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飽受骨肉分離之苦,只有高金寶比我們得天獨厚。他的妻小就在加州,十天半個月的總能電話一回。每逢通電話時,他手握話筒,背靠南牆,把上海話嘰裡咕嚕得既溫柔又熱鬧。
「我兒子今天在學前班表現好,老師獎他一朵小紅花。」末了,他總要拿出這類喜事,與我們大家分享。
有天清晨,李天豫意外打來電話,我大驚大喜:
「這是國際長途,你怎麼打來的?」
「向東的科長今天忘記鎖電話。」向東是他一哥們兒,在外貿工作。
先前給李天豫的信中,我報喜不報憂,隻字未提我手頭極缺銀子。他天隔地遠,幫不上忙,反倒讓他空著急。這次在電話裡,架不住他再三詢問,我只得如實相告:
「這地方沒工打,這兒省那兒省,省得連飯都不敢吃,只怕還到不了岸。」
「還差多少錢?」他問。
「再有兩百,就能把這個學期混過去。有三百更好,那我夏天外出打工的路費就不愁了。你別為我傷腦筋,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總有辦法對付。」
「讓我想想看,怎麼能湊點錢給你?身體最重要,你千萬莫省飯錢。」
李天豫當時靠寫點稿子餬口度日,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過了,哪裡還湊得出錢來?不過有他這一句話,足以溫暖我的心。簡直不敢相信,他還真湊了一筆錢,幾經輾轉半年後到達我手中。此舉把我感動得落花流水,儘管那時我已經擺脫生活困境。女人是不能感動的,感動了,再也走不出那座圍城。你十個西蒙又如何?
三月底,收到叔外公的回信,才知我路過舊金山時,他正病重住院。他還隨信寄來一千美元的支票。前次給他去信時,我絕口沒提一個錢字,但暗示了幾句當年我外公對他長兄如父的恩情。他果然一看就懂。這張支票是我的救命錢,我捧在手心上,一口氣走了好幾英里,進銀行存了,一顆心這才踏實下來。從銀行出來,抬頭一看,天空如此湛藍,我頓時精神抖擻,決計徒步回家。
半路上發現一張床墊,被人扔在路邊,半新不舊,正合我的需要。我雙手撫摸著床墊,又喜又愁,愁的是如何將它扛回家。我沒一點辦法,又不捨得丟下到手的橫財。於是坐在床墊上,望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兩眼巴巴。
天漸漸黑下來,且越來越黑。正當希望十分渺茫時,一輛車停下來,貴人伸出頭來問:
「你要將床墊運回家嗎?」
我喜出望外,猛點頭。乍一見他面熟,再仔細瞧瞧,認出他是那個台灣人。
「上次在學生活動中心,我跟你打聽過租房子的事。」
「我叫霍山東,歷史系的。」他伸出大手給我握。
我們合力將床墊抬上車。
「我想先繞一下我家,跟我女朋友說一聲,回去晚了,怕她擔心。」他一副好男人的模樣。
坐在車裡,看見他女朋友開門出來,月光下很端莊賢淑的樣子。
「哇!你撿的這個床墊比我們的都好。」以高金寶為首,以孔明湯京京為副,合手驚訝。
那晚睡在床墊上,感覺就是舒服。如今錢也有了,床墊也有了,正好睡一個實心覺,可恨被京京糾纏到半夜:「你說,他為什麼叫霍山東?他老家在山東嗎?」她同一個問題問他一百遍。
「我哪裡曉得,你自己問他好了。」我對她沒好氣。
這天以後不久,京京果然與霍山東交往起來,時不時見他送她回家。
「京京不會對霍山東有意思吧?」我問孔明。
「你看霍山東開的那個車,顯然比彭導油水大多了。」
「看車能看出誰的油水大?」我這人比較單純。
「哈,你還不知道,看男人有沒有錢,一是看他的車,二是看他帶出去的女人。」
「我見過他女朋友,長得挺漂亮的,聽說他們在台灣時就認得,都同居好幾年了。」
孔明哼了一聲:「那就要看誰更有手段。」
京京每天濃妝重彩,使出渾身解數吸引霍山東,看得孔明在旁邊為她著急:「不行不行,京京的手法太陳舊了。霍山東這種紈褲子弟,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她該打溫柔牌才對。」
手法不對頭沒關係,只要有老天爺照應。一個週末,霍山東帶女朋友在高速上飆車,撞上一棵大樹,車子全毀。他自己倒沒事,僅受了點擦傷;而他女朋友卻傷得高位截癱,不得不被家人接回台灣。不久,又見霍山東新買了一輛敞篷車。俏麗的京京依偎著坐在他身邊,香車美人,霍山東額頭上還粘了一塊紗布,儼然一條好漢。
那天我跟高金寶、孔明一道去超市,迎面遇見霍山東開著敞篷車在小鎮上招搖過市,京京從副駕駛位上站起來,揮動玉臂向我們高呼:「嗨!嗨!你們開著拖拉機哪兒去?」
高金寶的車年久失修,時常發出轟隆隆的吼聲。當街受了這番奚落,他咬牙切齒,發誓要報仇雪恨。沒過幾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機會來了。
霍山東有一位兄長,旅美多年,老謀深算得很。他一再向弟弟力陳利害:
「她持的是J簽證,畢業後非得回大陸不可,逃不掉的。」
聽從兄長的勸告,霍山東快刀斬亂麻,連夜將京京掃地出門。接到她的求救電話,我忙去敲隔壁的門:「京京剛才來電話,請你們去霍山東那裡接她回來。」
孔明起來應門,高金寶睡在床上按兵不動,嘴裡恨恨不休:
「找我們幹什麼?我們又沒有敞篷車,只有拖拉機,別委屈了她這位大小姐。」
不過恨歸恨,經不住孔明的再三勸說,高金寶終歸用拖拉機接回了京京。她一進屋就倒在床墊上,頭蒙在被子裡痛哭。我最不善於安慰別人,不知是說話好,還是不說話好。只得也把頭埋進被子裡,聽不見就等於她沒哭。因為北京人,因為清華畢業,因為拿獎學金,京京在我面前,處處高人一等。這種時候,你說我不幸災樂禍,那絕對是假的。
第二天起床,她一掃昨夜的悲傷和落魄,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天塌不下來,我在美國,還怕嫁不出去?美國男人又不在乎處女。霍山東他這個王八蛋,佔了老娘的便宜,幾輩子不得好死。」言下之意,她把她的處女身給了霍山東。原來那個彭大導演,忙乎了老半天,卻是空忙一場。
關於美國男人對於處女的看法,我請教過西蒙。他沒正面回答,卻瞇起眼睛回味我們第一夜的情景:「那是一個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初夜。」記得我害怕極了,在他懷裡蜷成一團,他用他那燃燒的吻,將我的身體一寸寸吻開。既然他認定那是我的初夜,我不得不欣賞他的說法,為那個下雨的夜晚自豪。
進入四月,密西西比的天氣燥熱起來,這時候有人來學校散發傳單,鼓動學生暑假到阿拉斯加出海捕魚。說是可以掙大錢,至少幾千,甚至上萬。彭導演摩拳擦掌,紹興師爺跟在他屁股後面雀躍不已,很有大幹一番的架勢。他們邀我同去:「女的不用出海,等我們把魚打回來,你們在岸邊加工,同樣賺大錢。」
有大錢賺,我當然去。高金寶卻警告我:
「去阿拉斯加做工,極辛苦不說,賺錢也沒保證,還要看收成,捕到魚才有錢。」
我鐵著心要去賺大錢,自然聽不進他的話。興奮之中,傳來彭導演出車禍的消息。那晚上他率領紹興師爺一夥人,開車去孟菲斯賭狗,途中與一輛貨車迎面相撞。滿車的人都沒傷著,只彭導演的雙腿被夾成血肉模糊,動彈不得。雖性命無虞,卻腿傷嚴重,要養好幾個月。藉著通知家屬的名義,在楊主席的帶領下,紹興師爺徹底搜查彭導的房間,翻看了他所有的私人信件,不料挖出一個駭人聽聞的內幕來。
「難怪他比我們富裕,只早來一學期,還有錢買車開,原來他得的全是不義之財!他跟紐約的一個老富婆關係不正當。那老太婆寫給他的信,別提多肉麻了。同住一個屋這麼久,誰知他彭導是這種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師爺白淨淨的臉上紅暈突起。
彭導演去不成阿拉斯加了,紹興師爺也就猶猶豫豫打起退堂鼓,口氣全變了:
「這事得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看他這副熊樣,我只好力邀孔明去阿拉斯加,捕魚發大財。他卻死心塌地緊跟高金寶:「老高已經為我安排好了,我準備去洛杉磯打工。」
阿拉斯加就這樣泡了湯,想想真一個沒勁。我承認我也不夠勇敢,豁不出去。
「你說,暑假我去哪兒打工好?東海岸還是西海岸?」我問孔明。
「你下學期還在這兒讀書嗎?」
我用勁搖頭:「這鬼地方沒工打,獎學金又申請不到,在這兒讀書等於死路一條。」
「那你上哪兒讀書就去哪兒打工,免得到時再花路費錢。」
「我在東西兩岸都聯繫好了學校,讀書不成問題,只看哪裡讓我好賺錢。」
「聽老高說各有千秋,東岸城市地鐵發達,適合我們沒車的窮學生,也正因為如此,各地去那兒找工的學生多,競爭激烈,像我們這種沒經驗的人,工更難找;西岸城市公共交通不方便,找工相對容易。老高答應幫我解決交通,所以我去西岸。你不是有親戚在舊金山開餐館嗎?你一去就有現成的工做,當然去你親戚那兒。不然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連個落腳處都沒有。」
孔明說得不無道理,但我還是想去東岸,因為費城有一個潘東海。寫信問他的意見,他竟然也主張我去投奔叔外公。於是我買好灰狗票,只等學校五月初放假,便啟程去舊金山。
正當西部計劃已成定局之際,上帝卻把傳教士派來了。週五考完最後一門,我打算週六一早開路。週四傍晚,我在房間裡打點行裝,突然接到楊主席的電話:「有人從康州來找你,他現等在國際學生辦公室,我馬上送他到你那裡來。」
傳教士進了門,我仍然不敢相信是他。
「天哪,我的天哪,你真的來了!」我連聲驚叫。
「那天早上在孟菲斯分手時,我不是跟你說過,後會有期嗎?」他神情得意。
「你要是再晚來兩天,我就不在這裡了,你怎麼趕得這樣巧?」
「能不巧嗎?這都是上帝幫我算好的。」他笑彎了眉毛。
晚上安排他在廳裡打地鋪,我坐在地上與他聊到半夜,他一再勸說我:「你得重新考慮一下暑假安排,我覺得舊金山不適合你,還是跟我去康州吧。」
我問哪點不適合。
「反正……反正不適合。」他支吾其詞。
「你又不保證我找得到工,我跟你去那個小鎮做什麼?」
深夜我摸黑回房,京京還沒睡,她和衣坐在床墊上問:「你剛來美國不久,怎麼會有真正的美國人來找你?他來這兒幹什麼?」在她看來,我一個湖南來的,就只配有湖南人來找。
反正過兩天就要散伙了,我再不怕得罪她,狠狠回敬她一句:
「你才管得寬呢,他來幹什麼,關你屁事!」
不過傳教士為什麼突然跑來密西西比?我心中何嘗不無疑慮,不便直接問,我旁敲側擊問過他好幾回。他憨厚地笑笑,並不正面回答我:「那天睡醒後,我一灰狗就坐過來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與他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然而每次就這個問題,我請他解釋時,他總是嘿嘿一笑,環顧左右而言他,不曾給我一個好說法。
週五考試完畢,還剩下半下午,我邀傳教士同去瞻仰福克納的故居:「聽我丈夫李天豫說,福克納是美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剛來時就想去看他的故居,一直沒去成,今天再不去,恐怕日後難有機會。」
故居建於百餘年前,希臘復興式風格,高大的門廊柱氣勢貴族。室內佈置基本保持福克納生前的狀態,書房裡擺著他用過的打字機,他親手製作的書架,桌上放有他親筆寫的作品提綱,起居室裡有他彈過的鋼琴,臥室的床頭有幾本翻開的書,是他親眼讀過的。總而言之,無處不殘存大師的痕跡,甚至大師的氣味。
大門正前方是一條幽深的林陰道,直達一座同心圓狀的花園,中間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周圍開著形形色色的鮮花。房子北面是僕人住的小屋,西北面立著一座穀倉,正西是福克納親手搭建的馬棚。我和傳教士彎腰走進夕陽空照的馬廄,陳舊的馬糞味,激起了我們對大師的深切懷念。就在這時,我突然改變初衷,決定跟傳教士去東部。
「真是太好了!」傳教士極具智慧地淺淺一笑,他冥冥之中的使命,就是要將我引向與西蒙那場致命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