情況。」五先生提供線索。
「誰是傑克遜?傑克遜在哪兒?」警察扯開嗓門喊。
「他追兇手去了。」人群中有人答道。
過會兒,傑克遜氣喘吁吁地回來,一個勁地搖頭跺腳:
「可惜讓那小子跑了,只追到這張畫像。真想不到,一張畫像竟引來殺身之禍。」
馬南山根據這人的面部特徵,畫了幅一隻耳朵的側面像,引起對方不滿。馬南山再三解釋,這個角度表現力最佳,最能突出個性。對方不但不聽解釋,反而惡語相向,甚至用啤酒瓶砸他。馬南山義正詞嚴,堅決拒絕添上那只不該有的耳朵,對方氣急敗壞,照他腦後就是一槍。
「以生命捍衛藝術原則,南山不愧為真正的藝術家。」五先生讚歎。
稍後,警察宣佈,除目擊證人傑克遜外,其他人可以離開。
我們一行人趕到醫院,馬南山仍在接受手術搶救。等在手術室門外,我猶自渾身顫抖,坐在我左右的西蒙和五先生,不停安慰我:「詩雲,別緊張,上帝會保佑他平安無事的。」
「馬先生的家人趕到沒有?他的情況不太好。」一護士神色慌張地跑出來問。
「他家人還在飛機上,要下午才到。」五先生起身答道。
四年,漫長的四年!骨肉分離的四年!好不容易盼來今天這個團圓的日子,他兒子甚至從未見過父親,難道這就是他們苦苦等待的結局嗎?
「南山,你一定要頂住!頂住!你不能這麼不夠朋友!你不能說話不算數,你還欠我們一頓山東餃子呢!」我心裡一聲聲痛喊。
黎明前,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馬南山被永遠地裹在白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