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我十一歲,都三十好幾了,卻比毛頭小伙子還厲害。每天早中晚,就像一日三餐,他至少要三次。中午休息時間短,他經常飯也顧不得吃,就將我拽進宿舍。久而久之,廠裡的人就懷疑上了,開始跟蹤我們。那時的房子隔音都不好,別人躲在我們家的門外窗外偷聽,一聽就啥都明白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事先在廠裡傳開,接著傳遍了整個縣城,害得我不敢出門。他一個男人臉皮厚,我卻受不了,求他中午少幹一次。他不但不肯,還把我往死裡治,離婚又離不成,逼上梁山,我只有離家出走。原打算去廣東順德投奔我姨媽,結果在火車上認識一姐妹,糊里糊塗跟她偷渡去了香港。這十幾年來,我丈夫一直一個人過,拉扯女兒,挺不容易的。現在我已經不怎麼恨他了。」
「跟聽書一樣。」我深深抽了口氣。
「不早了,快睡吧,明天還要幹活呢。」
「我這就算正式僱用了嗎?」怎麼沒帶我去見東家?我有點不放心。
她笑著點頭:「等管家回來,你把報稅號碼和推薦信交給她,手續就都齊全了。」
說好我們星期天一起回康州,傳教士卻臨時有變,週六晚上帶玲玲來找我:「我想跟她去華盛頓開幾天學術會議,明天不回康州了。」
玲玲秀髮披肩,模樣清麗可人。我用家鄉話與她攀談起來,十分親切投緣。傳教士攬得這等才貌齊全的女子,那真叫一個狗屎大運。
臨走前,他把家裡的鑰匙給我:「我哥哥也不在家,他被點中參加一個陪審團,案子不小,估計十天半個月回不了家。」
星期天早飯後,劉姐穿戴一新,準備出門。我打趣她:「穿這麼水靈,會相好的去啊?」
「啥子相好?前東家的女兒過生日,我去幫忙做飯菜。這家香港人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在那兒打工時,洋文一字不識,他們支持我讀夜校學英語。後來我跳槽來這兒,人家不但沒埋怨一句,還為我出具了極好的推薦信。我在這行當算是站住腳了,要不是他們的推薦,我怕是連行也入不了。尤其老美,僱人最講究有人推薦。」她話題就勢一轉,「今天你回康州搬行李,記得把推薦信帶來,好給管家有一個交代。」
「好吧。」我話裡很沒底氣。
如何在管家那兒矇混過關?想來想去,只有先找借口拖延時間,待我努力工作,贏得她的信任與好感,也就無所謂推薦信了。這位胖高胖大的英國管家,卻不給我任何立功的機會,晚上召見我時,她鼻音濃厚地問:「他們全家人都去參加陪審團了嗎?」
「他太太在家,但要照顧兩個孩子,沒空寫推薦信。」我拼湊借口。
「口頭推薦也行,只要通一個電話,幾分鐘就解決問題。」
我頓時慌了手腳,衝她脫口而出:「那怎麼成呢?」
「你看這樣行嗎?什麼時候你把推薦信辦妥了,什麼時候再來上工。」一聽就是要趕我走,果然她連工錢都算好了,「這是你兩天的工錢,外加回康州的路費。」
見我灰頭土臉地出來,等在門外的劉姐早用陝西話罵開了:「這個英國臭娘們兒,就是看咱們中國人不順眼,又不是沒有推薦信,晚兩天要嗎緊?她這是一箭雙鵰,連帶著擠對我,你不要走,我帶你找東家評理去。」
我自知理虧,忙拉住她說:「謝謝你為我打抱不平,我幹嗎非賴在這裡不走?」
與劉姐握手告別時,我心想:天下之大,自有我容身之處。可當我走在大街上,想著到手的工作丟了,賺不到錢,如何在美國安身立命?內心的那點豪氣頃刻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腹淒涼。
電閃雷鳴了老半天,快到中央車站時,雨才下下來。
一個鬍子拉碴的壯實黑人突然躥到我跟前:
「下雨了,買把傘吧,八美元,你喜歡哪種顏色?」他拉開包讓我挑。
「我不要買傘。」我繞開他。
「五美元行麼?買一把吧。」他攔住我。
我指了指前面的火車站:「我馬上就到了,真的不需要傘。」
他將傘包往肩上一搭,從哪摸出一把刀來,凶神惡煞地直逼我:
「你不需要傘,可我需要錢,將你身上的錢統統交出來。」
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乖乖交出錢包,——內有我剛得的工錢和一張銀行現金支票,這可是我所有的活命錢啊。
得錢後歹徒逃得杳無蹤影。
大雨滂沱,街上空無一人。錢搶得一個不剩,康州回不去了。想來想去,偌大的紐約城,只有一個西蒙可以投奔。幸喜褲袋裡還有幾個零毫子,可用來打公用電話。臨撥號時,才發現電話號碼夾在錢包內一併沒了,我急得頭頂一炸。從沒打過西蒙家的電話,我對號碼毫無印象,幸虧教堂的電話我打過幾次,還依稀記得號碼。試著打過去,有一個粗嗓門的男人回話,但這人既不知道西蒙也不知道教堂,他正在自己家裡睡覺,忽被人吵醒,口氣很是不耐煩。
又錯了兩回,要是再錯一次,我便身無分文了。最後一輪撥號時,我手抖得厲害,在最後一個數字上猶豫不決。我沒別的辦法,只得臨時抱佛腳:「上帝啊!您老人家千萬給提個醒,到底我該撥哪個數字……」喊了半天的上帝,上帝不答我的話。看來天太晚,他老人家歇息了。我只得鼓起勇氣,重新撥號。長音響了好久,沒人來接,快要斷線時,那邊終於有人「哈囉」一聲。
謝天謝地,此人正是西蒙!
西蒙坐出租車趕來,我正蜷在牆角瑟瑟發抖。他二話不說,一把將我攬進懷裡。剛才我一直忍著沒流淚,這時我倒在他懷裡極聲痛哭。
「真是你嗎?你是真西蒙嗎……」邊哭邊捶他的胸膛,生怕自己在做夢。
他將下巴輕輕蹭在我的額頭上,又拉起我的手放在他左肩上。我摸到了醉鬼砸下的傷疤,心裡踏實下來。
「最後那次撥的號碼最不像,電話又響了好久沒人接,我真的要絕望了。」
「真對不起!我正在鎖門準備回家,聽見教堂裡電話鈴響,又折回去,才慢了一步。」他輕輕撫摸著我的肩背,「別害怕,有我呢。」
這個男人的話,這個男人的臂彎,此刻空前溫暖。
到他家時,威廉已經睡下。我們躡手躡腳地進了門,西蒙悄聲說:「我得把臥具收拾一下,你快去洗澡吧。」
我嘴裡答應著,眼皮子卻在打架,身子不聽使喚地跌進沙發裡,呼呼大睡起來,好像要通過睡眠把經歷過的委屈、悲涼和無助統統遺忘。等我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正被西蒙瞧得目不轉睛,那種目光情深極了,我不由得內心深處一栗,慌慌張張從沙發上爬起來:
「我睡了一夜的沙發?」
他笑意盈盈地點頭:「你睡覺的樣子超級可愛。」
「幾點鐘了?你該去上班了吧?怎麼不早叫醒我?」
「我今天頭兩節沒課,晚點去學校問題不大。」
「不知幾點有火車去康州?你有火車站的電話嗎?」話一出口,才記起我已身無分文。
早在國內就聽說:美國人都是那種親兄弟明算賬的主,借錢的事,免開尊口。我沒火車錢回康州,那今夜何處是我的家?早知落得如此下場,當初真不該冒冒失失跟傳教士跑來東部,放著現成的親戚不投奔。我這是何苦來著?
「我記得我這兒有火車時刻表。」他起身翻抽屜找出一張時刻表,「上班高峰期每半小時一趟,常規時間每小時一趟。你身上的錢都被搶光了,拿這去買票吧。」他從錢包裡抽一張二十的票子給我。看來美國人也是參差不齊,還有他這種主動掏錢的。
我怕感動的淚水氾濫成災,趕緊躲進衛生間裡洗漱。從衛生間出來,我以為搭火車回康州已經勢在必行,靜坐在沙發上的西蒙突然問我:「詩雲,你有什麼特殊理由一定要回康州嗎?你何不留在紐約找工作?大都市到底比小鎮上機會多些。」
「錢搶得一個不剩,我連租房子的錢都沒了,康州那兒好歹有個地方給我落腳。」
「什麼?你是說你所有的錢都被搶光了?我還以為只是你這次出門所帶的錢。你怎麼把錢都帶在身上跑,不存進銀行裡呢?」
「康州那地方找不到工,我住不長,所以沒把錢存進那邊的銀行。這次來紐約面試,我想在這邊開個銀行賬戶,又怕萬一錄取了要錢租房子,就把錢都帶在身上。誰料會遇上搶犯……」我不禁哽咽落淚。
「詩雲,我說過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他用紙巾輕輕擦拭我的淚水,「要麼這樣,你別回康州了,就住在我們這裡找工作。你睡我的臥室,我睡客廳,我不認為威廉會不同意。」
「西蒙,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我喉頭發哽,「就怕太打攪你們了,不是一天兩天,我可要住到我掙到租房子的錢。」
「沒問題,沒問題。」他連聲說,又玩笑一句,「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從小就喜歡沙發。平時總找不到由頭,你來了正好,讓我把沙發睡一個夠。」
我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心知他故意讓我釋然,感動啊!
早餐後,我們一同從公寓出發,他去上班,我去找工。
「詩雲,祝你好運!……祝你好運!」他邊走邊祝,直到我們在地鐵站分手。
我捏著西蒙的一大把祝福,沿著百老匯大街,挨家挨戶問工做……太陽在我頭頂上火辣辣地飄移,半上午過去,仍一無所獲,我內心有些焦急,但並不絕望。因為背後有一個西蒙,即使我身無分文,晚上也不至於無家可歸露宿街頭。
「所以說,你對我的幫助,既是物質方面的,更是精神上的。」我常對西蒙說。
「真有那麼重要嗎?」他故作懵懂的樣子。
我們為此分歧十幾年,誰也說服不了誰。直到前年秋天,西蒙從約旦河西岸凱旋歸來,他教母米勒夫人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慶祝會,會上我得以細說這段恩重如山的往事,不禁當眾聲淚俱下。西蒙上台來抱住我,附在耳邊低聲告饒:「詩雲,都是我不好,我早該接受你的感謝。」
正午,日頭越發熾熱。我揮汗走到三十八街,瞧見一夥人在街口西餐館的側門前排隊。排在最後的是一年輕小伙子,長著一張滑稽臉,大熱天的,戴著一頂呢子帽子。
他笑著對我「嗨」一聲,我趁機問他:「你們排在這裡做什麼?不是等著用餐吧?」
「我們是送外賣的,排在這兒等單子。用餐不從這兒進,你得走那邊正門。」
「送外賣要什麼條件?你看我行嗎?」
「女人送外賣?這可從來沒見過!」他有些驚訝,旋即又點點頭,「誰說女人不能送外賣?我看你沒問題,你進去跟老闆說一聲吧。」
老闆頭很是禿,臉色倒紅潤。他高高坐在店堂中央,正忙著指揮千軍萬馬。我站在那兒,找不到空隙跟他說上話,只好尷尬地東張西望。過會兒,卻見那個戴呢子帽的年輕人毅然走出隊伍,指著我大聲對老闆說:「這位女士想送外賣。」
老闆匆忙瞥我一眼,也是一副聞所未聞的表情。
生怕他不答應,我主動提出:「我只拿小費,底薪可以不要。」
老闆看看我又看看他,終於點頭同意。
呢子帽跟著我從頭排隊。我過意不去:「謝謝你幫我,真對不起,害你丟掉一個單子。」
「沒關係。」他露齒一笑。
「單子還給你留著呢,叫你去領貨。」前面有人傳話過來。
「是叫我嗎?」他環頓前後問。
「就是叫你,快去呀!」前後的人都說。
「夥計們可真厚道啊。」他嘀咕了一句。
我運氣賊好,頭回就接了一個大單,滿滿一紙箱的食物,抱在胸前十分沉重。
「嗨,你回來,你回來。」發貨的人大喊一聲,把一個走出半條街的送貨人叫回了頭,「她與你同路,今天新來的,你幫幫她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