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14章 劉紅旗的羊肉泡饃 (1)
    星期三下班到家時,動物醫生滿臉歡喜:「詩雲,你的工作總算有眉目了,今天中國銀行的王先生來電話,讓你明天下午去曼哈頓面試。」

    「好事,好事呀!」傳教士樂得手舞足蹈。

    「你跟王先生是朋友?」只有我冷靜。

    「有過幾面之交。」動物醫生答。

    傳教士趕緊插言:「朋友不朋友沒關係,你有最新的履歷表嗎?」

    我猛搖頭:「這裡僱人都講究美國經驗以及美國學歷,我從沒想過找專業工作。」

    「那不行,趕緊趕製一份,不然明天沒法面試。」

    「他們肯定要找有經驗的人,不知我的經驗算不算數?」我有我的顧慮。

    「中國銀行不承認中國經驗,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他們想當然。

    從傍晚忙到半夜,在傳教士的精心設計下,一份十全十美的履歷表終於誕生,我自己讀了也對介紹的這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是天下無雙。

    「有了它,誰也沒理由拒絕你。」他拍拍那摞表。

    第二天中午,傳教士臨時決定與我同去曼哈頓。我會錯了意:「何必辛苦你呢?我都去過一次紐約了,認路肯定不成問題。」

    「等不到週末了,我想去看看玲玲。」他坦白交代。

    中央車站分手時,他叮囑再三:「面試完給我電話,玲玲的號碼記下了吧?」

    我點頭。然後二人各奔南北。

    坐落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中國銀行,是一座凱旋門式的建築物,白色大理石的圓柱之間聳立著一個圓拱門,氣勢雄偉不凡。

    聽說我來面試,前台小姐將我帶進左側一個房間:「你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這一會兒就是兩個小時。兩點的面試,那位王先生硬是四點才肯出現,一見面就打官腔查我的來歷:「你哪裡人?你父母幹什麼的?你什麼途徑來的美國?你與坎布先生什麼關係?」

    我一一如實回答。

    他抹了一把油亮的頭髮,皮笑肉不笑地問:「你怎麼不去餐館找工打?」

    「我正在找,還沒找著。沒經驗,不太好找。」

    「連餐館都不要生手,何況我們這種堂堂正正的國家銀行?」他胸脯一挺背一直,立即堂堂正正的樣子。

    「打餐館我是生手,但我在國內做過八年的電腦,並不是生手……」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國內是國內,美國是美國,兩者經驗豈能同日而語?」他眉頭一皺,很不屑地瞥我一眼。

    這一瞥,把我好不容易鼓起的一點自信打得落花流水,只好落荒而逃。說好面試完給傳教士打電話,可我內心太悲憤,不想同任何人說任何話。我故意為難自己,一下子迎著夕陽,一下子背著夕陽,走得不知何去何從。

    某條街上的一座樓前,招牌上寫有「職業介紹所」的字樣。我在門邊探頭探腦時,被一中年婦女拉扯上了:「你從中國大陸來的嗎?」她陝西口音濃重。

    我趕緊點頭。

    「你來找工嗎?你現在有東家嗎?你能馬上來上工嗎?」她風風火火地跟我「嗎」上了。

    只猶豫了片刻,我忽然靈機一動撒了一個大謊:

    「我在康州一醫生家裡做,他們要搬去西海岸。我不願跟著去,想另找一家做。」

    她頓時喜出望外,笑彎了濃眉:「我東家要請一名洗衣女工,包吃包住,時薪八美元,每週六天每天八小時,你願意做嗎?」

    「願意,當然願意!」我將腦袋點個不停,「你東家也是中國人?」

    她把頭搖得十分否定。

    「中國人在美國沒什麼根基,難成我東家那種氣候,他是猶太人,專做房地產生意,有錢得不得了,連帝國大廈都有一層樓是他的。」她臉上立刻有了些帝國大廈的表情,「你要沒嗎事,不如現在就跟我去認認路,我們住在中央公園東邊,離這二十幾條街。」

    「你是陝西人吧?我怎麼稱呼你?」

    「我這家鄉口音到哪兒都改不了。」她自嘲地一笑,「我是陝西米脂人,我叫劉紅旗,劉志丹的劉,五星紅旗的紅旗。」

    「改什麼,我最喜歡聽陝西話了。我二舅媽就是陝西人,她做的柿子餅最好吃了。」其實我二舅媽是上海人,我三姨父是陝西人,但把一大老爺們兒說成會做柿子餅,聽上去比較假。

    一聽柿子餅,她眼睛都直了,一把挽起我的胳膊,親切地說:「我也最喜歡吃柿子餅了,你這位妹妹很對我的脾氣,你叫我劉姐好了。」陝西特產我只曉得一個羊肉泡饃,一個柿子餅。被我蒙對柿子餅,跟她套上了近乎,心裡好不得意。

    劉姐真的很牛,她領我往路邊一站,一輛巨長的黑色禮賓車即刻開過來。司機下來為我們拉開車門。他穿白制服,戴白手套,頭髮鬍鬚花白,行為舉止很是英國紳士。

    上車後,劉姐扯開冰箱門,一邊招呼我喝飲料,一邊自己咕咚咕咚呷幾口橙汁下喉。

    她很是得意地對司機說:「約翰,你看我不吹牛吧?說今天找到人就找到人。指望她,怕要等到布什總統下台了。」儘管夾雜濃郁的西北口音,她倒是把英語說得一連串不打嗝兒。

    「你的能幹沒的說,與她不相上下。」老約翰笑著恭維她。

    「我哪比得上她?我沒文憑,又不會講倫敦英語。」她話裡酸酸的。

    半天才聽明白,這個令劉姐氣不順的「她」,是主人從英國請來的女管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應算府上呼風喚雨的角色。而劉姐火頭軍一個,手中只掌握些鍋碗瓢勺,照說無法與權高位重的管家分庭抗禮,不過劉姐自有劉姐的絕招:「我把東家老小的西式胃統統改造過來了。現如今他們陝西飯吃得最來勁,什麼涼皮呀,什麼油潑辣子呀,全都來者不拒。尤其喜歡羊肉泡饃。」

    「太離奇了吧,連我都吃不慣羊肉泡饃,你是怎麼改造美國鬼子的?」

    「剛來時,我也做洗衣工。前年秋天,一廚師生病了,另一廚師在休假,管家臨時抓我上陣,照管東家兩個小孩的一日三餐。當時東家夫婦出門在外。我不太會做三明治,就試著煮羊肉泡饃給他們吃,開始他們吃不慣,不料後來吃上了癮,天天要吃。就這樣,我被正式任命為廚師,比洗衣工掙錢多,跟東家的關係也日益親近。可是那個女管家,嫉賢妒能又種族歧視,老跟我過不去。這不,洗衣女工走了,她找了幾天沒找到人,就叫我身兼二職,又煮飯又洗衣。今天趁她不在家,我跟東家訴苦,東家倒不錯,授權我來這兒找人。」

    說話的工夫,車子開進一座樓裡。

    「別看這就一公寓樓,到裡面你就曉得厲害了。」劉姐滿嘴臉的得意。

    一路跟她坐電梯到達頂層,果然氣派非凡,屋頂花園裡連瀑布假山蝴蝶館都有。

    「曼哈頓的房子,只要帶一點中央公園的景觀就值錢。我們這裡,連洗衣房也看得見公園。」

    對她的話,我並沒表現絲毫懷疑,她卻非帶我去洗衣房眼見為實不可。

    「你從這兒瞧過去,那不是中央公園是什麼?」

    「那不是什麼,那就是中央公園。」我順她的意思回答。

    洗衣房內除了六台洗衣機,有電視看,還有真皮沙發坐。

    劉姐介紹道:「你只管洗燙東家四口人的衣服,其他人的衣服,他們自己負責洗,也用這兒的洗衣機。你最好趕快上工,趁管家回來之前,咱們把生米煮成熟飯。」

    「等下我就打電話去康州辭工。」

    「那成,你在這兒休息休息,我開飯去了。回頭再來找你。」她轉身要走,又告誡一句,「你還得盡早把工卡及前東家的推薦信辦來。」

    我面色遲疑。

    「在這兒做工,這兩樣東西缺一不可。洋人寫的推薦信更吃香,你怕啥?你東家是美國人。」

    幸好在密西西比時我辦好了工卡,合法打工沒問題。只是所謂東家純為憑空捏造,上哪兒去搞推薦信?不過我也不怕,現成有一個傳教士,叫他寫一份應該不成問題,大家都是朋友,難道這點忙也不肯幫?我打電話給傳教士,他正在玲玲那兒樂不思蜀,心情奇好。我趁機求他:「我這邊萬事齊備,就差一份前僱主的推薦信,想請你寫一封。」

    「我沒做過你的僱主,怎麼給你寫推薦信?」

    「你就說你是,他們哪裡查去?」

    「這純屬欺騙行為,這種信我決不能寫。」他語氣嚴肅起來。

    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聽他不肯幫忙,我急得要命:

    「你知道我不是壞人,寫封信又何妨?」

    「詩雲,萬分抱歉,別的我都可以幫你,這種事我真的不能做。」

    這種事怎麼啦?這種事不損人又利友,你說他較哪門子真?後來日子長了,才搞清美國人這方面最較真。要是現在,我壓根兒不會開這個口,以免朋友為難。可是當時我傷心得厲害,想著自己遠離故土親人,求人無門,那叫一個心酸啊。

    夜幕四合,週遭漸漸沒入昏暗,左等右等不見劉姐的蹤影。一頓飯咋開這麼久,莫非把我扔在這裡忘了?我離開洗衣房,滿府裡找她。來回走了好些彎路,才找到餐廳。從窗外望進去,裡面燈火輝煌,東家四口子分坐在餐桌兩邊,每人跟前放一隻藍花大海碗,劉姐坐在頭上,正率領眾人在掰饃。那種精益求精的架勢,估計一時半會兒完不了,我只好又折回洗衣房。

    後來的後來,劉姐手裡端著一個鍋子進來:「餓壞了吧,快喝點羊肉湯就麵包,可惜饃都吃光了。他們在花生仁的階段停留已久,要求更上一層樓。今晚我教他們如何把饃掰到米粒大小。這樣一來,細小的饃被羊肉湯泡得胖胖的,更入味,所以饃吃得一點不剩。」

    我又扯了一個謊:「我已經打電話把前份工辭了。今晚我留在這裡,明天就上工,週末休息時我再回康州取行李。」

    「那太好了。」她一拍雙手,拉我進到洗衣房的隔壁,「你就住這間房,只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別人才准用洗衣機,不會影響你休息。這兒剛空一個星期沒人住,稍微收拾一下就行了。」

    趁收拾的當兒,我抓緊恭維她:「什麼時候要混成你這樣就好了。你英語講得那麼溜,來美國有年頭了吧?」

    「我也只來四年,要想把英語講得好,就需要一個膽大。」

    「聽你講英語的水平,我還以為你來十幾年了。」我故作驚訝的表情。

    她聽後心花怒放,索性把自己的底細全抖了出來:「我離開中國十二年了,先偷渡去香港,在那兒待了八年。我也快熬出頭了,東家正在為我辦綠卡,等批下來,就可把我女兒接出來。我走的時候,她不滿三歲,現在都上中學了,我要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彌補這十幾年的欠缺。」

    「那年月偷渡被抓要坐牢的。你可真有膽量。陝西離香港遠得很,你怎想起偷渡呢?」

    「這事說來話長。我下鄉四年後,招工進了縣農機廠當翻砂工。這個工種不好,整天要蹲在地上幹活,累得腰酸背疼的,好在我師傅對我很照顧。一來二去的,我們產生了感情,我出師不久便跟他結了婚。成家後才知道,他在那方面要求特別強。」憶當年,劉姐臉上依然羞澀。

    「你師傅,應該比你年齡大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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