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13章 一場不該發生的邂逅 (3)
    「你想家了?給家裡打個電話吧。」他走到我身後問,嗓音很是溫和。

    「這時候打過去,家裡沒人接。」其實我家裡沒裝電話。

    過會兒,威廉回來了,又是一個大帥哥,滿臉的笑容燦爛,大家相見甚歡。

    他脫下西裝,挽起袖子查看西蒙的傷口,邊看邊說:「傷口不深,不礙事,膠上就得。」

    「我怎麼說來著。不用上醫院,咱們的威廉醫生手到病除。」

    「你得了吧。我還沒醫生執照,叫人聽見,不定告發我非法行醫。」

    威廉給西蒙的肩上抹了幾層酒精,拿出一管膠,打開蓋子往傷口塗。把我看得咋舌:「真用膠水膠啊!我當你說著玩的呢。」

    「別緊張,這是醫用膠水。」他笑著停下手,將膠水舉到我眼前。

    傷口果然膠上。西蒙大張旗鼓為自己慶幸:

    「幸虧傷的是左肩,不影響我寫字,不然真不好辦,學生考試前夕,請人代課總歸不好。」

    時間不早了,我睡意漸濃,無奈威廉還精神頭足,他摸出幾張照片來,得意地問我:「你看我八六年在中國照的,猜猜這在中國哪裡?」

    照片上有山有水,威廉被人們團團圍住,把他當做馬戲團的把戲看。圍觀者都是鄉下人的打扮裝束,滿臉的憨笑。

    「這地方綠水青山的,應該是在中國南方的某個鄉村吧。」

    「詩雲,中國南方那麼大,請講具體點。」

    西蒙在旁笑著插言:「別小看威廉喲,他十八歲就隻身一人闖蕩非洲叢林。詩雲,你不能太保守,哪裡險峻就往哪裡猜。」

    我原想猜廣西桂林,老外往那跑得多,但桂林清秀而不險峻。險峻?我忽然腦子裡冒出來一個地名,脫口而出:「湖南湘西。」

    「哎呀,你可真神啊!」威廉興奮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我給我們學校裡好幾個中國同學看過照片,沒一個猜中的。」

    「我湖南人猜湖南,當然不成問題。」我面有得色,「你怎麼跑去湘西的?那地方八六年還不對外國人開放吧?」

    「這事說來話長,事起八五年我看了中國電影《邊城》。那青山那綠水那白塔,那老人那女孩那黃狗,一切都那麼的淒美迷人,我不能自拔,非去尋找他們不可。辦簽證時,中國領事館說湘西不對外國人開放。我只好先到桂林,又試著從那兒去湘西,一路走進茶峒城,沒任何人阻擋我。電影裡的地方我都找去了,不僅坐渡船過河,還穿著木屐,在石板路上走得嗒嗒響。」

    「真的?你連木屐都穿過!」

    「木屐算什麼?我還住過吊腳樓,那種木頭房子分兩進,前半臨街,建在土地上,後半臨河,用木頭支在水中。太陽落山時,女人推開後窗,呼喊河下船中的男人收工回家吃飯,家家戶戶都這樣,極有意思。你沒住過吊腳樓吧?」他不但眉飛色舞,還得意洋洋,估計用這個問題難倒過不少中國同學。

    「怎麼沒住過?八三年我結婚,去湘西蜜月旅行,專門找……」

    「你結婚了?」他們倆齊聲驚訝。

    我肅然點頭。

    「怎麼沒見你戴結婚戒指?」這回只有威廉問,西蒙沉默不語。

    「我們國家沒這習俗。」

    「是的啊,你這麼一說,我記起我看過的一部中國電影,女人結婚是以改變髮型為標誌,根本不興戴結婚戒指。看來中國文化還有得學。」威廉談興不減,卻見西蒙神情黯然。我察覺到了微妙的變化,並未十分在意,以為他累了。

    若干年後,西蒙向我袒露那是他人生最進退兩難的時候,而且承認當我跟傳教士踏入教堂門的剎那間,他便喜歡上了。「我這堪稱真正意義上的一見鍾情,你的黑眼睛美得天下無雙,不由得我不一見傾心。」

    那晚從教堂到公寓,一路發展順利,忽聞我已婚,他腦子裡頓時兵荒馬亂:進吧,有悖道德與教義;退吧,心痛無痕,情何以堪?進退維谷,西蒙不知咋辦?最後決定:不進不退。

    「此話怎講?」

    「就是聽其自然,隨命隨緣。」

    第二天我一覺醒來,已是滿目陽光。兩個男人都不在,客廳的茶几上,西蒙留下一把鑰匙和一張字條:這是房門鑰匙,用完可放在原處。黑字寫在白紙上,字裡行間沒看出絲毫感情色彩。

    怕我人生地不熟走丟了,傳教士昨夜囑我等他來接。十點半,接他一個電話:「起床沒有?我可以來了嗎?」

    「沒問題,我早就起床了。」停了停,又問他一句,「等下我們直接回康州嗎?」

    「我們先去聯合廣場那家書店看看,再坐火車回康州,行嗎?」

    「要不你自己去逛書店?我想在這附近轉轉,找找工。」

    「也好,我兩點過來接你。千萬注意安全,你路不熟,別走丟了。」他婆婆媽媽的,自己走丟過的人,總以為別人也會走丟。

    幾個街口外,就有一家中餐館,我進去問工,前台那個瘦削的女人斜我一眼。

    「你做過餐館嗎?」她一口廣式國語。

    「沒有。」我實話實說,「但我保證很快學會。」

    「我們這裡生意很忙,生手絕對免談。」

    「你們老闆在不在?」我不甘心地問。

    「她就是老闆娘。」旁邊一個胖夥計指了指瘦女人。

    再往下找,我學乖了,謊稱自己已有兩年經驗,引起老闆親自出馬考我:

    「左宗雞的英語怎麼講?」

    這不難,我張口就答。

    「一聽就曉得你沒在餐館做過,你只按字面意思翻譯。」他一舉識破我,「餐館裡的事你肯定做不來,我剛從大陸進了一批棕櫚樹,想請一個人在街邊叫賣,你幹得了這差事嗎?」

    「幹得了,什麼時候可以上工?」

    「我已打發人去碼頭取貨,你留個電話吧,再聽我的通知。」

    「我就住在附近不遠,等下我走過來聽消息就是。」未經同意,我不好給他西蒙的電話。

    「這裡可是高尚白人區,你住這附近,幹嗎問我要工做?成心耍我不是?你哪兒來哪兒去吧。」他彷彿受了莫大的侮辱,憤然下逐客令。你說這哪兒跟哪兒?我縱然有一張巧嘴,也說不清啊。

    又問了兩家中餐館,都被拒,找工無望,我只得回到西蒙家等傳教士。

    兩點鐘到了,傳教士卻沒有出現。

    下午的陽光從窗口爬進來,照得我越發窮極無聊,只好抓本書來看。我沿著西蒙的書架一路找過去,赫然發現當中有十幾本林語堂的書。這還不算狠,靠牆角的一個書架,上上下下擺滿中國古代哲人的著作,從孔子的《論語》,到老子的《道德經》,應有盡有。

    一直到下午四點,傳教士還沒出現。我開始坐立不安,想出去找他,又怕走岔路。一個書店總不至於要看幾個小時吧?我猜他十有八九又回教堂去了。他這種熱愛上帝的人,這種事,你甭說他還真幹得出來。幸虧我有教堂的電話號碼,不料話筒那邊竟是西蒙。

    我大吃一驚:「你今天沒去上班?」

    「去了,又回來了。當老師真的好,下午三點就沒事了。教堂裡雜事一大堆,我通常不直接回家,下課後先來這兒幹活。昨夜你睡好沒有?幾點鐘回的康州?什麼時候再來紐約?」

    「我還在你家呢。坎布先生說兩點來接我,可至今沒來,莫非他又走丟了?」

    「你先別急,我馬上回來幫你想辦法找他。」

    我剛放下電話,只聽得傳教士在門外叩門,進屋就說:「抱歉,讓你久等了。實在沒辦法,這種事說來就來,搞得我措手不及。」至於什麼事怎麼搞得他措手不及,他沒往下說,我偏不問。

    我想等西蒙回來再走,傳教士說是等不得:

    「今天我哥哥生日,他等我們回去吃晚飯。再不走,下班高峰期一到,火車很擠。」

    關門離去時,我心裡很是留戀不捨,目光再次掃過那面裸露的磚牆、那幅老農犁田的照片、那些哲人夫子們的書脊,還有那張我和西蒙共同坐過的沙發。然而,原本萍水相逢,所有的故事都將隨風而逝。心底輕輕歎一聲,我鎖上門,跟隨傳教士離去。

    一路急匆匆趕火車,沒顧上觀察傳教士。上車坐定後,才發現他的嘴整個笑歪了,看情形他自己偷著樂已有好些時辰了。火車往北開出城,從地下鑽出來,天地豁然開朗,太陽西斜,放出殷紅的光芒。我憑窗呆呆地看風景,想些與西蒙相關的事情,猛地被傳教士一把扯住袖口:「難道這不是上帝欽點的緣分嗎?」內心的快樂實在太快樂,他再也藏不住了。原來傳教士這天在書店經歷了一生中最神奇的艷遇。這場艷遇的發生,不僅直接導致了他日後的婚姻,而且產生了三個男孩的重大後果。

    「我當時仍想著書裡的事,完全沒注意,要不是她,險些釀成大錯。」

    在他即將大踏步誤入女廁所的緊要關頭,一位年輕女子伸出一隻玉臂,及時扭轉了他前進的方向。這對挽救他的聲譽和顏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你們中國女性溫婉含蓄,情急之中這麼做,需要非凡的勇氣,尤為令人感動。」

    「她是中國人?也在美國留學?」

    他用勁點幾下頭,滿臉笑得很是舒暢:「她還是你的老鄉,湖南龍山人,三年前來的美國,正在紐約大學攻讀生物博士。」

    巧就巧在如廁完畢後,兩人不約而同分別從男女廁所出來,傳教士忙湊過去,打著再次感謝的幌子,與她攀談起來,結果一發不可收。

    「時間過得火箭一樣的快,幾個小時一晃就沒了。她跟你一樣,黑頭髮黑眼睛,淑美端莊,睿智堅忍,各方面都符合我對女人的夢想。」

    離開書店時,傳教士已單方面決定這輩子非她不娶,他堅信對方也對此不存任何異議。

    「她今天很想跟我來康州,可惜要趕一篇論文,實在沒空。但她答應下個週末一定來,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暗示,你不認為嗎?」他激動得雙頰泛紅。

    「她百分之百對你有好感。」我趕緊認同。

    動物醫生似乎對清真菜情有獨鍾,慶生飯開在一家埃及餐館,炭燒山羊肉很是美味,只是甜食太甜了。吃完飯回來,我們剛下車還沒進門,就聽見廳裡電話在響。

    「肯定是玲玲!」傳教士猛撲過去,鈴聲戛然而止,他接了一個空。傳教士開始魂不守舍,講話左一搭右一搭,要不垂頭沉默,一點也不像肩負拯救使命的傳教士,倒像一個剛墮入初戀的高中生。他終究沒扛住內心的波瀾壯闊,追了一個電話過去:「你剛才打電話找我?」

    對方正在埋頭趕寫論文,被問得一頭霧水。

    「又不留言,誰來的電話呢?」這哥兒倆十分納悶,揪著頭髮東猜西猜。

    他們家誰來電話,與我最沒關係,我獨自離開客廳,走上陽台吹海風。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工沒找著,紐約也算是白跑一趟。下學期的學費怎麼辦?想到傷心處,我不禁潸然淚下。一直哭到午夜淚盡,才上床睡覺。

    赫然一個微笑的西蒙走近我的床頭,喜歡極了這時候他眼睛的藍色,那種溫存特動人,我情不自禁將雙手伸向他,渴望一個擁抱。這時我醒了,擁抱沒有發生,那個夢中出現的男人卻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思緒萬千,把與西蒙的相識過程,盡情回顧一遍,驚覺一連串的「假設」:

    1、假設戴安娜不難產;

    2、假設不路過第凡內珠寶店;

    3、假設老客戶不從歐洲飛來買東西;

    4、假設不去吃那頓意大利晚餐;

    5、假設路上不堵車;

    6、假設拉拉隊副隊長不臨陣脫逃;

    7、假設傳教士不走錯路;

    8、假設不下那場雨;

    9、假設不碰見那個醉鬼。

    這當中只要一個「假設」不成立,我與西蒙的邂逅,要麼無法發生,即使發生,也根本不會上演任何動人的故事。

    「然而,然而生活是不能夠假設的,任何偶然都有其必然性。」潘東海看問題一貫透徹。

    第二天起床後,傳教士他們仍惦記著那個電話,早餐時仍討論不休。

    「認識的人都過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昨晚誰會來電話。」

    很久以後,西蒙才老實向我招供:「我猶豫了老半天,鼓足勇氣才打的電話,卻沒人接。我當時對自己說:只打這一個電話。你接著了,我幸運;接不著,我認命。」

    結果沒接著,西蒙以為此乃天意,打算把我徹底遺忘。然而,命運卻總在跟我們鬥智鬥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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