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26章 火雞與戰鬥機 (1)
    幾場秋風席捲而來,吹落梧桐樹上最後一片黃葉,冬天就悄悄來了。星期天氣溫驟降,西蒙在餐館門外等我下班,鼻尖凍得通紅。未待我發問,他搶先以攻為守:「別心疼我,我穿的衣多,站在這兒一點兒不覺冷。我就等你一句話,感恩節到底打算怎麼過?」

    一個月前,他就邀請我去他父母家過感恩節。起初我滿口答應,後來聽五先生說,感恩節是美國人闔家團聚的日子,「西蒙他們給你家人般的禮遇。」

    這要是被他父母一禮遇上,擺脫與西蒙的曖昧關係,豈不難上加難?所以我無論如何不敢前往華盛頓吃那只危機四伏的火雞。眼看日期迫近,我尋了一個借口回絕西蒙。他卻不管不顧,仍一再發出邀請,直至祭出苦肉計。這不,他故意站在凜冽的寒風中,以自虐的方式逼我就犯。

    「是不是我再不答應,你就永遠站在這裡直到把自己凍死?」

    「你難道不知道,心裡熱的人凍不死嗎?」他少有的嘻皮笑臉,「你第一次過美國的感恩節,不去當地人家裡,怎麼可能過得地道呢?」

    為了他把自己凍得發紫,為了一個地道,我只得點頭同意。

    感恩節前一天,莫妮卡歡天喜地打來電話:

    「詩雲,你今晚索性睡過來,明早一道從家裡出發,免得在火車站等來等去。」

    「我收工晚,吵得你們都睡不好。我明早一准趕到車站,誤不了事兒。」

    不料天剛濛濛亮,西蒙就出現在我門口。

    我十分驚訝:「不是說好七點在車站集合嗎?你怎麼就來了?天還沒亮呢。」

    「對不起,我……我只想早點與你在一起。」他低下頭,咬著嘴唇,兩手絞在一起,活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不忍再說什麼,三下兩下梳洗完畢,跟他搭地鐵直奔火車站。

    臨上火車,我猛然記起莫妮卡還沒來:「我們得等你姐姐來了再走吧。」

    「她要晚點兒,說好咱倆可以先走,在那邊車站等她。」

    莫妮卡平時跟我特哥們兒,把她一個人撇下,我心裡蠻不是滋味:「反正都是等,不如在這邊車站等。大家一塊兒坐車,說說笑笑,路上也熱鬧些。」

    「火車快開了,我們先上車再說。」他不容我分說。

    看來他是存心拋棄莫妮卡,處心積慮要與我單獨坐火車。跟他上車後,我心裡不爽,嘟著嘴不說話。他沒覺出名堂來,為自己的陰謀得逞,眉開眼笑地快樂:「這簡直是一趟夢幻列車,晃晃悠悠,如詩如夢啊。」

    任憑他自我沉醉,我仍一言不發,他這才會了點意:

    「詩雲,起得太早,你累了吧?趁現在車上安靜,快瞇會兒吧。」

    西蒙笑睨著我,難敵他的情深款款,我忍不住答話:「我不睏。」

    「我也不睏,儘管昨夜我沒怎麼睡,看了整宿的書。」他做精神抖擻狀,「那書寫得真棒,一看就放不下,你猜是誰寫的?」

    世界之大,作家之多,叫我上哪兒猜去?我反問他:「誰寫的?」

    「你猜吧,是一位中國作家,絕對世界名著級別的諷刺幽默。」

    「不就林語堂嗎,還能是誰?」他們老美只知道中國有一個林語堂。

    「錯了不是?」他樂得嘿嘿直笑,「你也有錯的時候!」

    要講諷刺水平,中國作家首推魯迅。但我不認為他一個美國人,能讀得懂魯迅,所以沒敢往魯先生那方面猜。

    「怎麼樣?把你難住了吧?」他從包裡掏出一本書,得意地在我眼前晃。

    竟然是魯迅的《阿Q正傳》!

    我張大嘴巴驚訝:「你……你喜歡《阿Q》?」

    「喜歡,太喜歡了!這本書的社會見解深刻,諷刺藝術卓越。與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相比,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毫無愧色,人物刻畫甚至更勝一籌,堪稱世界文學史上一個不朽的典型。」他讚不絕口。

    「因為生存環境十分悲慘而又無力抗爭,小民阿Q選擇了精神勝利法,從中獲得滿足,進而屈服於現實,成為現存環境的奴隸。借塑造阿Q這個人物,魯迅先生影射了中國民族的劣根性,逼迫我們同他一起正視人心的卑怯以及人性的異化。你一個美國人,能解其中味嗎?」

    他連連點頭:「作者的沉痛與憤慨,我完全理解。其實人性的東西都是相通的,面對阿Q的精神勝利法,面對他自身生存的無可奈何,不管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我們無不受到良心的拷問。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魯迅先生的阿Q具有人類學的內涵,超越了國界與時代,揭示了人類精神現象的一個重要方面。」

    「難為你把一個阿Q讀得如此透徹。佩服!」我抓他表揚一頓。

    「真是孤陋寡聞,我以前竟然不知道魯迅先生,也沒讀過他的書。他還有哪些好作品?請你給我開張書單。」

    我在紙上列出《祝福》、《故鄉》、《傷逝》、《孔乙己》、《藥》以及《狂人日記》。我喜歡的還有《社戲》,但不知英文怎麼寫,只好忍痛割愛。

    「我覺得魯迅的文章是最難翻譯的中國作家的作品,介紹過來的作品也許不多,你不一定能找全。」

    「雙管齊下吧,我英譯本法譯本都去找。」他將紙條小心收好。

    原以為在平靜生活和宗教信條中長大的美國孩子,除了跟上帝對話這一類虛無縹緲的境界,不會對人情世故有什麼太深的感悟。一場關於阿Q的討論,令我對西蒙刮目相看。他一個美國人,竟能在阿Q上與我鳴應共賞。為了這種心曲相通,再看西蒙時,我的目光難免溫情脈脈。他顯然受寵若驚,嘴裡慌慌張張嘀咕起來。

    「你說什麼?」我溫情一笑。

    「我剛才突然冒出一句法語,意為你總是走進我的夢中。」

    「我真害怕你走進我的心中。」我脫口而出,聲音低得只自己聽得見。

    我和西蒙下車後,只喝一杯咖啡的工夫,莫妮卡的火車也到了。她一臉歡快,絲毫沒怪我們放她的鴿子。不久,西蒙的父親匆匆趕來接站。他穿件合身的皮夾克,雙目炯炯生輝,挺胸直背,兼具外交官以及軍人的風采,一見面就上前與我熱烈擁抱,親吻額頭與面頰。

    「你爸真不見老。」我悄悄對莫妮卡說。

    「你也覺得?」

    「你瞧他走路,大步流星,年輕人都追不上。」

    「太好了。你要是講給我爸聽,他保證高興壞了。」

    西蒙湊過來:「你們倆講什麼悄悄話?」

    「沒你的事。」莫妮卡瞪他一眼,「今早上你背信棄義,還沒跟你算賬呢。」

    西蒙立刻灰溜溜的,我衝他一個鬼臉。

    出火車站不久,車子駛入寬廣的賓夕法尼亞大街。

    「詩雲,注意看,前面不遠就是白宮。」

    聽從西蒙爸的吩咐,我全神貫注,可是費盡了眼神,仍沒見著一個白宮。

    「路邊那幢白色的樓就是。」西蒙爸手一指。

    「這就是白宮?」我很是吃驚。

    立在路旁的白房子,著實讓人看不入眼,比起北京的中南海很是相形見絀,它既無皇家氣派又不壁壘森嚴,貴為至尊的美國總統就住這兒?

    路上,西蒙爸向我們匯報那只火雞的情況:「昨天醃了一天,今天天剛亮,就被你媽媽請進了烤爐,怕烤不熟,它實在太大了。」

    「比去年的那隻大嗎?」西蒙興沖沖地問。

    「當然,今年我們多一個人,多了一份消滅火雞的力量。」西蒙爸衝我眨眨眼。

    到家一下車,西蒙爸率領我們從側門直接進入廚房,拉開烤爐,展示那個龐然大物:

    「你們看,就是它!體形傑出吧?」

    我們一致同意它是世界上最傑出的火雞。西蒙爸哈哈大笑,招呼我們進起居室歇息。

    「我媽呢?」莫妮卡問。

    「她去超市了。」西蒙爸答道。

    說著,西蒙媽就回來了。她臉上容光煥發,上穿寶紅色的軟緞繡花衫,下配黑呢子裙,身材保養得不錯,一點沒有老太太的臃腫,看起來風韻猶存。與我擁抱時,舉手投足間全是優雅,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隨動作傳播開來。

    「我買了點吃的,中午你們先對付一頓。」西蒙媽笑得極有分寸,「重頭戲在晚上,但願這只火雞不負眾望。」

    西蒙爸不失時機地吹捧開來:「親愛的,我們對你的傑作充滿信心與期待。」還摟過妻子好一陣嘖嘖親吻。

    西蒙告訴我,他父親當過軍人,為人嚴肅拘謹,母親更平易近人。而我的感受恰恰相反,他母親的目光中隱藏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淡,儘管她嘴上說得十分動聽:「歡迎你的光臨,但願你在這兒有家的感覺。」

    也難怪,女人是女人的天敵,我偷走了她兒子的心,她不可能不敏感和警惕。

    吃完午飯,莫妮卡問父親借車:「我現在就去接麗莎。」

    這邊西蒙向我解釋:「麗莎是莫妮卡的教母,她每年都和我們一起過感恩節。」

    「你們跟我一塊去吧。」莫妮卡揚揚手裡的車鑰匙。

    我們鑽進西蒙爸的大林肯,浩浩蕩蕩出了門。剛才來時坐在西蒙爸身邊,多少有些緊張,沒仔細觀賞窗外的街景。現在放鬆了,才注意到街道兩旁全為歐式古典建築,風格奢靡重疊華貴,一幢幢隱約在樹林叢中。顯然這裡住的,大都非等閒之輩。

    「這就是著名的敦巴頓橡樹園,《聯合國憲章》就誕生在這裡。」西蒙指了指街邊的一幢紅磚大廈,又衝我神秘地一笑,「再帶你去看一個好地方。」

    我以為又是去看一個著名歷史遺跡,預備好一番感慨和崇敬。

    誰料他把車開到一條小河邊,驕傲地宣佈:「你看!」

    我看!我看什麼?看這條河嗎?只見水面漂滿枯枝敗葉,一座獨木橋歪斜在河上,橋下亂石突兀,流水平靜空洞。這季節這地方,直叫人平添些許落寞和淒清。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