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晚上餐館生意清淡,就兩三桌客人,五先生陪尼婭逛商店去了。難得清閒和無聊,我靠在門口看街景。馬南山從街邊走過來:「我正要進去找你。明天下午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放映《湘女瀟瀟》,我搞了電影票,想請你和五先生去看,下午一點,你們有空嗎?」
「我老早就讀過小說,電影還沒看過呢。明天我有空,只怕五先生不行,他每個星期二下午學習聖經,雷打不動。這會兒他不在,等他回來,我問問他看。」
他將票遞給我,輕輕噓口氣:「今晚上我還沒開張。」
「我們店裡的生意也不好,天氣一涼,上街的人少多了。」
這時,傑克遜手提皮鼓攏來:「今天下雨人太少,我也乾脆收工算了。」
「五先生不在,要我為你點錢嗎?」我問。
「不急,今天沒賺幾個錢。」他露齒一笑,將行頭放下,一把拉住馬南山,「走,大畫家,我幫你吆喝生意去,反正閒著也閒著。」
傑克遜的嗓音洪亮,吆喝不過十來分鐘,就搞掂一黑人小伙子,讓他規規矩矩坐在馬南山的折疊椅上。像才畫到一半,一輛警車呼嘯而至,眾畫家如驚弓之鳥,丟盔棄甲,四處逃散。
警車停在路邊,跳下一個肥碩的警察,腰間掛一把九毫米口徑的手槍,對著那排被遺棄的折疊椅氣急敗壞:「別讓我抓到你們!」
傑克遜闊步上前與他理論:
「警察先生,我就不明白,他們在從事藝術活動,你們憑什麼抓人?」
「上街做生意,必須向政府註冊,必須交納營業稅。他們是無照小販,非法從事商業活動,他們逃稅漏稅。」警察邊說邊將折疊椅狠狠扔進警車內。
「他們都是學生,沒有交稅號碼,你讓他們如何註冊?如何……」
見傑克遜跟警察糾纏不休,真替他捏一把汗,他自己也是一個無照小販,我怕警察一惱怒,不問青紅皂白,抓他進去頂罪。警車一走,我急忙對他說:「傑克遜,求你下次少說兩句,免得把你自己給忽悠進去了。」
「我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怕他抓?」他眉頭一扯鼻子一哼,「我們有無協(莫男註:無家可歸者協會),警察輕易不敢惹我們,再說抓我也沒用,反正我沒一分錢可罰。」
晚上打烊前,五先生喜滋滋地回來了,萬千的幸福在他臉上流淌。我跟他提及馬南山請看電影一事,他果然十分遺憾地說:「我很想瞭解中國的風土人情,真不巧,我要去學習聖經。」
「就不能缺席一次嗎?」
他面有難色:「除非萬不得已。我跟班學習二十年,幾乎沒缺過席。」
五先生不是教徒,也不上教堂做禮拜,他把對上帝的熱愛都傾注在聖經學習之中:「我們這種查經班與教堂裡的那種不同,每週定期在家中舉行。參加學習的人不一定是教徒,只要是聖經愛好者就行。我們在一起學習聖經中的各項原則,以及如何把聖經的真理運用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自成一體,建立了一個完備的學習體系,近年來在美國發展迅猛異常,已遍及全國各個角落,即使旅行在外,也能就近找到地方學習。」
美國真是一個天網恢恢的地方,總有辦法把你搞得跟上帝糾纏不清,你不上教堂做禮拜吧,就蠱惑你去查聖經。「人要明白神的啟示,不能不查聖經,一本聖經包羅萬象,怎麼學也學不夠。」聽五先生的意思,顯然要搭進去一輩子,他還一再慫恿我:「人不按上帝的藍圖做,內心就永遠沒有平安和喜樂。通過學習聖經的真理,找到生命的真正意義,會讓你受益終生。請相信我。」
我衝他頑固不化地一笑。
那下午,只好一個人去哥大看電影,見到馬南山,也是一個人。
「你家裡的人還都在國內?」我順便問起。
他點頭:「剛結婚我就出國了,一個人在這兒熬四年了,兒子還沒見過面呢。」
「你現在畫畫收入不錯,何不早點把他們辦過來?」
「早就辦了,簽不到證,我太太他們已經被拒簽四次了。」他一臉苦笑,「等我明年碩士畢業找到工作,照說好簽證些,苦日子總該到頭了吧?」
電影散場後,穿過校園時,路過一面張貼牆。從五花八門中,我一眼瞧見那張中文條子:尋找女性合租房子,月租一百八,包水電。
「這房子不錯,租金便宜,還是中國人。」我當即抄下電話號碼。
「你要搬家?現在住的地方不行嗎?」馬南山問。
「我剛來紐約時身無分文,只得寄住在朋友家,現在經濟好點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這裡雖說在上城,好歹也是曼哈頓,房子哪這麼便宜?」
「估計是哥大的學生將學生宿舍轉租給你,租這種房子挺合算的。我以前在這塊住過,後來那人的家屬來了,我就搬走了。」
這位招租的同胞頗為奇怪,留下一個毫無用處的電話號碼,接連幾天打過去,那頭只響長音沒人接。怕過期退不到書錢,我只好放下租房,先著急複印書的事。
正當我為複印書搞得焦頭爛額時,潘東海幫忙來了:
「怎麼早沒聽你說?我這裡守著幾台複印機,你要開印刷廠都成。」
我聽了大喜,一大早坐火車直奔費城。潘東海站在秋高氣爽的月台上,滿臉兜腮鬍子,滿臉從容的微笑,儼然一操守嚴謹的正人君子。我甚至沒有任何預感,接下來竟會與他上演巫山雲雨的故事,在那間狹小的複印室裡體驗我的第一次偷情。
室內一片複印機聲,墨粉味在空氣中瀰漫,情慾火一樣地發燙,地方實在太小,根本無法放倒我們的身體。他把我頂在一個牆角,以迅雷之勢全方位攻進來,我被狠毒地命中要害,扭動身子嗷嗷直叫。不久,聽見腳步聲走近,有人複印東西來了。門外危機四伏,我們想偃旗息鼓,卻怎麼也停不下來……最後在惶恐與驚心動魄中直奔高潮。
直到日落黃昏,我和潘東海才逃出複印室。經過一下午的意亂情迷,在回程火車上,我的理智漸漸蘇復,將事情細細回放,不覺通身冷汗。這就是偷情嗎?我一個良家婦女,怎麼會偷情呢?我成長的年代,倡導女人從一而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之,即一輩子只嫁一個男人只上他的床。這種信念如此的不可動搖,一直是我做女人的道德底線。不料底線在複印室裡潰不成軍,一個非丈夫的男人勢如破竹地進入了我的身體,女人的氣節徹底毀在這個秋天的下午。儘管那個純真的年代已經走遠,儘管紅杏出牆的事情已經發生,我仍希望對自己有一個說法。
「我愛了,我被他所吸引,所感動,所不能自持。這能成為理由麼?」我追著自己問,越問越千頭萬緒。
偏生這時候,那個愣頭愣腦的西蒙還趕來湊熱鬧。我邁出火車,見他立在月台中央,手持一件絨衣,衝我初戀般地微笑:「總算把你等回來了,下午天氣驟然下降,怕你穿少了衣……」
仔細一算,他在寒風中至少等了四小時,我不由得心頭一熱,囁嚅著:「西蒙,求你別對我這麼好,叫我日後拿什麼還你?」
「我願意,我高興。」他純淨的目光深深射入我的眼底,「早上出門時,你說下午四點趕回來上工。在餐館沒找著你的人,我真怕你路上出什麼意外,你究竟在哪兒耽誤了?」
我乍地滿臉緋紅,嘴中訥訥難言,總不能說我在另一個男人那兒給耽誤了吧。
走進餐館,五先生告訴我:
「下午你不在,有位帥氣十足的小伙子來找你。」
整個晚上,五先生幾次想開口問我點什麼,終歸欲言又止。直至快要收工,他才下定決心,不吐不快:「下午來找你的小伙子說話聲音耳熟,我每次打電話去你家,好像接電話的都是他,你們住在同一個公寓?他是你室友?」
這話出口唐突,著實把我問住了,半天才想出對策:
「老闆,我可以不回答你的問題嗎?」
「當然,這是你的私事。」他尷尬地短笑一聲。
午夜走出餐館大門,見西蒙手持一張肖像畫,還在街頭徘徊。我又驚又惱又魂不守舍,嗔怪地問他:「不是讓你先回家嗎?」
他歪頭一笑:「反正我回去也沒事,不如等你下班一塊回家。」
「外面涼得很,就算等我,也應該待在裡面呀。」
「我怕影響你工作,再說在外面逛逛很有意思。」他笑笑,又揚揚手中的畫,「你瞧,給我畫的肖像,畫得不錯吧?這些街頭畫家的人物素描技巧,可真了不得。」
「那當然,他們都在中國受過美術學院的嚴格訓練。誰給你畫的?」
「中間那個穿黑衣的高個。」
我朝那兒瞥一眼:「難怪,馬先生是他們當中最棒的。」
馬南山見我跟他的顧客說話,剛好手頭沒活兒,疾步過來打招呼:「你們好!」
西蒙趕緊與他握手:「再次感謝將我畫得如此傳神,你不愧為一位天才的畫家。」
馬南山滿臉謙謙虛虛地笑,他大概看出我跟西蒙的關係非同一般,從兜裡摸出一張鈔票,強行塞入西蒙手中:「不要錢,不要錢。」
西蒙看看他,又看看我,神情很是困惑。中國人的人情練達,西蒙不懂,我懂:「馬先生說他不應當收你的畫錢,因為我們大家都是朋友。」
馬南山連連點頭附和:「正是,我正是這個意思,平常詩雲沒少幫我的忙。」
西蒙硬是聽不明白,堅決不領馬南山的情:「你不收錢完全沒有道理。」
從地鐵站出來,又經過那家冰淇淋小店。西蒙眼睛一亮:「你吃冰淇淋不?」
記得與他初識的晚上,我想吃卻不明說,結果落得那個悲慘的下場:吞著口水看他把冰淇淋一口口吃完。這回我不再客氣,——「吃!」喊聲果斷嘹亮。
他買了一隻巨大的冰淇淋,堆得一座山高,送到我嘴邊說:「女士優先,你先來吧。」我一口他一口,口水交融,一場冰淇淋吃下來,我們倍兒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