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7章 上帝派來了傳教士 (3)
    我站在車站門口,目送他的車從我視線中消失,當下含淚發誓來日定要報答他。不想後來在紐約,一個雨夜我遭遇到街頭搶劫,夾在錢包裡的電話單子,一同被歹徒搶走,至今無法與他取得聯繫,從而永遠失去了報答他的機會。儘管十幾年過去了,一閉上眼睛,他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我面前:那方方正正的臉,那樸實的小平頭……

    「我這本書出版後,假若我的恩人能看到,跟我聯繫上,那就好了。」在寫書的六年間,我時常對李天豫暢想。

    「你有一個美好的、但幾乎無法實現的夢想。」李天豫每次都這麼說。

    我不服氣地回敬他:「那你就等著瞧吧!」我自知我個人的力量十分有限,這不還有親愛的讀者們嗎?靠著你們的口口相傳,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的恩人。

    候車室裡很是無聊,我移到窗口邊,靠著數窗外街上過往的汽車,好歹把一下午打發掉了。天黑時,我肚子餓得咕咕叫,手裡捏著一美元,好幾次勇往直前走近食攤,一看那價錢,再把它換算成人民幣,終歸下不得手,又幾次敗下陣來。後來實在餓得難熬,我找一個偏僻處坐下,閉上眼睛搞精神會餐。在那個臆想的世界裡,美食佳餚揮之而來,臘魚臘雞紅燒肉,任我吃一個夠。靠著一場豐富生動的想像,我扛住飢餓,晚上十一點勝利登上灰狗。

    此去密西西比,全程兩千多英里,歷時兩天三夜。灰狗慢就慢在頻頻停站,好在乘客多為有空沒錢的人,在乎省錢,並不計較快慢。頭回停站時我不知深淺,見人們蜂擁而下,也隨大流下車。下去後才發現大家都在忙吃喝,我一不吃二不喝,壓根兒沒必要跟風下車。這樣的停站,每一兩個小時就發生一次,我怕自己立場不堅定,擋不住那些薯條熱狗漢堡包以及可口可樂的誘惑,索性待在車上不下來。在當時的困境下,除了節省每一個銅鈿,我還真沒別的事好幹。

    獨自一人留在漆黑空蕩的車上,那種異國他鄉的飄零感,惹得我內心無比沉重。

    經過一夜的行駛,早上七點到達洛杉磯。與以往停站不同,這回下車的人都拿著行李,我心想洛杉磯是一個大站,容易被人當成目的地。我決定一如既往,坐在車上巋然不動。

    「請大家都下車。」司機通過擴音器喊話。

    我一聽急了,疾步上前問他:「我要去密西西比,我搭錯車了嗎?」

    「沒錯,這趟車橫跨東西海岸,終點站紐約。你在孟菲斯轉車去密西西比。」

    「還沒到孟菲斯,你怎麼就叫我下車呢?」

    「這輛車只到洛杉磯為止。」

    「你才說我沒搭錯車,怎麼又說這車只到洛杉磯呢?」

    他一再強調,我確實沒搭錯車,他的車又確實只到洛杉磯。經過幾個回合的雞同鴨講,我二人總算消除誤會。原來他講的這趟車和這輛車是兩碼事,這趟車開往紐約,這輛車只到洛杉磯。

    後來李天豫批評我:「你看你平時不關注國際事務,到時就抓瞎了吧。連我都曉得美國人怕把一輛巴士累死,長途客運通常由好幾輛車承擔,跟搞接力賽一樣。」

    九點來鐘,幾乎原班人馬上了另一輛巴士,繼續前行。一天跑下來,灰狗穿越了三個州:加利福尼亞州、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半夜三更,司機向我們報告:

    「我們現在正行駛在奇瓦瓦沙漠,即將進入得克薩斯州,這兒靠近墨西哥邊境。」

    他話音剛落,前面射來一束強光,我們的灰狗被幾個穿制服的人攔下,司機馬上向大家說明情況:「他們是邊防警察,將上車檢查偷渡者。」

    那個邊防警察登上車,只匆匆掃視一眼,就從滿車人當中獨點了我:

    「請出示你的有效證件。」

    我護照簽證齊全,照說沒由頭畏懼,但交護照給他時,我雙手抖得厲害。誰叫我害怕警察由來已久呢?打小的習慣就是難改。

    警察倒是很和氣,驗完證件後,他滿嘴牙套地衝我笑:「謝謝你的合作。」

    暗夜沉沉,長路漫漫。月亮撞入一夥雲朵中,如同泥牛入海再沒走出來,蒼茫的風在蒼茫的戈壁上呼嘯,於是我們進入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時期。就在這時,那個影響我命運的人趁黑登場,他上車的那個小站,究竟是個什麼站?事隔十幾年,無論我無論他,都無從回想起來。

    一個奇胖無比的女人原本坐在我旁邊。上次停站過後,她豪邁地向我宣稱吃了一整只炸雞。這又下車吃東西去了,我很好奇她還能吃下什麼,卻遲遲不見她歸來。

    上車後,那個男人徑直走向車廂後部,眼看要在那兒落座,不料他突然轉過身,面帶春天般的微笑朝我走來,彬彬有禮地問:「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沒人。」我眼前閃過胖女人的炫耀嘴臉,決計對她陰險一把。

    「我可以坐這兒嗎?」

    「當然可以。」

    或許惺惺相惜,前排的那個胖男人,對我的胖鄰座一路上充滿好感,他不太滿意我的回答,扭頭衝我說:「誰說沒人?她吃完超級漢堡包就回來。」不過他的情報並不準確,直到車子開動,仍不見胖女人的胖影子。

    我與新來的鄰座彼此感覺不錯,先是互通姓名,索性又介紹自己是幹什麼的。聽他說出他的職業後,我盯著他狠狠吃驚,他別的沒見特別,就只絡腮鬍子頗為壯觀。

    「你真的是傳教士?」我又追問一句,怕自己聽錯了英語。

    他微笑而又莊重地點頭。

    從前我們那個革命年代,容不得宗教信仰,我的生活從不與神鬼上帝發生任何關係。傳教士這種人物只在電影小說裡見過一二回,如今一個活生生的傳教士與我並排而坐,感覺特神奇。

    「我們這種教提倡生活與信仰一體,不專設神職人員,每個信徒都有傳教的義務。儘管我全職做傳教工作,但傳教士的頭銜可是我自己給自己封的。」他自豪地一笑。

    「你這是要去紐約傳教嗎?」

    「我剛結束在夏威夷的傳教,現在返回康州我哥哥那裡。」

    話再深入談下去,得知他曾就讀於哈佛大學神學院,受某種使命感的驅使,沒等到畢業,他輟學跑出去傳教。幾年來他的足跡踏遍世界各地,包括中國。

    「你去過中國!幾時去的?」我頓時覺得他格外親切。

    「前年秋天。我在中國的傳教很有收穫,發展了一批教徒,其中有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個是著名舞蹈家某某某,另一個是著名作家某某某(莫男註:他報了他們的真實姓名,寫成某某某是我的一大發明)。」

    這可是兩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我不由得驚呼:

    「真的,他倆也是你們的信徒?你們究竟是個什麼教?」

    「我們這個教創立於十八世紀中葉,晚於世界主流宗教,不過發展異常迅速,現有教徒八九百萬,分佈在全世界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它是除基督教外分佈最廣、最普遍的一門宗教。」他從背包裡摸出一本小冊子給我,「我們這種信仰的三大核心是:上帝唯一、宗教同源以及人類一家。這書內有教旨教義教規的介紹,你不妨拿去看看,其理念與中國古代儒家思想有相似之處,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接受。」

    問題是:我徹頭徹尾一個宗教盲,對古代儒家的搞法一竅不通,更何況這相似的東西。我從小的理想是解放全人類,在地球上實現共產主義,不曾與上帝之流有過丁點兒的親密接觸,乍要我去信奉他老人家,顯然是為難我了。傳教士見我面有難色,加緊鼓動起來:「半夜三更我們在灰狗上不期而遇,說明你和上帝極有緣分,上帝的聖光就照耀在你頭頂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我趕緊抬頭望天,看上帝藏在何處何方,看上帝如何照耀我?然而天穹一望無際地蒼黑,什麼也看不見,更別說詭計多端的上帝了。

    擴音器響起,司機報了一個地名,又停站了。這次我下了車,干了兩件不花錢的事:上廁所和喝涼水。回車上時,見傳教士手上捧一大包吃食,我不禁大吞口水。自從吃過好心人請的飯,這兩天除了喝涼水,我硬是沒吃任何東西,早已餓得眼冒金星。

    「詩雲,我們共享這袋爆米花吧。」他把紙袋舉到我跟前。

    我也不客氣,伸手抓起一大把:「這上面澆的什麼?滑滑的東西。」

    「黃油。」他舔了一下手指頭。

    說來很是慚愧,黃油這種東西我只聽說過,還從來沒吃過。澆在爆米花上,那是真好吃啊!俗話說吃人的嘴軟,但在吃爆米花的過程中以及過後,他沒再跟我提入教的事。

    天漸漸亮了,晨曦在東方抹出一線金燦來,這時司機突然宣佈:「孟菲斯到了。」

    「我在這兒下車,認識你很高興,謝謝你一路上的照應。」我起身對他說。

    「反正我沒事,索性送你去學校吧。」他跟著站起來。

    初到美國,人生地不熟,英語不靈光,心裡很是忐忑,有他陪我去學校,當然再好不過。但去學校還得轉灰狗,往返的車費又是好幾十,看得出來他手頭並不寬裕。再說萍水相逢,我不好意思濫用人家的好,於是謝絕了他。

    「那也好,過陣子我再來學校看你,後會有期。」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二月的晨風夾著早春的味道,從密西西比河面吹來,寒意十足。傳教士的灰狗開走時,掀起滿鼻粗獷的柴油味。我頭頂細碎的晨光,跟車揮手喊道:「後會有期,咱們後會有期。」

    說歸說,說得還十分真誠,但我內心並未對此存任何希望。他這一走,人海茫茫兩不知,來日相見不過是句客套話。然而著實令人意外,三個月後他竟然找到密西西比來了,他這麼一出現,輕而易舉地把我的人生搞得面目全非。可見人生的陰謀無處不在,卻不知這是上帝的陰謀,還是傳教士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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