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菲斯出城往南,很快進入密西西比州。密州盛產棉花,曾經稱富一時,但自內戰以來,這個州就一直處於貧困狀況。我所就讀的密西西比大學位於孟菲斯以南八十英里處,一個叫做牛津的小鎮上。
「牛津鎮是現代文學大師福克納的家鄉。」臨行前聽李天豫這麼說,才知它的了不起。
上午九時許,灰狗開進鎮裡,繞過鎮中心廣場,司機剛把車停在一座民居前,一個老頭笑瞇瞇地打開房門,上車跟司機打招呼:「你昨天沒來,今天給我捎來幾位?」
「昨天沒人上下車,我就直奔傑克遜去了,今天帶來一個。」司機朝我努努嘴。
「這就到站了?」還以為這是老頭的家,哪有半點車站的樣子?
他們二人齊心合力點頭。老頭上前與我熱情握手:「我叫嘰裡咕嚕(沒聽清),是這車站的負責人,歡迎你來到牛津鎮。請隨我來。」
「怎麼沒見學校?」我跟在他身後問。
「學校在那邊,離這兒還有幾英里地。」他隨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
「還有幾英里?」我拖著兩個死沉的箱子,如何打發這幾英里?
他覺出我的難處,拿起電話,跟誰一頓說道,隨後笑著告訴我:「別擔心,會有人來接你。楊先生是中國學生會的主席,凡有學生從中國來,我都打電話找他解決。」
左等右等,等不來我們的楊主席,我焦急地朝門外張望,本想請老頭再打電話問問,可他談興正濃:「別看我們鎮小,整個南方,甚至整個美國文化的精華全集中在這裡。就說我對面這家耐爾森百貨商店,是南方開得最早的商店之一,還有廣場中央的那個尖頂教堂,全南方沒一個教堂比它更古老。你瞧我隔壁這條巷子不一般吧,當年福克納先生就坐在這巷口,手持煙斗,靜靜觀察小鎮的市井百態,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就是這麼琢磨出來的。」他無比地洋洋自得,「那時候,伊利諾伊中央鐵路從鎮上穿過,溝通芝加哥與新奧爾良,不能不說那是我們小鎮的鼎盛年代……」
上下兩百年這鎮上的人文歷史,老頭一一娓娓道來。我樣事無著落,哪有閒心聽他嘮叨?卻又怕惹惱他,撇下我不管,只得嘴裡不斷附和他。他講的東西那麼人文,其實我大都聽不懂。
近中午,楊主席終於駕到。老頭問他怎麼才來。他避而不答,轉而質問我:
「這學校都開學一個月了,你怎麼才來?」
「我拿到簽證本來就晚了,又等了半個月的機票。」我解釋說。
聽他一口京片子,猜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他那鼓鼓墩墩的身材更像湖南特產。一問果然,他母親四川人,他父親湖南人。
「那我們是老鄉。」我搶著巴結他。
他不吃我的巴結,馬上嚴正聲明:「我北京生,北京長,湖南從沒去過。」
我非跟他賴上老鄉不可:「不管在哪兒出生,你籍貫總歸是湖南吧。」這地方我舉目無親,我心想多一個老鄉多一條路,認了總不壞事。
他不但不跟我老鄉,還公事公辦地宣佈:「根據學生會的規定,老生接新生,接灰狗站定價一美元,接機場定價十美元。大家都是窮學生,補貼點汽油費無可厚非。」
在舊金山買灰狗票時,找回一美元,我攥在手中兩千多英里,險些花掉它,到底忍著沒買東西吃。我鬆手放錢給他時,想著自己這一路上的節省很值得,不然又要交一張大票子讓他找。「那票子一扯散,用起來就飛快。」從小外婆就告誡我。
「楊主席,我想請教一下,這裡如何找工打?」我臉上故作憨笑。
「這裡純粹是一個大學城,沒有任何工業,全鎮大約兩萬人口,一萬學生一萬居民。從清潔工到教授,那一萬居民全靠這個學校為生,哪裡還分得你有工做?要是開學前早點下手,或許能在學校圖書館搶半個崗位,你這麼晚才來,想都甭想。」
我頓時急傻了眼:「我只帶了幾百美元來,沒工打怎麼得了?」
「你們這些自費生就是膽子大,事先不瞭解清楚情況,帶這麼點錢就敢出國門,你以為美國遍地都有金子撿呀。」他板起一副公費生的面孔。
那年頭,國際長途死貴還輕易打不通,一上不得網,二發不了電郵,摸清情況談何容易?可他一個主席,我反駁不得,連忙承認錯誤,厚著臉皮求他:
「只怪我來之前太盲目,你在這兒時間長,門路多,請幫我找份工做,不然我死定了。」
「那是後話,你當務之急是要找房子安頓下來。開學一個月了,該住的都住下來了,現在找人合租房子極不容易,我看你先住這兒吧。」他將車停在一宿舍樓前。
我瞧那樓氣派來著,嗓音發抖地問:「住這兒貴嗎?」
「六美元一晚,整月住便宜點,好像是每月一百六。」
這麼說來,我兜裡的那點銀子連吃住都不夠,更別說學費了。
「這房子貴死人,我住不起。不定誰那兒可以擠一擠,你是主席面子大,麻煩幫我問問看。」儘管他滿臉的不耐煩,我不求他求誰去呀。
「再貴,不也得住嗎?不然你今晚睡大街啊?」他眼中露出嚴重的不屑,又從哪兒摸出一張紙給我,「這是中國學生通訊錄,你自己打電話挨個問,好自為之吧。」
六美元的房間長方形,內有兩張單人床,兩套桌椅,兩個壁櫥什麼的。宿舍女管理員身材豐滿地介紹情況:「這房間沒住別人,兩張床隨便你挑。洗手間以及廚房大家公用,出房門左側右側都有。我跟你同一個系,不過我還在念電腦本科。」
「原來你是在這兒打工的學生,你們這方面還要人嗎?」我一急,英語講得越發坑坑窪窪。
「我等了一年,才得到這個職位,每週還只讓做十八小時。」她露出困難的表情,見我垂頭喪氣,馬上又改口說,「現在沒聽說要找人,但事情總在變化,說不定過幾天又要找人,我幫你留意就是。」她這話安慰成分居多,不見得真能幫上忙,但聽在心裡有些安慰。
我問清楚了,本地電話包在房錢裡不另收錢。按照楊主席留下的通訊錄,我從頭打到尾,一下午打下來,一無所獲。半數的人不在家,在家的人沒空房子不說,還要吃他們的質問:「誰叫你這麼晚才來?」
夕陽射在窗戶上,豐滿女生打來電話:「你房間的檯燈修好了,我可以送上來嗎?」
「謝謝你,還是我下樓來拿吧。」
下樓時,有人跟在我在身後步履沉重,緊接著聽那人怯聲問:「你也是中國人嗎?」
轉身一看,那個男人文質彬彬,臉上寸草不生。我剛答一聲「是」,他滿臉喜不自禁:「那正好,我們合租房子吧,住在這裡這麼貴,都快把人急死了。」
他也是一個遲到分子,只比我早來三天,連日來找人合租房子不果,正焦頭爛額。
「學校外面的一室一廳,租金一百二,再加上水電費,你我平攤下來,至少省一半。」
「我們都沒車,住在學校外面,交通怎麼解決?」我問。
「房子並不很遠,走路半小時到學校,騎自行車更快。我在舊貨店裡問了,十五美元可以買輛四成新的車。」總之,他把一切都盤算好了,就等著我點頭。
能省一半錢,當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人什麼的來歷什麼品行,我統統的不清楚。
見我不置可否,他抓緊引誘我:「那間房歸你,我只佔廳,但房費還是一人一半。」他一副很不怕吃虧的樣子,「你還沒吃晚飯吧?走,去我那裡下麵條吃。」
他住三樓。去他房間的途中,我得知他畢業於浙江大學數學系,來這兒攻讀博士學位。
「這裡只給我免學費,還得自己籌生活費。數學這種冷門專業,在美國沒人學,別的學校都是全包。當初只想快點出國,懵裡懵懂就來了,哪知密西西比是全美最窮的州。」他唉聲歎氣。
「生活費畢竟是小頭,我這裡一大筆學費還沒著落呢。」我一路歎氣跟他走進廚房。
「除開雞蛋,油鹽醬醋和麵條都是我從中國背來的。昨天超市雞蛋打折,五十九美分一打,我買了半打。早知道這鬼地方沒工打,連雞蛋都該從國內帶來,放在冰箱裡又不得壞。」他臉上那一個後悔啊。
不會兒水煮開了,我提醒他:「該下雞蛋了。」
他手裡握著兩個雞蛋,摩拳擦掌搞了老半天,到底只破開一個放進滾水裡。
「你吃這碗有蛋的面,我不是特別愛吃雞蛋。」他很是克己待人。
我著實感激涕零,當即答應與他合租房子。
一場麵條吃下來,我們進一步知己知彼:他浙江紹興人,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我湖南人,已婚無孩。聽說我已婚,他反應平靜,不喜不憂,仍在動省錢的腦筋:
「反正沒錢打電話,我們乾脆不裝,這樣可省下座機費,你看呢?」
對於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本來我還心存疑慮,見他事事精打細算,覺得誤會他了。現在這種時候,省錢頭號重要,誰顧得打別人的歪主意?於是我再次表態,一心一意跟他合租房子,義無反顧。
聽說紹興那地方自古出師爺,他生得白白淨淨又老氣橫秋,我打趣他:
「你的名字沒平仄,叫起來拗口,乾脆喊你『紹興師爺』算了。」
「其實我祖上是開當鋪的,沒人做過師爺。」他一臉認認真真。
既然他不反對,這個綽號我就喊定了,還打算長期喊下去。
回房後,我打電話報告楊主席:「今天在這兒碰見一數學系的男生,他邀我合租房子,說是兩人攤下來,月租六十,水電費另算,看用多用少。」
主席聽了很不服氣:「人家高金寶租的房子,五十美元包水電。」
「高金寶是誰?他那兒還有房子嗎?你有他的電話嗎?」我問他一連串。
「高金寶是誰並不重要,關鍵是你得爭取主動,到學生活動中心去。」主席為我指點迷津。
遵照楊主席的指示,我一大早直奔學生活動中心,尋找五十美元的房子。樓上樓下找遍,沒發現一個明顯的中國人。正困惑時,一東方面孔的男生從餐廳走出來,我迎上前問:
「你是中國人?」
「我從台灣來。」他身材魁偉地一笑。
「我昨天剛從中國大陸來,想找人合租房子,有人要我上這兒打聽,怎麼沒見幾個中國人?」
「現在還沒到時候,他們中午才來這裡熱飯。」
「你知道哪兒有便宜房子租嗎?」
「我住的房子不是自己找的,是接租班上一位日本同學的。這方面我沒經驗,你還是中午問他們比較清楚。」他說話挺和氣。
我於是尋一張沙發坐下,邊看電視邊等。中午邊子,手持飯盒的同胞們,終於一個個出現了。
「我昨天剛到的,你們誰要找人合租房子?」我挨個問。
他們一律搖頭,而且搖得面無表情。為了喚起同情心,我將自己如何流落機場,如何搭兩天三夜的灰狗輾轉到此,一一訴說開來。咱們中國人不遠萬里來到美國,懷中就揣著那幾個小錢,誰個心裡沒有一本血淚賬?我的故事沒打動什麼人,大家一個腔調對我說:
「只怪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眼見最後一個人夾著飯盒離開,我失望地走到門口,忽然從旁閃出一個男人來:
「我那兒有便宜房子。五十元包水電,你租不租?」
定睛一看,是一個留平頭的中年人。
「真的?」我喜出望外,「我租,我當然租。」
「我還得跟同房商量一下,明天給你信。」他四下裡瞧瞧,壓低嗓子囑咐我,「這事你先別聲張。」說畢,他疾步衝下台階。
我追在他身後問:「你哪個專業的?貴姓?怎麼跟你聯繫?」
「我叫高金寶,經濟系的,你明天還來這兒等我。」他邊走邊答。
既然他名叫高金寶,我相信便宜房子非他莫有。
那晚上睡了來美國後的頭個安心覺。第二天到活動中心候高金寶,望眼欲穿一整天,他卻爽約沒出現。同樓住的紹興師爺,這兩天也蹤跡全無。上樓去他房間找,連個燈影兒也見不著,黑得一塌糊塗。
第三天中午,高金寶才從天而降,身邊攜帶一小個子男生。他介紹他:
「這是我的室友孔明,他也從上海來,在這兒讀生物。」
孔明抬頭朝我一笑,面容年輕而又伶俐。
「我今天可以搬去你們那兒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們一齊以上海方式點頭。
高金寶說:「我現在得去見我的導師,完事後我們來宿舍找你。」
在趕往宿舍的途中,我與紹興師爺不期而遇。
我先發制人:「這兩天哪裡去了?到處找不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