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6章 上帝派來了傳教士 (2)
    正焦急萬分時,迎面走來一位清潔工,黑頭髮黃皮膚,猜他十有八九是中國人,斗膽上前打招呼,果真是同胞。他廣東中山人,早年偷渡來美國,已經歸化入籍。

    「你來美國留學?」他廣東腔濃厚地問。

    我點頭,並將自己的困境告訴他,請他幫著想辦法。

    「你給你親戚家打電話沒有?」他問。

    「打過好幾次,老打不通,裡面總出來一段錄音,聽不清講什麼。」

    「你沒撥對電話吧?讓我試試看。」

    我趕緊拿電話號碼給他,幾遍撥下來,他沮喪地搖搖頭:「電話倒是通了,沒人接。奇怪,你親戚人不在家,又沒來機場接你,是不是把你到達的日期搞錯了?」

    「不可能吧?哪趟航班哪天到,我在信中都寫得清清楚楚。」

    「萬一信沒寄到呢,這麼大的事,你應該打電話通知人家。」

    「國內打國際長途不方便。」我低頭低語,「我親戚家住在奧克蘭,我想找去他家,請問坐哪趟車能到那兒?」

    「好像這裡沒有直達巴士去奧克蘭,你行李多,轉車不方便,得搭出租車才行。」

    「出租車貴得要死,我坐不起。那還不如買張機票,直接飛密西西比算了。」

    「你的學校在密西西比?」他問。

    我點頭。

    「你還沒買去密西西比的機票?」他又問。

    我又點頭。

    「當初買機票時,你應該一直買到密西西比,聯票便宜得多。再說美國的機票都得預訂,你現買現走,票價肯定貴。」

    我頓時聽傻了眼。一無網絡,二無電郵,那個資訊不發達的年代,你說我何從知道這些個美國的名堂?我發抖地問:「機票到底有多貴?」

    他聽出我話裡的恐慌,忙寬慰說:「你先別急,我們去賣票的地方問問看。」

    他帶領我挨家航空公司問,當天的機票還有,只是票價貴得沒商量,沒一家開價少於五百。身上總共就那幾個錢,我當然坐不起這貴死人的飛機。困在這異國他鄉,前無去路,後沒退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我絕望極了,一頭撞進牆角,痛哭流涕。

    「別哭,你別哭呀,總有辦法想。我有一老鄉,在特快專遞公司工作,常往奧克蘭送快遞。等下他來機場取郵件,請他帶你去你親戚家,應該不成問題。實在不行,你就等我下班送你去,我午夜才下班,只要你不怕等。」

    我止住哭泣問:「他幾時會來?」

    「這可說不準,有時他一天來好幾趟,今天還沒見著他的人,應該快來了。你先坐在這兒休息休息,我得掃廁所去了。」

    坐下來後,才發覺自己累得夠嗆。靠在椅背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勾畫叔外公的模樣。我還從沒見過他本人。

    聽母親說,叔外公年輕時,那是一表人才學富五車,他在日本留過學,又在民國政府的外交部工作。自古英雄配美人,他娶了家鄉的頭號美女成三小姐為妻,她是「成九堂」中藥行老闆的三千金,從小許配給表兄,後來男方家道中落,成老闆怕女兒受苦,悔婚將她另配我叔外公。儘管叔外公常年駐外不在家,與妻子倒是十分恩愛。成三小姐沒有辜負這種恩愛,頭胎就產下兩個兒子。對此壯舉,全家上下一片沸騰,只有叔外公獨具慧眼地發現:這對雙胞胎兒子,老大像自己,小的那個則像妻子早年定過親的表兄。於是,二話不說休了妻。

    後來,叔外公續娶一位上海小姐為妻。四九年大陸江山易主時,他在舊金山領事館工作,國民黨政府倒了台,他不知何去何從,只得留在美國。被他休掉的成三小姐,並未在娘家老死終生,她以她那絕無僅有的美貌嫁給一位老將軍做九姨太。先逃去台灣,老頭子死後,她又移居美國。

    等到太陽落山時,清潔工的老鄉終於露面,這位好心人滿口答應送我去奧克蘭。他講一口港式普通話,三十歲上下,長成一副忠厚模樣。即使這人面目猙獰,我也別無選擇只得跟他走,何況他還面目忠厚呢。坐在他車上,面對一個陌生的好人,我千恩萬謝。

    「出門在外,誰沒一個難處呀。想當年我偷渡來美國,被逼得走投無路,所幸得貴人相助,才有我的今天。我的恩人拒絕我的報答,他說你去幫助別人,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我一個天涯淪落人,最聽不得這種窩心的話,竟感動得手足無措。

    駛過海灣大橋,再沿山而上,叔外公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俯視蔚藍的大海和壯麗的海灣大橋。我們將門鈴按過無數遍,卻沒按出一個人來應門。

    我心裡急得要命,好心人倒還沉得住氣:

    「多半老人家飯後出去散步了,我們不如吃完飯再來。」

    下飛機後,我只顧得著急,一天下來粒米未沾,經他一提起,頓覺飢腸轆轆。

    「也好,先去吃飯。」

    他領我去附近一家中餐館,點了幾個肉菜,他吃得很是斯文,我則吃得狼吞虎嚥。平時不沾肥肉的我,一碗扣肉全部被我消滅光。他買單時,我沒跟他客氣一句,身上就那點救命錢,不厚著臉皮白吃他一頓,你叫我怎麼辦?

    從餐館出來,瞧見四處燈火通明,唯獨叔外公家裡一團漆黑。這回好心人也沉著不下去了,他率領我前門後門輪流使勁敲,還是沒敲出一個人來,只引來鄰居家的幾聲狗吠。

    我走到院子裡一棵棕櫚樹下,默默眺望大海以及車水馬龍的海灣大橋。我以為我會失聲痛哭,然而那蒼茫的夜色彷彿有一種堅強的力量,沒讓我的淚水流下來。生命就是這樣,有時候,你不見得能承受其輕,卻能承受其重。

    我來美國前,叔外公的兒子特意從老遠的老家趕來,托我帶一袋子他親手曬的干豆角,並交給我一封信:「我把對父親四十多年的思念都寫在上面了,請一定幫我帶到。」那封信頓時在我手中沉甸甸的。

    這裡順便說一句,這個兒子是老大,即長得像叔外公的那個。長得像表兄的老二,未滿週歲就夭折了。父母離異後,拋下他分別再婚,他跟著我外公外婆,即他的伯父伯母長大。雖說我外公外婆待他不薄,但畢竟好不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想想很是心酸。

    我將信和干豆角放在門口,黯然離去。返回舊金山的路上,好心人不大開口說話,明顯心情不好,好像找不到叔外公是他的過錯。萍水相逢,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一再感謝他的大恩大德。

    「我想今晚在機場過夜,請送我回那兒好嗎?」

    「機場過夜睡不好,中國城的旅館不貴,最便宜的只二十美金一晚。」

    目前這種形勢,莫說二十,就是兩塊錢,也得仔細花,我不肯住旅館。

    「要不這樣吧,你去我們公司裡過夜,總比機場條件好些。」他又提議。

    「好啊。」我滿口答應。

    他公司在機場外圍地帶,辦公室內冰箱彩電沙發都有,條件確實好。可這兒就只孤零零的一座樓,方圓幾里看不見別家,讓我整夜獨守此樓中,不覺不寒而慄。

    「我膽小,不敢一個人在此過夜,麻煩你還是送我回機場吧。」

    他二話不說又送我去機場。

    「我回去幫你打聽如何去密西西比,明天中午再來。」好心人臨走時說。

    我在大廳內尋一張長沙發躺下,燈光刺眼,想睡又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寫信。我給李天豫、潘東海以及鄧大圍各修書一封,對於自己在機場過夜的慘狀,我隻字未提。

    初到美國我尋親不遇流落機場的情景,後來我跟好些男人描述過,李天豫為我的堅忍自豪,潘東海和鄧大圍則心疼我。只有一個西蒙被我無家可歸的故事深深感動,在紐約認識我的當晚,即給我一個溫暖的棲身之地。沒有哈得遜河畔的那段同住歲月,何來纏綿我們一生的愛與性?

    寫完三封信,我瞌睡嚴重,急需倒頭睡他一個不省人事。但一警察老在我眼前晃動,攪得我心神不寧。本人從小就怕警察,儘管到了美國,陋習仍積重難返。警察大抵看出我的心驚,通常只有壞人才怕警察,他不但不把我當壞人,反而和顏悅色地跟我解釋:

    「你行李多扎眼,我怕偷兒光顧你。」

    我頓覺無比心安,呼呼大睡過去。

    中午,好心人帶來消息:

    「我都打聽好了,從這兒去密西西比,火車票兩百五,灰狗票一百出頭。」

    我當然挑便宜的,只是我先得搞清楚:「這灰狗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就是巴士呀!灰狗巴士是美國最大的長途汽車客運公司。」他笑著解釋。

    「我說哩,一條狗怎麼可能把我運到密西西比。」

    「這種大巴士的車身上都畫有一條奔跑的灰色獵狗,大概形容它跑得快吧。」

    「那我就坐灰狗好了。」

    「你這一路橫跨大半個美國,灰狗得坐兩三天。」

    「沒問題。」我堅定不移坐灰狗。

    不承想這趟灰狗決定,惹出一個傳教士來,從而改變了我的一生。

    「灰狗晚上十一點鐘才開,我今天還有事,你不介意我現在就送你去車站吧?」

    「沒關係,已經夠麻煩你的了。」

    離開機場前,再次給叔外公家打電話,還是沒人接,那我就只得義無反顧了。前往灰狗站的途中,趕上一支遊行隊伍,男女老壯都有,穿得極其露骨香艷。

    「這是同性戀在遊行。」好心人及時解除我的疑惑。

    「同性戀,他們竟敢這樣招搖過市?」

    「這還只是小規模的,每年夏天一年一度的舊金山同性戀狂歡大遊行,那才真叫壯觀呢。」他滿臉的司空見慣,「性取向是一種人身自由,受美國憲法保護。」

    瞧見兩個女警察,上身半裸著在遊行隊伍中激情擁吻,我驚訝地問:

    「怎麼警察也可以搞同性戀?」

    他了然一笑:「警察不也是人嗎?」

    來美國後讓我大開眼界的事,這算頭一樁。

    安頓我在候車室坐定後,好心人跟我告辭:

    「我得走了。別害怕,前面總會有人幫助你。」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