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21章 紅頭髮的新郎 (2)
    我被邀進宴會廳裡活活誘惑一番,又糊里糊塗沒吃上大菜,你說我心裡不犯點嘀咕,那絕對高估了我的素質。這麼多年嘀咕下來,我估出兩種可能:一是上帝在關鍵時刻念了西蒙的緊箍咒,使他猛醒自己通姦的錯誤,從而懸崖勒馬;要不他還是童男子,毫無性經驗,情急之中失了手。那年他虛歲二十七,如此高齡的童男子,想必在美國比熊貓還熊貓。既然熊貓仍沒滅絕,西蒙又把宗教信得那麼頑固,我們就不能排除他是童男子的可能性,儘管他自己既沒明說過也沒暗示過。在我跟前明目張膽號稱童男子的男人,迄今為止僅紹興師爺一個。除了童男子這點傲人外,他還擔任過幸福旅館的經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

    在賓州火車站下車後,威廉和勞拉去一個什麼地方,我跟西蒙直接回家。進屋後,我直奔臥室換衣服,準備去餐館打工,西蒙則在客廳翻看剛取的郵件。

    「哦,不!不!」他痛喊一聲。

    我飛快衝出臥室,只見他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地僵在沙發上。一張精美的結婚請柬被打開躺在茶几上,它囂張地宣告安妮即將嫁給他人做婦。安妮是西蒙的初戀情人,半年前移情別戀。西蒙無時不在期盼她回心轉意,這張倏忽而來的粉紅色請柬,徹底粉碎了他的幻想,同時也粉碎了我下午去餐館打工賺錢的計劃。

    西蒙從小跟隨當外交官的父親,在世界各地上學,升高中時,母親帶他回美國讀書。他和安妮同校同班,碰巧他倆都是法文極棒而英文馬虎。所以自然而然往來密切,相互依戀,直至用法語談情說愛,浪漫得如同一顆濃情巧克力。

    大學時,他們一個在費城一個在紐約,西蒙讀教育學,安妮讀金融。碩士畢業後,西蒙搬來紐約,在曼哈頓一所教會小學當老師,安妮在華爾街任職。去年他們開始談婚論嫁,直到今年初才最後敲定,婚期定在五月底。

    三月的一個週末,西蒙帶安妮到珠寶店選購結婚鑽戒。去時歡天喜地,回來後卻發生情變。要註明的是,那一天春光明媚。

    「她很中意那只戒指,不知為什麼卻突然不中意我這個人了?」西蒙滿面淒楚,「也許事情就壞在那家珠寶店?」

    「你們哪裡買的戒指?是不是五大道上的第凡內珠寶店?」

    他看著我,默默點頭。

    竟有這樣的巧合!我心裡一震。那個珠寶店讓西蒙魂斷藍橋,失去了安妮;但如果第五大道上沒有一個第凡內,我恐怕這輩子也無緣與西蒙相識。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的層層疊疊,這樣的千絲萬縷,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無論是你是我,誰也逃不脫命運的左右。

    十幾年的愛情呀,難道說沒就沒了?西蒙痛心疾首,決定垂死掙扎。情變發生後,他天天送玫瑰花給安妮,企圖挽回昔日的情愛。但她心意已決,不顧玫瑰花的幽怨與哀婉,索性辭去工作,悄悄搬了家,從西蒙的視線中斷然消失。

    「我到她父母家打聽過好幾回,都問不著消息,原來她去了波士頓。」西蒙看了結婚請柬才得知安妮的去向。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溜進來,照著西蒙那張悲愴得有些變形的面孔。我很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默默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陪他一塊兒悲愴。這麼一直悲愴到黃昏,他驀然從夕陽中挺身而起:「不行!我得去波士頓找她。」

    「去找她!找她幹嗎?」我著實一愣。

    「這是最後的機會,我一定要去爭取,不然我會悔恨終生。」

    「別異想天開,人家婚禮都宣佈了,哪個女人這時候還會回頭?」

    「不試怎麼知道?我相信她仍愛我,我有把握勸她回心轉意。」

    「波士頓那麼大,你沒一個地址,上哪兒去找?」

    「請柬上有回郵地址,她肯定就住那兒。」

    「那是婚禮籌辦人的地址,未見得她本人……」

    西蒙哪裡聽得進去,沒等我說完,他已快步出門。

    「等一下,」我追出門,「我跟你一塊兒去。」

    火車在夕陽最後的燦爛中駛出曼哈頓,不久夜幕四合,越走越悲壯。

    「恕我直言,此行你毫無勝算,趁早回家算了。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早在上帝面前發過誓:今生今世非她不娶,非她不愛。」

    「那是你一廂情願,愛是兩個人的事情……」

    然而西蒙對我的勸說置若罔聞,他一味追憶戀人往日的風采,讓疼痛的思緒漫天飛揚。

    「初次見到安妮時,她頭戴一圈紅色向日葵的花環,簡直美輪美奐!……」

    世上哪兒來的紅色向日葵?我懷疑他給氣糊塗了,他卻目光堅定,信誓旦旦。

    午夜,火車抵達波士頓。月台上我拉住他的臂肘,最後努力一把:「這樣吧,我們扔硬幣:林肯前進,國會撤退。」

    他甩開我乾澀地說:「別鬧了,再晚就趕不上地鐵了。」

    地鐵氣喘吁吁地鑽出地面,窗外殘月如鉤,淒清奪目。坐完這趟地鐵,一切都將塵埃落定,所有關於愛的幻想都將破滅。我為西蒙心酸心疼,也恨自己無力改寫這場椎心泣血的悲劇。

    西蒙伸手去按門鈴,突然手停在半空:「半夜吵醒她,不太好吧?」

    「當然不好,不如等她醒來再說。」我心想:拖一時是一時。

    那是一幢英格蘭式的房子,四周圍繞寬大的走廊,門前放兩把靠背搖椅。我心裡盤算怎麼跟西蒙在這兩張搖椅上度過動盪不安的晚上,卻見他跌跌撞撞下了台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張開雙臂仰望夜空喊道:「我親愛的安妮,祝你一生幸福!幸福一生!」

    那首歌怎麼唱來著:愛就應該懂得放手,瀟灑地揮一揮手,作別生命中的斷橋,昨天的浮雲已經蒼老,衷心為心愛的人祝福……

    街燈昏黃,月光破碎。西蒙雙手掩面,痛聲而哭,淚水從指縫間瀝瀝流下。我掏出手帕貼在他手背上,企圖堵住淚水。然而珠淚滾滾堵不盡,手帕一次次被風吹乾,又一次次被淚水浸透。

    相識將近二十年,統共見西蒙流過四次淚。前三次都是為了安妮,最後那次為了一個不幸夭折的孩子,時間是三年前,地點是在伊朗北部那座聖光照耀的修道院裡。以為他早已心如槁木,然而然而他終究沒扛住,坐在輪椅上悶聲痛哭。那種男人的眼淚,何其沉重而又絕望,我相信它能夠穿透我們的前世今生。

    天亮前,擦乾淚水,我們悄然離開波士頓。

    火車急速南行,越走天色越明亮,待到朝霞滿天時,我指給西蒙看:

    「太陽又要出來了,生活將一如既往。」

    既然生活一如既往,我中午仍去送外賣,下午仍去收銀。一個週末不見,五先生如隔三秋,抓住我問寒問暖,十分親切。陪西蒙奔波一夜,我很是瞌睡,趁晚餐還沒正式開張,我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以至於絲毫沒發覺潘東海進餐館,直到他走近喊我一聲。

    「啊,是你!……你怎麼來了?」被驚喜沖昏頭腦,我竟張口結舌。

    他二話不說,逕直將臉貼過來,隔著櫃檯吻上了,悠長而又舒暢。我從未這麼當眾接過吻,窘得滿臉通紅。五先生過來了:「詩雲,反正現在不忙,你可以離開一小時。」

    「今天好不容易逮一空子跑出來,可惜路上堵車耽誤不少時間,等下我就得趕回去。」潘東海攜我走出餐館,「我的車就停在那邊,要不到車裡坐坐?」

    一鑽進車裡,潘東海不客套半句,抓緊時間將舌頭攻進我嘴裡攪動起來。我哪經得起這個,頓時心跳加劇滿臉嬌紅,雙目癡癡迷迷。這無異於火上加油,他將手伸進我的衣內,通體遊走……幸虧潘東海是一個怕老婆的主,時間一到,不敢戀戰,最後關頭偃旗息鼓。

    這時,太陽閃著最後的光芒,墜入天的邊緣,夕陽燃燒,壯烈殷紅。與心愛的男人這麼親密接觸一把,我心中波瀾起伏,也堪稱一個壯烈。

    五先生天性敏感,生怕他察覺我內心的壯烈,返回餐館途中,我整理好了衣衫和頭髮,盡量顯得輕鬆平靜。不料這完全多此一舉,他正與一女子卿卿我我,無暇他顧。整個餐廳的氣氛十分溫馨和諧。五先生將手放在餐桌上,讓她的纖指在上面點點畫畫,嘀嘀咕咕地講述些什麼,聽得他一會兒羞羞答答,一會兒扭扭捏捏,萬種風情。

    看了好一陣兒手相,他們站起身來,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容顏,果然比美女還要美女:烏玉般的眼珠,柳葉彎眉,鮮花紅唇。五先生慇勤有加地服侍左右,親自拉開大門護送她出去。我和其他夥計們紛紛避讓,就像避開一團一千零一夜裡的彩雲。

    陪著一去幾小時,五先生才盡量不露聲色地回來。分明想讓我們主動問他,但我們都預先商量好,絕不主動問他,看誰扛得過誰。有人暗中統計:半小時內他抿嘴偷笑十幾次,一首歌至少被他哼唱七次過門,那原本是印度電影插曲,卻被他哼得充滿了中東風情。我們知道,他快要扛不住內心的澎湃了。當把過門唱到第九遍,五先生藉著查看賬目,首先向我宣佈:

    「她叫尼婭,約旦人,法國航空公司的空姐。」

    法航在對門的喜來登酒店包房給機組人員休息,他們常來餐館吃飯,一來二去和五先生混成老朋友。「她前陣子抽去跑日本,現在又回來跑老航線。」

    打那以後,星期一成了五先生風情萬種的好日子。尼婭這天從巴黎飛來。他叫廚房早早備好幾款約旦菜,其中一道尼婭最喜歡吃的是烤羊肉配米飯碎果仁再澆上奶酪醬汁。五先生陪著美人一塊兒享用,舉杯共飲,時而低聲軟語,時而開懷暢笑,偶爾也還要再看看手相,快樂得一塌糊塗。他甚至連生意也扔下不管,陪她看百老匯歌劇,出雙入對深夜才歸。

    大家普遍看好他倆的關係,認為他們步入教堂的日子不遠了。幾年後,五先生打著浪跡天涯的幌子,銷聲匿跡好些年。我曾一度深信他為愛情追往巴黎乃至約旦,找他的尼婭去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猜測完全錯誤。他跟西蒙的經歷大相逕庭,情感上卻屬於同一類型的男人:只把自己認定的女人愛得死不悔改。

    倒是暑假快過完時,久違的傳教士突然歡天喜地跑來報喜了:

    「我和玲玲,下個週末結婚。」

    還沒等我從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中甦醒,他第二個預告又來了:

    「我們準備婚後去俄羅斯傳教。」

    「你們去傳教?」我以為自己聽錯,「玲玲不是還在讀博士嗎?」

    「她不打算讀學位了,畢竟傳播上帝的旨意更重要。」

    我一聽就義憤填膺,「放你的狗屁!」粗話差點脫口而出。

    從湘西的小村莊奮鬥到美國的博士候選人,玲玲所經歷的艱苦的求學過程,絕非傳教士能想像得出來。她出生的村子大山環抱,只有三戶人家,不通電不通公路。那個年代連飯也吃不飽,對女孩而言,上學更是比登天還難實現的夢想。玲玲不肯認命,九歲才爭得發蒙的機會。後來她弟弟也到了上學年齡,家裡供不起兩個孩子,她被迫退學。有一年春天山洪暴發,弟弟連人帶書包摔下山崖,玲玲重返學校,滿懷對亡弟的哀思發憤讀書。讀高中時父親病逝,家裡的日子更難了,她姐姐被迫嫁給一傻男人,換來彩禮錢,她才得以繼續學業。

    「玲玲讀到博士很不容易,你真不該毀了她的前程。」

    傳教士做出一臉的無辜:「既然皈依我主,去傳教是她自覺自願的。」

    從小在中國受無神論的教育,我們有幾個人會真心相信上帝?傳教士顯然是一個善於蠱惑人心的傢伙,玲玲一時受了愛的蒙蔽。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拉她一把。

    「明天上午玲玲有空不?我想約她出來談談。」

    第二天與玲玲見面,我費盡口舌力勸她不要放棄學業:「等博士拿到手,你愛幹嗎幹嗎。現在半途而廢,太可惜了。」

    「以前覺得拿學位最重要,現在我想法完全不同了。哪裡最需要上帝的福音,我就應該到哪裡去。」怎麼學得跟傳教士一個腔調?這才沒幾天呢,傳教士就把一個無神論者異化成這樣,看來我以前遠遠低估了他的能力。

    「上帝能當飯吃嗎,你還真信呀?」

    「信上帝真的很好,我們的靈魂有了寄托,我們的肉身才不至於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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