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28章 火雞與戰鬥機 (3)
    在美國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很多年以前,一對年輕戀人相約在航空館見面,那天他們各自從家鄉飛來,由於女方找錯了地方,兩人沒見上面還失去了聯繫。男方堅信,只要等得足夠長,總有一天會等到她。於是他在館內找了份工做,邊工作邊留心觀察過往遊客。三年後的一天,女友陪表妹前來參觀,這對戀人竟在此奇跡般地重逢。

    西蒙瞧準一個四下無人的機會,悄聲對我說:

    「要是哪天不幸與你走失,我會來這裡等。你記好了,別讓我等一百年喲!」

    十幾年後,我真的與西蒙在杜拉斯國際機場失之交臂,他飛往遙遠的德黑蘭,誰知一去再無歸途。那個隆冬的黃昏,我站在飛行館門口,想起西蒙說過的話,不禁極聲痛哭。

    「這裡是二戰展廳,陳列了馳名於世的各種戰機:日本的『零式』、德國的『梅塞施密特』、英國的『噴火』以及美國的『野馬』。」西蒙爸一一指給我們看,如數家珍。

    輕輕撫摸著當中的一架「野馬」,西蒙爸霎時老淚橫溢。這些人也不上前勸阻,只默默立在旁邊,對那架草綠色的「野馬」行注目禮。

    關於這架戰機的傳奇故事,看來他們每個人都能夠倒背如流,只有我一無所知。待西蒙爸平靜下來後,莫妮卡跟他一商量,當即策劃了一場模擬採訪秀,專門表演給我看。他們將「父親」團團圍住,裝成素不相識的記者,爭相向他提問。看得出來,他很是喜歡,對答如流地接受採訪,扮演他自己──一位二戰老兵。

    記者:你為什麼對這架戰機情有獨鍾?

    老兵:「野馬」是二戰中盟軍最優秀的全能活塞動力戰鬥機,我當年駕駛的就是它。事實上,這架「野馬」的主人是一位戰功赫赫的王牌飛行員,與我曾在哈佛同學,我們一齊棄學從軍,又編在同一個飛行小隊,他作戰十分勇敢,諾曼底登陸時,不幸陣亡。這架飛機隨他身經百戰,彈痕纍纍,睹物思人,它激起我對戰友的無限懷念。

    記者:還記得你被俘的日子嗎?能不能描述一下當天的情景?

    老兵:諾曼底戰役打響的那天,也就是被艾森豪威爾將軍稱為「歷史上最漫長的一天」。我記得六月六日拂曉,我們奉命為登陸搶灘提供空中支援,掩護地面部隊從海上登陸。在奧馬哈海灘進行低空掃射時,遭到德軍高射跑火的猛烈攻擊,我的飛機不幸被擊中,快速失控往下墜落。因是低空飛行,根本來不及跳傘逃生,就在飛機撞地爆炸前,不知哪來的力量,我相信是上帝的力量,將我拋出機艙,我當即失去知覺,醒來時才發覺已經成為德國人的俘虜。那是一個黃昏,落日霞光四射,天邊一團殷紅,知道自己還活著,我高興得面對晚霞放聲歌唱。

    記者:你唱的什麼歌,還記得嗎?

    老兵:好像是一首蘇格蘭情歌。小時候母親把它當做搖籃曲,常在我床頭唱,可惜我記不起它的歌詞了,旋律似乎還有點印象。

    記者:你害怕死亡嗎?

    老兵: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我熱愛生命,所以我害怕死亡。年輕時害怕,現在仍害怕,然而為了任何值得的人和事,我可以貢獻自己的生命。

    記者:你最引以為自豪的是什麼?

    老兵:為了人類的和平與正義,我曾經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最讓我感到自豪。除此之外,我為我所擁有的一切自豪:我的信仰,我的家人以及我所從事的職業。

    記者:說說你和南希相愛的經過好嗎?

    老兵:從軍前,我和南希在哈佛同過一年學,那時就心生愛慕,但還沒來得及表白,我就上戰場去了。還好,托上帝的福,生死茫茫許多年後,我們又見面了。在波托馬克河畔,一個童話般的秋天,遍地落滿五彩的樹葉,她情深款款地走到我跟前說:「真是太好了,你活著回來了。」她的口吻並非偶爾與我相遇,而是已經倚在那個窗口等候我多時。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我們瘋狂墜入愛河……

    突然間,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士躥到西蒙爸跟前,攥住他的手搖個不停,激動得語無倫次:

    「你……你的經歷太感人了,簡直就是一個不朽的傳奇。」

    再四下裡一瞧,不知什麼時候起,後面已圍上來一圈人。他們個個臉上不平靜,感動得不行的樣子。我們不怕圍觀,卻害怕感動。自發感動起來的人們,指不定失控會惹出點什麼事來,採訪不得不到此結束。

    從博物館回來,西蒙媽立即大聲宣佈:「光有感動是遠遠不夠的!」她一頭扎進書房,揚言要挖掘出那首蘇格蘭情歌。後來她高舉一本發黃的歌冊衝進起居室,對著老伴歡呼:「你看,這是一首蘇格蘭情歌,又可當搖籃曲唱,總算找到它了。」

    西蒙爸接過歌本哼了見句,搖搖頭:「辛苦你了,不過這個旋律不大對。」

    「沒關係,我再去找找。」

    西蒙媽又要一頭扎進書房,被西蒙爸一把攔住,低頭附在她耳畔溫柔地說:

    「親愛的,別再找了。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去吧。」

    當夜無事,誰知隔天一大早,樓下就響起鋼琴聲。

    我聞聲跑下樓,見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起居室裡,聽西蒙媽彈鋼琴。冬日的朝陽推窗而入,照著她那張輪廓優美的臉,斑斕的光影在那架巨大的鋼琴蓋上跳躍。西蒙爸緊貼鋼琴坐著,身穿西裝馬甲,神情若有所思。西蒙媽不斷地換曲子,彈了一首又一首。他一下子搖頭,一下子點頭,一下子點頭又搖頭。看情形大家在幫他尋找那首蘇格蘭情歌。昨天的答記者問,他只承認記不得歌詞了,豈止歌詞?我看整個歌他都快忘乾淨了。

    冬日的早上,琴聲把我們召喚到一起。既然一首歌曾經見證過一位老兵的出生入死,就理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不該被遺忘。我們要找回它的決心空前絕後。西蒙媽決心最大,造詣也最深,普天下的情歌,從蘇格蘭到英格蘭,從新西蘭到格陵蘭,幾乎沒有她不會的。不過彈到後來,她也江郎才盡了。她未竟的事業,由莫妮卡繼承,她小時候在巴黎學過,彈得著實不含糊。

    整整一天,都在尋找、搜索、試探和否定中度過,時間走得飛快。我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因為各種跡象表明:這場尋找一首歌的運動正改變初衷,朝才藝競賽的方向發展。教母麗莎開頭不顯山不顯水,到後來邊彈還邊唱,渾厚的嗓音鎮住全場,被公認藝壓群芳。

    「沒正經學過,從小在教堂唱詩班混。」她還挺謙虛。

    西蒙最拿手吉他,他的鋼琴聽上去也蠻正點。在座的人都試過身手了,西蒙一彈完,下個就該輪到我了。可憐我長到二十歲,跟鄧大圍去師大藝術系跳舞,才生平頭回見識鋼琴。所以吹拉彈唱我樣樣不行。想來想去別無良策,只有躲進廁所避難。我剛要起身,西蒙停下演奏,合上琴蓋,雙手摀住腹部,表情誇張地說:「我餓壞了。媽媽,有東西吃嗎?」

    西蒙媽如同領了聖旨,連忙進廚房張羅晚飯,才藝表演總算收了場。

    第二天下午,我們動身返回紐約。

    臨行前,西蒙爸西蒙媽與我緊緊擁抱:「親愛的詩雲,謝謝你!由於你的到來,這個感恩節如此美好。請記住,這裡就是你的家,常跟他們回來看看,我們隨時歡迎你。」二老的這番話,聽得我險些眼淚雙流。隻身漂泊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內心倍感孤零,而今美國有處是我家,別提那溫暖的滋味了。

    與我們同行的還有教母麗莎。西蒙解釋說:「我們教堂請她去做一個專題講座。」

    在車上攀談起來,才知麗莎原來是一位讀書超人。據莫妮卡介紹:前不久,《圖書》雜誌搞了一項名為『美國頭號讀者』的調查,麗莎以每週讀書十三本排名第二。「親愛的麗莎,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持之以恆的人,我永遠以你為榮。」她將臉緊貼她教母的臉,表達親暱和崇敬。

    出生於阿拉巴馬州的麗莎,從小便是一個書癡,她按字母順序讀書,高中畢業前,就讀完了家鄉小鎮圖書館的全部藏書。家鄉顯然已滿足不了她的胃口,於是她前往首都華盛頓。幾經輾轉,終於成為美國國會圖書館的半職工作人員。為的是近水樓台多讀書。

    「去那兒工作時,約翰·亞當斯大樓剛剛建成,我誇下海口要讀完這樓裡的所有藏書。那時候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直到我前年退休,整整半個世紀過去了,但實現這個目標仍遙遙無期,看來今生無望了。」麗莎滿臉皺紋地歎氣。

    「這怪不得你,麗莎,你已經竭盡全力了。」莫妮卡安慰她,「誰都知道國會圖書館是世界頭號巨無霸,藏書一億三千萬冊,書架總長達五百多英里。即使只讀其中的百分之一,也遠遠超過我們的人生極限,何況整個一座約翰·亞當斯大樓呢。」

    麗莎拼一生的努力向極限挑戰,用盡了殘酷手段:包括終身未嫁,長期以來只做半工僅以餬口。像她這樣讀書讀得走火入魔、越讀越貧窮的人,實屬罕見。

    「你讀書的動力是什麼?」我不解地問。

    她沉吟片刻:「這也就是愛好吧,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從小讀書讀上了癮,一天不讀反倒不習慣了。」她怡然一笑,笑容那般蒼老,「再說美國從上到下有最完善的圖書館系統,如果不充分利用,白白浪費大好資源,總覺得怪可惜的。」

    人生就像一趟單程列車,誰也逃不脫死亡的終點。在有限的歲月軌道上,有人堅持某種堅持,活出一個無限的別樣人生來。對此,除了滿懷敬意,再無話可說。於是我們將目光投向車窗,看下午的陽光在那兒跳躍。

    她家白板上的那兩個五位數,莫非就是她記下的讀書數?我正要開口證實,被火車突起的隆隆轟鳴聲打斷,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曼哈頓到了。我一直沒顧上問,不想一耽誤就是好幾年。直到麗莎逝世,我見到莫妮卡為她立的墓碑,其形狀是一本翻開的書,白板上那兩個不斷更新的數字終於凝固不再跳躍——

    書癡麗莎長眠於此,她在人世間活了29864天,總共讀過38237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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