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火車,我原打算早點回家休息,可架不住西蒙姐弟倆的極力邀請,只得又跟他們去了教堂。先聽人講一通聖書,再聽麗莎介紹讀書經驗,直至午夜才回家。
我打開門,屋內一團漆黑。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冷不防冒出杜永紅的聲音。
扭開燈,見她靠布簾子席地而坐,神情落寞。
「嚇我一跳,還以為沒人呢!你自己一個人過的感恩節?」
她蕭索地點點頭。我心想:你那個貴人呢,這節骨眼兒上跑哪裡去了?不過這話問不得,又不能熟視無睹,只得用西蒙媽送的蘋果借花獻佛,聊慰她的寂寞之心。她接過蘋果,啃得嘎崩清脆。待兩隻碩大的蘋果落肚,她面色明顯好轉,恢復了特立獨行的孤傲神情,從地上起身,拍拍手,進房睡覺去了。入睡不久,似覺有人推我,以為是做夢,我翻一個身繼續睡。
「有些事,我非講出來不可,要不今晚睡不著覺。」分明是杜永紅的聲音。
我回身一看,見她站在床頭,簡直氣炸了:「什麼時候了,有事明天再說!」
「感恩節那天清早,你在這門口的所作所為,全被人掌握去了。」
我立刻嚇醒,險些從床墊上滾下來。那天拂曉,西蒙的確在門外窸窸窣窣了半天,既想拉我去搭火車,又怕太早吵醒我的瞌睡。我聽見動靜開門才發現是他,雖有點生氣,倒也感動,忍不住在他懷裡蹭了幾把。當時還特地留意了一下,走道上空無一人,門內只有杜永紅的鼾聲。那一幕親熱的情景,怎麼可能被旁人掌握去呢?
「是誰?你說!」我心一慌,有些氣急敗壞。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墊上:「你先甭管是誰,反正隔牆有眼。」
事已至此,我反倒豁出去了。她杜永紅膽敢壞我的名聲,我就敢把她和貴人的醜事鬧得人人皆知。我坐起冷笑一聲:「要宣大家宣,誰怕誰呀!先把自己搞清白,再去管別人,你的事,別以為天衣無縫。」
被我針鋒相對,她非但不氣惱,反而面有得色:「那我也就沒必要瞞你了。」
她那貴人先前在紐約城裡有份體面的白領工作,偶爾看電視上介紹中醫,給迷住了。不顧家人的反對,辭職到舊金山的唐人街學習中醫。幾年下來,中醫沒入門,又被中國功夫所折服,於是放棄中醫專攻武術。
「他對少林武功情有獨鍾,為了得到鐵砂掌的真傳,八年前漂洋過海來少林寺學功夫。他在登封習武兩年,全程由我當翻譯,後來他擔保我來美國留學。他們美國男人,最喜歡我們這種嬌小的中國女人。」說到這裡,她眼波流動,平添幾分嫵媚來。把乾癟當做嬌小喜歡,但願美國男人是世上碩果僅存的傻瓜。
「難怪你來好幾年了,還不把老公辦過來,原來打算另起爐灶。」
她急忙搖頭否認:
「我老公兩次被拒簽,就嚇破了膽。他前怕狼後怕虎,又怕出不成國,把工作丟了。他那人膽小如鼠胸無大志,當一個縣中學的老師,就以為這世人到頭了。我與這老美究竟何去何從,也一言難盡。先不想那麼多,把學位讀出來再說。」
「莫非他不是自由之身?」我有點好奇。
「那倒不是,老婆早離了。」她猶豫片刻,才講下文,「我正要問你一個事,前兩天看《世界日報》上說,你們湖南懷化地區有位老中醫用祖傳秘方治療男人病,特別有效,手到病除。不知懷化離廣州多遠?去那兒,交通方便嗎?」
「男人病?」我一下沒反應過來,「誰想去懷化治病?」
「就是那方面不行。」她霎時滿臉通紅,「我這位朋友想去,他從前在舊金山學過中醫,很迷信祖傳秘方。」
「我外婆家就在懷化,廣州有直達火車去那兒,交通不成問題。」
「你幫我打聽打聽,報上登的是否屬實,究竟有沒有人治好過?免得他冤枉跑一趟。」
我滿姨滿舅都住在懷化,只是這種事如何跟長輩啟齒?可杜永紅的目光十分尖銳,容不得我說半個不字。我若膽敢拒絕,怕是通宵睡不成覺,只好先應下:「回頭我寫信問問。」邊說邊故意打出一個極誇張的哈欠。
她總算站起身,剛走出布簾子又掉轉頭,陰陽怪氣地說:
「誰也休想看笑話,我這位樣樣出色,就那點不如意。他跟肯尼迪家族是親戚,當年我去北京簽證,那天所有的人都拒簽,只批我一個。我的擔保人實在太硬了,把那個簽證官都看傻了眼。這回他受肯尼迪家族的邀請,坐專機去棕櫚海灘過感恩節,才沒辦法陪我……」
沒聽她嘮叨完,我頭朝裡一歪,睡了。
第二天傍晚,馬南山衝進餐館來報喜:「我太太和兒子簽到證了。」
「真的,這可是天大的喜事!他們什麼時候來?」我很為他高興。
「我太太是老師,答應教完這學期再走,要元旦才來,還得等一個多月。」
「一個月很快的。」
五先生知道消息也滿心為他歡喜:
「祝賀你即將與家人團聚!南山,你終於苦到頭了。」
「是啊!是啊!」馬南山咧嘴直笑,「等我太太兒子來了,請你們上我家吃餃子,我包的山東餃子,保管你們別處沒吃過。」
「我最喜歡吃餃子,可惜自己不會包。你一個男人還會包餃子,真能幹。」
「那當然,包餃子是我的拿手好活,就憑這手絕招,當年將太太騙到手。她是杭州人,本不習慣吃麵食,我做的餃子卻讓她吃上了癮,最後非我不嫁。」
「你臭美吧。」我大笑,「別把牛吹炸了,到時真去吃你的餃子。」
一連好幾天,杜永紅見我就追著問:「你信寫了沒有?」
「到底要我講幾遍,等我考完試,自然會幫你寫。」
「你寫信,切記讓他們多收集數據,比如治好過多少病人,尤其六十歲以上的治癒率。」
「你朋友……他年過花甲?」那天沒看真切,原來貴人如此高齡,我心下竊笑。
她自知說漏了嘴,追悔莫及,趕緊挽回影響:
「他們美國人生活條件好會保養,他一點不顯老,體質也不比小青年差。」
對,你就嘴巴能,吹吧!連美國老頭的陽具都比年輕人堅硬。每天被她強迫討論老男人的挺舉困難,我煩不勝煩,又斷不好意思問滿姨滿舅。想來想去,這事只得托李天豫辦,他朋友眾多,認識一兩個懷化人應該不在話下。
信寫成後,我交給杜永紅過目:「你看還要補充點什麼?」
「你再問問,如果病史超過十年,是不是有治?你放著姨媽舅舅不問,捨近求遠托你老公,這托來托去,又要耽誤不少時間。」
這人怎麼這樣難調排?我拉下臉說:
「那你另請高明吧,免得我誤了你們的事。都病這麼久了,還在乎這點時間?」
「我只認識你一個湖南人,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幫幫忙吧。」她口氣軟下來,「你講得對,這麼多年我都熬過來了,也不在乎這幾天。」
聽她的意思,自從來美國後,漫長五年間她不曾有過一次真正的性生活。由此看來,恢復那貴人的陽具功能,著實刻不容緩。
「深愛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對他的身體有所慾望呢?」她昂揚地走出布簾子。
愛是一件人人都會耍的暗器,所有名不正言不順的性活動,一旦打上愛的旗號,於是化腐朽為神奇。我被她的昂揚所嚇倒,想一想,將封好的信重新拆開,用硃筆添上一句:「事關一個愛的傳奇故事,請想方設法從速托人辦理。」
一進入十二月,聖誕節又被西蒙提上議事日程:「你不反對跟我們回華盛頓過吧?」
「我倒是很想去,只怕走不開。」
「哪有聖誕節不回家的道理?你可是答應過我父母,怎麼好變卦呢?」
「聖誕節出門吃飯的人多,餐館最忙。我請假不上工,不是存心難為五先生嗎?」
「做人講究責任,你確實應該留下幫五先生。我爭取只在華盛頓待一天,早點回來陪你。」西蒙倒是深明大義。
那段時間,無論我何時回到家,——布簾子後面那一小塊空間,杜永紅總會跨過布簾子,一遍又一遍問我那句話:「你老公回信沒有?」
天天如此,我煩透了頂,懶得答她的腔,只搖一下頭。
「怎麼還不回信呢?」她兩眼失神地嘟嚕。
有晚收工回來,又見她不屈不撓地守候在布簾子旁,實在氣不打一處來:「每天都歸你開郵箱看信,幹嗎追著我問?問你自己最清楚!」
「今天不說那事。」她訕訕一笑,「我老公他們簽到證了。」
「恭喜啊!最近好像很好簽證。我認得一畫家,他老婆拒簽五六次,前幾天也簽到了。」
「就是,這次他們去簽,我根本沒作指望,反而簽到了。」她笑瞇了眼,「你不用搬家,這房子住四個人完全沒問題。」
她沒問題,但我有問題:「你我同住無所謂,你老公一來,這布簾子還住得?」
「放心好了,我老公別的長處沒有,為人那是特別忠厚老實,決不會越過布簾子一步。你只當他是我就行了。」
我才不理會她呢,趕緊動手找房子。便宜房子難找,忙乎半個月才找到,還不能馬上入住,下月底房子才空。
「還是找到了?」杜永紅狐疑地。
「真巧,就在這樓下。」
「多少房租?」
「整三百。」
「那不貴多了嗎?比我這裡多掏一百二,連帶我也得多付房租。你這麼做,省人又不利己,大家手頭又不寬裕,能省則省,何必窮講究呢!」她有點氣急敗壞。
「自己單獨一間房,比住布簾子強過不止一百二!」我老實不客氣。
星期三,杜永紅沒出去打工,在家折騰一天,對她的單人床進行翻修改造。等塵埃落定時,她喊我欣賞她的豐碩成果:「你看,我用幾隻紙箱子,拼成了一張雙人床。」
「紙箱子上面能睡人嗎?」我很是質疑。
「讓他們睡床那邊,我睡紙箱子,反正我輕。」
隔天一大早,她風風火火出了門,回來肩上扛一個大南瓜:「跑到唐人街才買到中國南瓜,我老公最喜歡吃南瓜餃子了。」
看她那一臉的柔情蜜意,我不禁感慨萬千:終歸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夜裡打工回來,杜永紅把一矮小的男人推到我跟前:「這就是我們家的牛承革。」
他謙虛謹慎地笑,露出一口細碎的黃牙,親親熱熱將女兒摟在胸前。
天亮前,我起床上廁所,無意間撞見杜永紅坐在馬桶墊上。
「是你!門沒帶緊,還以為沒人呢。」
她抬起頭,淚流滿面地看著我,吸了吸鼻涕,長吁了口氣:
「你說,老天爺怎麼淨為難我?」
「咦,你現在不是闔家團聚,幸福都幸福不過來呢?」我奇了怪了。
她一頭倒在我身上,嗚咽淚下,眼淚鼻涕揩我一身。沒想到平日裡一個鐵打的女人,竟會在凌晨的廁所裡表現得如此脆弱。
待她說出原委,我不由得一驚,隨即安慰她:「你們夫妻分開時間太久,難免有點不適應,一晚上的失敗不說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