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17章 他說他還是童男子 (1)
    自從電梯裡狹路相逢後,我的一舉一動就被五先生關注上了。這兒有必要交代一句:五先生就是餐館老闆,我收銀的那家。餐館裡上上下下都喊他五先生。他不姓五,何來這麼個稱號?為弄清事實真相,我問過不少人,眾口不一:一說他在家排行第五;二說與一首歌有關。那是一首常聽他哼唱的歌,其實也就是那麼兩句,聽起來並不完整:

    Givemefive

    Givemefive

    Givemefiveeveryday

    我不熟悉美國歌曲。聽他唱得慷慨激昂兼一往情深,猜想這歌一定流行於市。餐館裡的人卻一口咬定:美國壓根兒沒這首歌,歌詞歌曲都是他自己信口編的。一個人既然可以把某件事情編成歌反覆唱,足見此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喊他五先生,道理大概於此,與排行不排行沒啥關係。

    這天星期六,出門時陽光普照大地,走到半路驟然下起雨來。躲了一陣,沒能把雨躲停,怕上工遲到,我只得鑽進地鐵站。地底下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身上帶著雨氣,月台也濕漉漉的。在四十二街的地鐵出口,我手中被一個傢伙強行塞了張粉紅色的傳單,剛要找個垃圾桶扔掉,只聽那人一聲驚叫:「詩雲,是你呀?」

    「紹興師爺,你怎麼在這裡?」我也大吃一驚。

    他做出羞愧的樣子,忙從我手中奪走傳單。我這才注意到:那張粉紅色的廣告紙圖文並茂,上面扭動著一個個光屁股女人,用挑逗的文字號召人們去紅燈區欣賞一場真正的裸體秀。

    我脫口而出:「你打紅燈區的工?」他可是一個斯文人呀!

    「別處找不到工,沒辦法,只得先在那兒對付著。」他細聲細氣地解釋,「你在哪兒打工?」

    「我做兩份工,平常中午在三十八街那邊送外賣,晚上和週末就在對過那家西餐館收銀。看見沒有?門口有消防龍頭的那家。」我指了指街對面。

    「原來是這家喲,我每天從它門口路過,怎麼沒碰見過你?」他很是不得其解,「還是你聰明啊!既然我們有工卡,幹嗎擠破腦袋找中餐館的工?你們那兒還要人不?」

    「他們倒是在請男女招待,不過那些個西餐菜名難得搞清,我們中國人做不來。只看還要不要打雜的。我幫你問問。我得上工去了,你收工後來找我吧。」

    週末晚上生意忙,我還沒得空問五先生,紹興師爺就自己找上門來了。

    「今天我發單時,又碰見一個老鄉。這要是傳回國內去,叫我父母如何做人?」

    我將他引見給五先生,講了他一大堆好話,什麼吃苦耐勞呀,什麼踏實肯干呀,等等。

    「我們現時不缺打雜的人手。」五先生笑瞇瞇地聽完,委婉拒絕了。

    一星期後,紹興師爺前來報喜:「我在附近一家鞋店找到工,工錢還行,活又輕鬆。美中不足吃飯要自己掏錢,以前紅燈區是老闆管飯。」

    不幾天,他滿面饑色地跑來跟我訴苦:

    「在鞋店做事,體面是體面,但吃飯成問題,我快撐不住了。」

    「你早晚在家吃,中午帶飯,不就結了。」

    「我住的地方租金便宜,沒條件做飯,只能泡點方便麵。我早上吃了泡麵出門,一直要熬到晚上回家。長期這麼挨餓,會得胃病的。」

    「你改邪歸正才幾天,又想回到紅燈區去嗎?」

    「我沒那意思。」他矢口否認,「人是鐵,飯是鋼,這個問題總得解決吧?」

    我也是窮學生一個,雖同情他的處境,卻愛莫能助。不料五先生解決了他吃飯的難題。紹興師爺下班比我早,回家路過餐館時,總進來找我訴說一通他飢腸轆轆的痛苦。

    「不跟你講上幾句,我怕是到不了家,地鐵坐到半路,必餓死無疑。」

    每天這樣餓著肚子來,每天這樣餓著肚子去。五先生同紹興師爺熟悉起來,得知他正在攻讀數學博士學位,對他很是刮目相看。

    「要不是家庭橫遭變故,我現在肯定在從事數學研究,可惜我的博士學位沒讀完。」五先生痛惜自己的理想無法實現,格外珍惜紹興師爺這個數學人才。

    五先生剛開始請他喝飲料,很快發展到請他吃奶油蛋糕,後來發現數學人才的腸胃空間需要更多的熱量去填補,索性請他吃正經的飯菜。紹興師爺臉皮厚,對於吃白食,態度淡定從容,就這麼吃上五先生了。他那邊酒足飯飽心滿意足,我這廂無地自容,只好再三跟五先生道謝。

    「這算什麼,誰叫我們都是朋友呢?」他不看重飯菜,只看重友誼。

    那天剛打發走紹興師爺,門外衝進來一夥人,在等候室裡擠成一堆,兵荒馬亂的樣子。

    五先生開顏一笑:「瞧,藝術家們來了。」

    見我滿臉疑惑,他忙解釋道:「他們是來躲警察的。在街頭給人畫肖像,算無照營業,三天兩頭被警察驅趕,常有人來這兒避難。他們都來自中國大陸,說不定當中還有你認識的人呢。」

    我正想過去認一認有沒有熟人,一位器宇不凡的男子從等候室那邊大步走過來,禮貌地問我要一杯冰水喝。接著他又補問一句:「你也是中國人嗎?」

    我用中文回了他。

    「我叫馬南山。」他改用山東普通話自我介紹,「看你面熟,你在杭州讀的大學嗎?」

    「我是湖南人,湖南生湖南長,湖南讀的大學。」我搖著頭說。

    「那你有姐妹讀過東方美院嗎?」他仍不死心。

    我仍搖頭。

    「簡直長得一模一樣。」他自言自語。

    五先生對他也不陌生,我正要將冰水遞給馬南山,被他一把攔住:「南山愛喝可樂,給他換一杯吧,不用收錢。」

    「你們都認識?」

    「在時代廣場一帶出沒的人,我誰不認識?馬先生畫肖像的功夫超一流,英語講得好,人又禮貌大方。」五先生對他賞識有加。

    躲在等候室的藝術家們見馬南山換了可樂,一個個跟著魚貫而入。

    五先生見這陣勢,索性大手一揮:「給他們每人來一杯可樂。」

    結識馬南山後,紹興師爺嚷著要上街給人畫肖像賺錢,很是摩拳擦掌。

    「畫一張人像,他們開價三十,二十能成交。時代廣場這種人流,一晚上畫下來,賺個小二百沒問題。昨晚我跟在馬南山身後算收入,他至少賺了這個數。」他伸出巴掌死勁兒晃了兩下。

    「人家馬南山是東美的高才生,你跟他比?」我覺得好笑。

    「這你就有所不知。我從小酷愛畫畫,差點考進了東美。只怪我老爸,說藝術就是個擺設,混不到飯吃,非讓我改學數學。結果你看!不過老外最好哄了,畫得出鼻子眉毛眼睛就行。這點功夫我還是有的。」

    「你先別辭鞋店的工,萬一不行,還有一條退路。」

    「那是。反正天黑才可以上街畫,我下班再去不遲。」

    說幹就幹。紹興師爺兩天內置齊行頭,趕在那個週末開張了。

    凌晨三點餐館打烊時,紹興師爺與傑克遜一同跨進來,兩人臉上都充滿喜悅。紹興師爺手舞足蹈地搶先報喜:「今晚旗開得勝,賺了半百!置行頭的錢回來了,明晚開始正式贏利。」

    傑克遜也說:「街上人真多,生意不錯,錢都快把帽子裝滿了。」

    五先生接過他手中沉甸甸的草帽,把裡面的銀毫子往櫃檯上一倒,一五一十地數起來,數完交幾張大票子給他:「照今天這樣賺下去,你的好日子不遠了。」

    傑克遜就是我來找工時,在餐館門外擊鼓的那個流浪藝人,也是每晚收工後必來餐館報到的常客。他跟五先生的關係,一看就鐵得很。五先生整天西裝革履的,如何與乞丐裝束的傑克遜搞成莫逆之交?這個問題很是煎熬著我的好奇心,終於忍不住打聽上了。

    「高中畢業那年,我沒什麼事,暑假常來餐館幫父親照料生意。那時傑克遜剛離家出走,身無分文,有次餓倒在我們門口,就這麼與他認識了。後來餐館遭遇搶劫,歹徒險些要了我的性命,幸虧他冒死相救。」

    「照說,傑克遜的收入還行,他何不用賺來的錢租房子好好過日子?幹嗎非得睡在地鐵上,讓自己無家可歸?」

    「人各有志。」五先生歎一聲,「他父親是個酒鬼,他從小在家庭暴力中長大,對過日子的生活毫無好感,一心只想在外混,圖個自由自在。」

    旗開得勝使紹興師爺躊躇滿志。一天傍晚,他拖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走進餐館,小白臉漲得白裡透紅:「你說好賺不好賺?配一個畫框,收客人十美元,進價只有一美元。我今天去中國城進了四打畫框。」

    結果,當晚就出了事。十點來鐘,馬南山等一夥畫家又進來躲警,獨不見紹興師爺。

    「明明見他跟著大家一起跑,怎麼沒跟進來呢?」馬南山向門外張望。

    這時,那個嬌小的韓燕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好險啊,我差點被抓。那個新來的拖著個大包跑不動,被警察抓去了。」

    「什麼?警察把他抓走了?」我焦急地問。

    她十分肯定地點頭。

    馬南山忙追問韓燕:「你看見警車往哪兒開?上城還是下城?」

    「下城。」

    「很可能在六警局。」馬南山對我說,「我去那兒看看。」

    午夜過後,馬南山領著紹興師爺回來了。他呆滯著兩眼,垂頭喪氣地說:「錢沒賺得到,反倒欠了一筆罰款,我倒臭霉了。」

    「人回來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馬南山開導他。

    警察當時給他兩個選擇:要麼認罰八百;要麼蹲四十八小時的監獄。

    「八百美元好難賺,蹲監獄還合算些。我正要簽字,南山趕來說,怕留下犯罪記錄,影響日後在美國找工作辦綠卡。」

    「你也是,你也不告訴警察,你是窮學生沒錢交罰款。」我替他急。

    「說了,沒用。」他搖頭歎氣,「警察說,可以分期付款。」

    從此紹興師爺金盆洗手,只一心一意打鞋店的工和蹭五先生的飯吃,再不提上街畫像的事。

    這天下午我剛上工,傑克遜一身西裝筆挺地走進來,臉上光鮮奪目。

    「我這次只去兩天,星期五前趕回來。」他對五先生說。

    這麼一個煥然一新的傑克遜,把我驚得目瞪口呆,指指他的背影問五先生:

    「他這是怎麼啦?從此浪子回頭嗎?」

    五先生邊笑邊搖頭:「今天是傑克遜的好日子,他出去逍遙兩天,再一切照舊。」

    「好日子?」我越發不解。

    「傑克遜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手上的錢攢到一千時,就得犒勞自己一頓。找家豪華酒店吃喝玩樂,過上兩三天好日子,錢財散盡再回來重操舊業。」

    我聽了啞然。他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竟然活得如此瀟灑。

    晚上收工時,五先生問我:「今晚你回哪兒,去六十九街嗎?」

    見我點頭,他馬上說:「那我們正好同路,邀你坐我的車,你不會拒絕吧?」

    五先生是一個十足的好人,看他十分期待的樣子,不忍拂他的好意,我應下來。

    「詩雲,你今天話不多,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想家了嗎?」上車後,五先生側頭問我。

    「今天是我丈夫的生日,不知他吃了長壽麵沒有?」

    「長壽麵?」

    「我們家鄉的習俗,生日這天一定要吃麵條,說是長命百歲。往年都是我給他煮長壽麵,今年我不在家,怕他……」

    「別擔心,他肯定吃了長壽麵。還是你幸福啊,雙親健在還有丈夫。」

    「可我遠離故土千萬里,不能與家人在一起。」

    「我也是家中的獨子。母親在我兩歲時死於車禍,父親一直鰥居未再娶,他太愛我母親了,至死也難以移情。十幾年前的一個午夜,幾個歹徒衝進餐館搶劫,父親命喪刀下,幸虧傑克遜救我一命。」他眼裡淚光瑩然,「父親在彌留之際,囑我把祖傳的餐館生意打理下去,我只得放棄讀博士學位……」

    人生在世都不容易,他一個光鮮的老闆,竟也經歷過如此的深哀劇痛,我陪他好一頓唏噓。

    打開門,見勞拉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等你呀!」她莞爾一笑,「這週末威廉的父母設家宴慶祝結婚紀念日,他家住在長島東邊的一個私人島嶼上,很好玩。想邀你同去玩兒兩天,你有空嗎?」

    「還真不巧,這週末我沒空。」我捨不得耽誤打工賺錢,再說也畏懼富人呀。

    星期六剛上班,五先生就宣佈:「今天提早到六點半關門,薪水照發。」

    大家聽後一陣嘩然:「週末生意最好,老闆怎麼挑在這時候關門?」

    但他是老闆,對他的決定,不理解也得執行,何況又不少我們一個工錢呢。

    六點半把門一關,我和少許心腹被五先生留下來:「請大家幫忙佈置一下。」

    大夥兒七手八腳,四周圍掛綵帶,點紅蠟燭,傑克遜提一桶子玫瑰花瓣,拚命往地上撒。不一會兒,餐館一改吃飯的氣氛,變成了燭光和玫瑰花瓣的海洋。

    這裡都變成海洋了,我仍舊搞不懂,五先生葫蘆裡賣的啥子藥,今晚要演的是哪一出。想抓他問個究竟,他早已不知去向。只好逮著傑克遜追問。

    「別急,等下你就知道了。」他神神鬼鬼的樣子。

    燈暗下來,紅燭閃閃,空氣芬芳,一切看上去盡善盡美。

    傑克遜招呼眾心腹撤退後,衝我一揚手,果斷地說了聲:「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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