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9章 這裡是大師的故鄉 (2)
    他後發制人:「還說我呢,你自己沒個人影子,我這不正找你嗎?」

    吃他的雞蛋時,我信誓旦旦與他合租房子,如今卻要反悔,我實在難以啟齒。可是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我一個狠心,低聲低氣地說:「那個,那個高金寶,想要我去他那兒合住……」

    他毫不惱怒,反而笑著白淨的臉說:「這下可好了。老彭的老婆沒簽上證,來不成了,找我去住他的客廳,五十美元全包。說好與你合租房子,中途變卦,我正為難呢。」

    不一會兒,高金寶他們來了,我和我的兩隻大箱子搭他的車子,朝便宜房子的方向行駛。

    「離學校還真不近,幸虧你有車。」路上我對高金寶說。

    「我整個一冤大頭。」他甕聲甕氣地給我一句。

    孔明扭頭猛朝我丟眼色。

    又走了十幾分鐘,車一陣抖擻,停了下來。

    「夾皮溝到了。」孔明一聲喊。

    深山老林裡,就我們這一小幢破木屋,四周全無人煙,還真像《智取威虎山》裡的夾皮溝。我心驚膽戰地問:「這地方安全嗎?」

    「這裡最安全,你看我們連門都不鎖。」高金寶一把推開房門,「房東只給我們一把鑰匙,配一把至少一美元,我們寧願不鎖門。」

    進門一個客廳,空無一物,極顯遼闊。臥室裡除了一張床墊,也不見什麼傢俱。

    「房子租得便宜,不帶傢俱。你先把被子墊在地上睡,過不了幾天,管保你撿到床墊。」

    我到隔壁他們寢室裡看,除了兩張床墊扔在地上,也是空空蕩蕩。

    「沒有桌椅,晚上怎麼看書?」我問。

    「為了節省水電,我們盡量不在家多待。」高金寶強調一個「家」字,令我有些心酸,「都是早出晚歸,在學校圖書館看書,看到晚上關門才回來。」

    關於五十美元包水電的情況是這樣:高金寶跟人租下這所兩臥的房子,月租一百八,包本地電話不包水電。他最初設想連他自己四個人合住,再把水電費控制在二十以內,攤到每人頭上不超過五十。可最終只湊齊三個人,現在他與孔明住一間,另一女生單獨住一間,人均月租六十,外加水電費。正是由於我的加入,高金寶才得以實現他在租金方面的夢想。

    孔明偷空向我透露:「老高來美國好幾年了,照說比我們經濟條件好,但他老婆在加州讀書沒資助,岳母在那兒幫著帶孩子,一大家子人就靠他那點獎學金,鈔票也緊。你同屋的京京也是這學期新來的,可人家會想辦法,有男人投靠。本來她獨佔一房,她不願意你住進來,兩人擠一間,每月才省十幾美元。」

    「那怎麼辦?」我一聽急了。

    「房子是老高租下的,再說少數服從多數,她一個人反對無效。」

    「老高好像不高興我們坐他的車?」

    「當初拉我們合住時,他答應免費提供交通,現在又想反悔,這太沒道理了。何況反正他要開車,多坐兩個人又不多費油,虧得他好意思提出平攤油錢。管他高興不高興,車我們照樣坐。」

    聽到這裡,我算聽出點眉目來了,這三個人的敵我陣營是不定的:在我入住這件事上,那倆男的一邊,而在分攤汽油錢的事上,孔明與京京做一夥。

    傍晚,高金寶不聲不響溜出門。孔明見狀,馬上對我揚手:「他要去超市,快跟上。」

    高金寶前腳上車,我和孔明後腳跟上車。他雖說奈何不得,卻可以臉色鐵青,表明我們是不受歡迎的人。我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扭頭下車,但見孔明滿臉的死豬不怕燙,我才稍許釋然。

    平生頭次進超市,那種琳琅滿目,令我歎為觀止。在一長排果汁櫃前,孔明一一細看,走開,又回頭一一細看,猶猶豫豫老半天,才狠心拿起一小瓶橘子汁:「我口腔潰瘍,缺少維生素,不喝這東西不行,找醫生看病更貴。我什麼藥都準備了,偏偏忘記帶維生素。」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帶了維生素,卻沒帶柴米油鹽,我跺著腳說:「美國怎麼沒散裝鹽賣?逼得我多花錢買一大罐。」

    「幸虧,幸虧我從國內帶鹽來了。」孔明笑瞇了眼。

    各人的經濟實力,這時候一目瞭然:我買了一包米,一小瓶菜油,一罐鹽,還有一蔸包菜,總金額不到七元;孔明買了小半籃子的東西;高金寶最是財大氣粗,買了滿滿一籃。

    車子剛開動,孔明哎喲一聲:「我的橘子汁忘記拿了。」

    狠心下了,錢花了,結果橘汁丟了,他的沉痛可想而知。

    「那趕快回去找啊!」我替他著急。

    高金寶就當沒聽見,猛轟一腳油門,將車子開得格外兇猛。路上,他拐進一個加油站,邊往車裡罐油,邊氣呼呼地喊得滿世界都聽見:「一星期加一次油還不夠,還讓人活不活?」

    孔明久經沙場,他兩眼望向窗外,置若罔聞。我初來乍到,到底修煉不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很是無地自容。

    到家後,高金寶炸雞腿,孔明煎雞蛋,他二人肩並肩搞得熱火朝天。

    見我遲遲不動手,高金寶招呼我:「有四個灶頭,你不必等我們做完再做。」他的上海普通話溫柔秀氣,還咧嘴露齒一笑,極盡面善心慈,與剛才在車上判若兩人。

    比起他們的雞腿雞蛋來,我的包菜很是寒酸,連忙推辭:

    「我等下再做,這會兒一點也不餓,時差把我搞得顛三倒四的。」

    待他們吃飽喝足,我已餓得半死,趕緊淘米煮飯。飯熟後再與包菜混在一起,加水加油鹽煮一大鍋,這樣油鹽菜米都省些,又容易吃得飽。這種包菜煮爛巴飯,我一吃就是三個月,靠它度過了我在密西西比那段最艱難的歲月。

    「忘記告訴你了,別插門,給京京留著。」孔明進廚房來時,剛從被窩裡出來的樣子。

    「你們就睡了!」我有點驚訝。明天星期六不上課,這還只九點鐘呢。

    「這裡桌子沒一張,燈光又暗,反正晚上做不成什麼事,不如早點睡覺。再說老高最討厭點燈浪費電,他習慣早睡早起,同住一間房,步調一致為好。」

    「老高這個人……」我欲言又止。

    「其實老高人並不壞,只怪我們都太窮了。我們幾個坐在他車上,太刺他的眼,他心裡窩火話說得難聽點。你剛來不習慣,以後坐車你臉皮放厚點就是。」孔明支完招,回頭又去睡覺。

    收拾完畢,我關燈從廚房裡出來,到處黑燈瞎火的。摸回房間,我沒有開燈,裹著鴨絨被,一個人坐在地上發呆。在家千日好,來這裡遭這份洋罪,心裡頭那個心酸啊。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推門進來,隨手打開燈。她三八年華,五官端正,胖瘦恰好,無疑就是京京。自報家門過後,她一口京腔毫不含糊地問:「我清華計算機系的,你哪個學校畢業的?」

    「湖南大學。」我從實招來。

    「湖南大學?我從沒聽說過,是在湖南吧?」

    我差點頂她一句:「你還真孤陋寡聞啊。」轉念一想,同住一屋,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呢。

    「隔壁那兩個上海男人壞透了頂,說得天花亂墜騙我來住,一再拍胸脯保證決不加人進來。看我一個人佔一間,他們心裡極不平衡,覺得吃了大虧,出爾反爾,哪像個男子漢?」她看上去挺義憤填膺的。

    我知道自己很討她的厭,但誰叫我窮呢?住不起六美元一晚的房子,再不忍氣吞聲,那就只有露宿街頭。我低下頭不吱聲,待她罵完,才鼓起勇氣問:「我跟你同一個專業,正好向你請教:開學幾個星期你們都學了些什麼?難不難?你看我趕得上功課嗎?」

    「我讀計算機博士,你不是吧?」她馬上跟我劃清界限,「我看你夠嗆,那些容易的課,早已人滿為患,不再接受註冊。剩下可選的課程都死難,我一個清華的,也未必吃得消。」

    「我拿的學生簽證,不註冊非法,再難也只得咬緊牙關。」我一個慘笑,「我的錢不夠一次交清學費,學校是否允許分期付款?你知道不?」

    「我們三個人都有獎學金,你還要自己交學費啊!」她故意喊得一驚一乍,「不過仔細想想也並不奇怪,隔壁那倆都是復旦的,我是清華的。別以為美國人分不清你們中國學校的好壞!」

    我恨不得罵她一句娘,可人在逆境中不得不低頭,出嘴卻是奉承的話:

    「那是,那是,清華的牌子走到哪裡都認。」

    「就算學校準你分期付款,這鎮上沒工打,你根本別想掙齊學費。你湖南來的,又沒有海外親友可接濟。」她認定我死路一條。

    偌大一個美國,與我沾親帶故的,統共就只三人:在舊金山的叔外公;在南加州的鄧大圍;在費城的潘東海。從沒與叔外公見過面,他恐怕連我母親都不一定記得,更何況我呢;鄧大圍只比我早一腳來美國,經濟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只剩下一個潘東海可做點兒指望。

    「還有一個我呀!與你同坐那麼遠的灰狗,難道還不夠沾親帶故?」傳教士很是不服氣。

    你別說,最終帶我走出密西西比的,還真是他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遠離家鄉數萬里,砸鍋賣鐵來圓美國夢,前途茫茫,回頭無岸。午夜的夾皮溝,風吹得格外淒厲,我躺在地板上翻來覆去,淚流不止,直到天快亮時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孔明跟高金寶釣魚去了。京京起床後,趕緊把自己整得濃妝艷抹,時不時朝門外張望,走出走進在我眼前晃動。

    「你們幾時去孟菲斯?」我問她。

    「說好九點來接我,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有。」她滿臉煩躁。

    那個九點該來的人,十點終於出現了:寬額大臉,皮膚粗黑,身材高大壯碩。他卻說他是地道的上海人。

    「真看不出,還以為你是北方人呢。」我對他說。

    「也難怪,我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又留在北京工作,在北方待了十幾年。」

    京京跟他打過招呼,進去洗手間,半天沒出來。我病急亂投醫,趁機把自己目前的困境向他訴說一通。

    「你這種情況好解決,去註冊英語加強班就是,學費一學期五百,可分兩次交。我是搞電影導演的,這兒沒我的專業,別的學校還沒聯繫好,我去年一來就進了英語班,還在那兒耗著呢。」

    「真的啊!我真的可以註冊英語班保持合法身份嗎?」我又喜又急。

    不防京京從洗手間裡殺出來,氣急敗壞地一聲吼:「彭大鵬,你少給人家出歪主意,她托福都考過了,學校哪會准她上英語班?」剛補完妝的她,原本蛾眉秀眼,但一生氣,整張臉變了形,橫眉立目的。照我說,儘管是美人,還是不生氣好看。

    「學校哪管這呀?後天上午八點半,你在國際樓等我,我帶你去辦手續。」彭大鵬豪氣地一揮手,導演派頭十足。

    幸虧彭導演,事情辦得十分順利,星期一上午十點前,我已坐進教室聽語法課。記得老師那天講解表語從句的用法,在白板上寫道:「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年薪達到五萬。」

    當時我心想,五萬年薪何嘗不是我的最大願望呢。

    中午熱飯時,在活動中心遇見紹興師爺,我忙與他分享我的喜悅:「搭幫彭導演出了一個好主意,我註冊了英語班。本來學費五百,我晚來一個月,學校還減我一百。今天先交兩百,餘下的下個月再付……」

    「原來都是熟人,我就住在彭導演的廳裡。」

    「上次聽你說,他家屬沒簽上證,那他是有老婆的囉?」

    「怎麼沒老婆?他女兒都上學了。」

    我心想:既然有老婆,幹嗎還跟京京打得火熱?彭導演幫過我的忙,京京又對我不友善,我決定不去告發。忍了幾天,到底忍不住,我透露給孔明聽:「你別講出去啊,聽說那個彭導演是有家室的,我們這個京京寶貝怕是還蒙在鼓裡。」

    「彭導演有老婆,這誰都知道。我看京京也沒跟他認真,只是眼下經濟不寬裕,利用罷了。你看她平時從不做飯,把一日三餐都熬到彭導演那裡解決,這麼幾個月下來,算算省下的飯錢還真不少。晚上自完習還有人開車送回家。我們早晚都得看高金寶的臉色,她起碼少看一輪。女生在開源節流方面很有優勢,我們這樣的已婚男人最慘了。」

    孔明出國前突擊結婚,蜜月尚未度完,就匆匆告別嬌妻漂洋過海來了美國。所以度日如年的感覺,比別人更甚一籌。

    「一輩子的光棍好打,半輩子的光棍難熬。你說你幹點別的什麼不好?非得搶在出國前結婚,這下曉得厲害了吧?」高金寶時不時揶揄他。

    「不結婚怕簽不到證。」孔明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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