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他走進一間儲藏室。他支起一台老式唱片機,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我倆需要分工,一個在這兒放唱片,一個到門口等目標。」
「我是一個機器盲,最怕搗弄唱機什麼的。你在這兒吧,我到門口去。」我扭頭就走,可又覺得哪兒不對頭,「究竟等誰呀?不是五先生吧?」
「當然不是。是等安琪兒,你見她一走過來,就搖三下國旗,我這裡好馬上開唱機。」他塞一面小國旗到我手中。
問題是:安琪兒是誰?誰是安琪兒?滿街的人走來走去,我不認得這個人,如何通風報信?見我滿面困惑,他扯嘴一笑:
「別緊張,安琪兒長得天仙一樣美麗,你不可能認錯人。」
我一邊朝街上張望,一邊腦子裡胡思亂猜,企圖勾畫一位美如天仙的女人來。有那麼一兩個漂亮女人款款走來,我怕錯過,趕緊揮旗,音樂驟起,卻不見人家進門來,才知是我的判斷失誤。傑克遜忙說:「不要緊不要緊,重來重來。」他一再重申,是「天仙般」的美麗,而非世俗的漂亮。我想那一定絕世美艷,連帶高貴非凡,一般所謂漂亮的女人根本無法比擬。在一遍一遍的演練中,我的期待值也越來越高。結果卻是,比我想像的還要驚艷。
她身著一襲松藍色的晚禮服飄然而至。我得承認我反應比較遲鈍,直到她伸手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才意識到,這就是我們隆重等待的安琪兒。忙不迭揮了三下小旗,並把自己藏在屏風後面。音樂起,安琪兒進得門來,長長的飄帶拖在地上,拂過滿地的玫瑰花瓣,翩翩移步到七號桌子前。她剛一落座,五先生身穿侍者的制服,手上托一個銀色的大盤子,笑容飽滿地走過來。燭光中,他與她四目相鎖,凝視良久,還淚盈於睫呢。
那餐飯吃了將近兩小時,整個場面就像是一幅古典油畫。待他二人攜手離去,傑克遜從小雜屋裡一躍而出,誇張地昂起頭顱,對著天花板感慨萬千:
「一切跟當年一模一樣,只不過物是人非。」
「當年……當年怎麼啦?」我好奇得很。
「當年安琪兒和父母來用餐,慶祝她考上名校,就坐在這張七號餐桌。五先生那時上大三,週末在這兒打工做侍者,兩人一見鍾情。」他沉浸在回憶之中,「可惜有情人沒走進教堂,安琪兒後來嫁入了豪門。」
「她為什麼嫁給別人?」
「安琪兒的母親極為勢利,從小就將女兒往貴婦的方向精心培養,瘋狂想讓她攀上高枝。她考取的那個威爾斯利女子學院,被號稱是貴夫人的搖籃,一家人興高采烈,特地上餐館宴慶。不想半路上殺出一個五先生來,迷得安琪兒非他不嫁。眼看自己半生的心血將付之於東流,她母親不甘心失敗,使出種種卑鄙手段,棒打鴛鴦散。安琪兒最終嫁了一個富可敵國的男人,住在長島東頭的一座城堡裡,坐私家飛機出出進進。」
「就為這個女人,五先生至今未娶?」
「沒辦法,他這輩子就認定了她。」
「安琪兒偷偷跑出來幽會,叫她丈夫發現,怎麼得了?」
「問題不大,一年就見一次面,在他們當年相識的那天。這都堅持十八年了。」
「十八年能堅持下來,也算一種地久天長了!」我不禁慨歎。
他不同意:「照我說,這種面不見也罷了。就因為這,五先生總是心存幻想,斷不了舊情,永遠也別想開始新的生活。」
正說著,紹興師爺一頭衝進來,驚慌地問:「今天餐館不開門嗎?」
「開了,又關了。」
「為什麼提早關門?」他口氣頗為憤怒。
「老闆叫早關門就早關門。」我回他一句。
「嗨!那個該死的經理,派我陪他去銀行存錢,起碼耽誤半小時。」他恨得咬牙切齒。
陪經理存錢,可得一美元的報酬,是紹興師爺最求之不得的美差。每次當差回來,他永遠對我們說同一句話:「樣事不做,樣事不想,跟隨經理走四條街,一美元就到手了,美差呀。」
不過這是一個給經理壯膽的活兒,塊頭很是重要。紹興師爺長一副水蛇腰,婀娜有餘而威武不足,所以美差平時難得落到他頭上,不怕他長有一顆博士的腦袋。
「今天那個大胖子老黑不在,經理就抓我的差。害得我沒趕上飯。」他虧大了,畢竟一美元買不來一頓正經的晚餐。
「我們早關門了,就算你不為經理跟差,也還是吃不上飯。你去對面吃點比薩算了,聽說那不算太貴,明天就好辦了。」我給他出主意。
他強嚥了嚥口水,邊咬牙邊搖腦袋。面對如此頑強的男人,我毫無辦法,正要對他說:「我得回去了,你好自為之吧。」
被他搶先問我:「我想去你那兒煮碗麵條吃,可以嗎?」
「我借住別人家,帶你去不方便。」我面有難色。
「幫個忙吧。」他臉上竟有幾分乞求之色。
回想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得過他一碗麵條和一枚雞蛋的好處,我不忍心再拒絕他。
這兩天勞拉去長島不在家,我領他直奔六十九街。一進門,他居然嚇得半天不敢吭聲,待緩過勁來,才將手放在胸口上,顫著嗓子說:「你住這種地方,你住這種地方!我也算見過些世面,但是,……這麼說吧,我們這輩子,無論怎樣努力奮鬥,絕不可能住上這麼豪華的公寓。」
勞拉家的廚房空間巨大,櫃子多得如同迷宮,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包意大利通心粉。紹興師爺已經在沙發上餓得奄奄一息,掙扎著用盡殘存的力氣發號施令:
「多下雞蛋,多放油,快點煮。」
我將半打雞蛋和半包通心粉放進大鍋裡煮,又倒入小半瓶色拉油。他像理完發洗頭一樣,把整張臉埋進鍋裡吃得吸溜呼嚕,不時抬起頭來深深換口氣,再埋下頭痛吃,直到將最後一根通心粉消滅光。吃飽後,他立即重拾生活信心,十分愜意地在皮沙發上擺了個姿勢,得寸進尺地提出:「我想看會兒電視,消消食再回家,行不行?」那大鍋通心粉把他的肚子撐得滾圓,看情形一時半會兒走不動路,我只好不反對。
潘東海老早就聲言,要開車從費城來紐約看我,一直未能成行,只因分身無術。
「白天上課,晚上幫老闆做實驗,週末又找不到借口從家裡出來。」
我們常有書信往來,不過從未通過電話。一則打長途貴,二則住別人家,深夜打工回來,不好意思碰電話。難得今晚下工早,一電話打過去,潘東海還在實驗室幹活。
分別多年後,第一次聽見彼此的聲音,我們二人都驚喜萬分。細說種種別後離情,思緒奔放話題洶湧,一發不可收……
忽聽他一聲驚呼:「不好!我老婆找來了。」
電話火速掛斷,回頭瞧牆上的鐘,指針直逼午夜。再一看,紹興師爺仍安坐在沙發上,四平八穩地看電視。我止不住惱火:「喂喂,你怎麼還沒走?」
「我早就要走。你不是一直在電話上麼,總得打聲招呼吧。」
「那你現在趕快走。」我拉下臉催他。
他立刻哭喪著臉:「房東規定十二點前必須回家,否則將門鎖上不准進屋。我沒地方可去,今晚只得睡馬路了。」
「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怎樣了?我不是挺好的嗎?」他嬉皮笑臉。
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知道趕也沒用,鬧起來勞拉的鄰居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兒。只好分配他睡臥室四,我自己睡臥室二。
剛入睡不久,一陣敲門聲把我吵醒。他在門外問:「可以讓我進來嗎?」
我氣不打一處出:「進來幹什麼?」
「你知道我要幹什麼。」他怯怯地說。
「滾你的蛋!」我大吼一聲。
他不出聲了,隨即一陣腳步聲,聽起來他已落荒而逃。我心中惱怒之至,恨不得立刻衝出去將他掃地出門,又怕吵醒鄰居,決定先不理他,明早再叫他滾蛋。誰料我低估了對手的頑強,不久他又捲土重來,邊敲門邊說:「這事你又不吃虧,你都結過婚了,我還是一個童男子。」
「你……你真無恥!」我氣得發抖。
「別,別動氣,請問你睡過真正的童男子嗎?」他滿嘴的挑戰與自豪。
把我問得語塞,要說童男子嘛,迄今為止我還真沒嘗過。我把我那流血的初夜給了李天豫,而他把他的童貞給了他的初戀情人。作為女人,我並不十分在意男人的初夜,但這總歸不失為一種遺憾吧!你我同在人世間走一遭,為什麼我無緣享受男人的初夜?不過當這個真正的童男子在門外敲門時,我竟毫不動心。可見,愛情才是女人的春藥,他童不童男子,沒啥子要緊。
童男子見我暫時沉默,益發囂張起來,磨磨嘰嘰連哀求帶威脅帶誘惑帶傾訴折騰個沒完,大有不開門今晚就過不去之架勢。我用枕頭摀住耳朵不理他,沒想到那一鍋子通心粉給了他無窮無盡的精神和耐力,逼得我沒轍,翻身坐起來揚言叫警察,抓他一個強姦罪,門外才突然銷聲匿跡。
第二天早上打開臥室門,不見一個人影,想必他早已逃之夭夭。
天全黑下來,五先生才在餐館露面,眉頭緊鎖。這種情況看上去很是不對頭。他平時上班從不遲到,對人永遠笑容可掬。夥計們心知反常,個個都小心謹慎躡手躡腳地幹活,不想招惹他。我也不想找不痛快,有點故意躲著他,不料仍一頭撞在槍口上。
十點來鐘,門外進來一個衣著體面的中年男子,開始要在大堂吃,後又說時間來不及,點一份奶油大蝦要帶走。也沒見他離開時三心二意的樣子,十幾分鐘後,他折回來了,要求退貨。
「我改主意了。」理由簡單得很。
這種退貨的事,時有發生。五先生講究和氣生財,從不與客人理論,總是痛痛快快退錢。我貫徹執行他的經營理念,二話沒說給退了貨。待那人走出門,我正要將退回的食物扔進垃圾桶,五先生衝過來攔截。打開盒子一看,奶油大蝦吃得只剩點邊角余料。
「蝦都吃光了,你還退錢給他?」衝我大發雷霆。
這可不像他一貫的為人。平常他一團和氣,突然發這麼大的火,令所有在場的人震驚。我更是無地自容,一忍再忍,才忍住淚水。我當即從自己錢包裡掏出二十美元,放進收銀機裡,狠狠回他一句:「我賠你就是。」
下班時間一到,我立馬氣呼呼地奪門而出。
五先生跟著追出門來:「詩雲,請等等,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今天是我不對,我想請你吃頓中國飯賠罪,好嗎?」他滿臉懇求。
他一個老闆,話都說到這兒了,我心裡軟下來,同意吃他的飯。
走了幾家中餐館,都關門了,他指著街邊一家酒吧問:「太晚了,看來找不到一家開門的中餐館。去喝一杯怎麼樣?」
從沒坐過酒吧,我不知深淺,就點頭同意了。
我不會點酒,瞧著酒單不知所措。
五先生內行地一揮手:「給她來杯甜型馬提尼吧。」
他給自己要了一杯什麼酒,顏色碧綠,與我那杯通紅的馬提尼,恰成鮮艷的對比。這種紅紅綠綠的酒色組合,十幾年後又發生了一次。那是為搭救入獄的傑克遜,我們集合在水牛城,同樣喝得爛醉如泥。
我試著抿了一小口,味道還真不錯。他把著酒,並不急於下嘴。
「我真的非常抱歉,不該衝你亂發火。只怪我今天心情糟糕透頂。」
「昨晚離開餐館時還挺好的,後來出什麼事了嗎?」我擔心被安琪兒的丈夫抓了現場。
他猛呷幾口,粗聲粗氣地說:「往年都留在我那兒過夜,昨晚她無論如何要回家。」
「多半她家裡有急事,彼此都是老朋友了,別為這點小事找不痛快。」
「誰說小事?」他鼓起眼睛質問我,「她不許我碰她。」
這話太露骨了,我不禁一哆嗦。難怪五先生心裡窩火。拭了整整一年的火炮,等待的就是昨晚那個進攻的時刻,你叫它活活派不上用場,誰個男人順得下這口氣?
「難道她不再愛我了嗎?你說呢?」他一把鉗住我的手腕,目光逼視而來。
誰都知道,女人因愛而性,女人不性,很可能由於不愛。不過這話我不敢講出來,怕他酒勁上來沒輕重,我的手還被他掌握著呢。
「別想太多。不定她身體不舒服,你們都愛到這種境界了,還疑神疑鬼什麼?」我邊開導,邊偷偷將手抽回。
他抽了抽嘴角,苦澀一笑:「乾杯!」
我沒動,他自己一飲而盡。
幾杯下肚,他目光混沌起來,話說得顛三倒四,說來說去都是安琪兒。話說當年在餐館一見鍾情後,五先生隔天就約安琪兒看電影,看完電影又聽歌劇,被歌劇整得如癡如醉,兩人春心萌動,順理成章成了好事。
「說來你一定不相信,我們兩人都是第一次。我二十,她十八,這種年齡仍保持童貞,我們都被對方深深感動,不是感動一時,而是感動一生。」
我一向以為,美國男人不講究初夜,其實不盡然。對處女膜欣賞和感激的男人,起碼時代廣場的五先生就算一個,看來並非東方特產。
「那她後來,為什麼嫁給別人?」我也有些喝高了,不該問的話,糊里糊塗衝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