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如何?那光輝又如何?我正百思不解,大黃牙跑來了,興高采烈地向我報告:“終於分到房子了,他二人的婚事指日可待。”
聽得我心裡一沉,大黃牙越見歡欣鼓舞:“走,我們找他祝賀去。”
我明白他的用心所在,不想辜負他的“美意”,昂首闊步跟他走向黃泥街。就只李天豫一個人在家,外婆和女朋友都不在。大黃牙一進門就手舞足蹈:
“房子分到手了,好事啊!麼子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快了吧?”
我不希望李天豫臉上出現新郎的得色,他沒讓我失望,只淡淡問了句:“你聽誰說的?”
“你們單位的言午許呀。”大黃牙大聲答道,中氣十分了得。
這時,突然停電了。大黃牙在漆黑中放聲大笑,我知道這說明他很快樂。李天豫找來一盞煤油燈點上,房間裡頓時閃著昏暗的光芒,大黃牙立即止住笑。這種笑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讓人很不自在。三個人守著那盞油燈,一時竟無話可說。
“可以參觀一下你的書嗎?”我打破沉默。
“當然。”
滿屋子都是書。李天豫舉起油燈,帶領我從一個書櫃瀏覽到另一個。他仔細介紹他的書,字字句句有一種如數家珍的自豪。我意志薄弱,最經不起書的打擊,認定這是他博學多才的象征,被其人其書嚴重傾倒。李天豫看火候已到,壓低嗓子說:“打發他走後,我們去江邊好嗎?”他掃一眼坐在門邊的大黃牙。
湘江河邊垂柳婀娜,很有些詩情畫意,是那年月我們城裡男女幽會的勝地。冬天的晚上,風聲蕭索,風吹得異常猛烈。天氣如此惡劣,不利於談情說愛,李天豫及時明察這一點,果斷率領我撤退到一個烈士陵園裡。背靠著高大的陵墓,風再也刮不到我們,就在這個溫暖的時刻,他伸出雙臂一把摟住我,喊得驚天動地:“我愛你!”
面對這麼一個卓爾不群的男人,欲要不能又欲罷不能,除了淚流滿面,我別無辦法。不過他有辦法,他的辦法簡而言之就是大無畏。人家說他拋棄同居女友,他自己一點都不怕,人家說我第三者插足,他要我只管不怕。
“不怕不行,人言可畏呀。”我哭著猛搖頭。
“讓別人去說吧,他們能說多久?頂多三年五載,而我們還有一輩子要過。”
一方面是若干年的人言可畏,一方面是一輩子的幸福,他把一個復雜的感情問題轉化成一道算術題。我的算術不壞,心裡馬上得出答案,一生的幸福何其重要,當然值得幾年的人言可畏。
見我與之認同,他喜不自禁,乘勝追擊,動用滿臉的絡腮胡子吻我,瘋狂得叫我受不了,寧願上他的床。其實,與撕裂處女膜的苦難相比,絡腮胡子算不了什麼。我不想吃小虧,結果吃了更大的虧。這就是二十幾年前我那個初夜的來歷。
正如李天豫所預料的那樣,別人對我們的指責,確實盛行了一陣子,不過流言飛語隨後銷聲匿跡。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那真是我們相親相愛的絕好年代。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只嫁一個男人,只上一個男人的床。
八五年的冬天,我去北京參加培訓,碰巧李天豫在天津開一個什麼會議。到達北京那晚上,白雪紛飛寒風刺骨,我臨時決定搭火車去天津。我深夜突然造訪,不想活捉一雙赤條條,把李天豫和一位女詩人堵在床上。我不禁怒火中燒,折回北京,直奔經貿學院,把鄧大圍從床上喊醒,一頭扎到他身上,哭得那叫一個地動山搖。鄧大圍當時在北京經貿學院讀研。他一如既往地講義氣,套上棉猴:“走,今天不幫你出這口惡氣,老子誓不為人。”
他緊拽我的手,踏著一地雪花,准備殺去天津,找那一對奸夫****算賬。剛出校門,迎面與李天豫遭遇,他勇士一樣地闊步走來,滿面坦蕩的笑容。我立馬被打倒,扯了扯鄧大圍的衣角:“算了吧,他就好這一口。不過人倒不壞。”
鄧大圍狠狠瞪我一眼:哀我不幸,怒我不爭。
給我們上培訓課的老師來自美國的得克薩斯州,他那濃重的南方口音,硬是把滿課堂的學生聽得翻白眼。潘東海受命於危難之際,就這樣閃亮登場了。其時他在北京某大學生物系任教,抓他來當翻譯,有人說是因為他馬上要去美國留學了。
有天趁人不注意,他悄聲告訴我一個秘密,說是他原名叫潘子悅,為了緊跟革命,才在那場史無前例中改成現名:“說起來,我們兩人的名字還是成對的。”
想必他也知道那句“子曰詩雲”,雖說這“子悅”不是那“子曰”,但足見他的博學多才,而且也說明我們之間的緣分,於是既欣賞他又親近他。
這事後來被鄧大圍得知,他很是不服氣:“曉得‘子曰詩雲’的人多了去了,你也就是不能脫俗,情人眼裡出西施罷了。”
與潘東海的這場相識,徹底顛覆了我的人生,一貫抱定從一而終的我,卻難敵他那父兄般的目光。那種溫暖,那種體貼,那種責任感,那種睿智,統統讓我心動如水。問題是男已娶女已嫁,縱然兩情相悅,那年月動則身敗名裂,誰敢輕舉妄動?多少個午夜夢回時,月光淒清照在床頭,倚窗獨對鉤弦,我分明聽見自己心靈深處的歎息。這種歎息,長年累月沉澱下來,在內心不堪重負,終於日後在美國,爆發與潘東海的那一段烈火干柴。
八八年春末,我隨團去香港公干,說是一個團,其實就四人:主任、科長、康康和我。我們三下兩下辦完公事,馬上全力以赴吃喝玩樂。幾頓龍蝦大餐吃下來,主任和科長意猶未盡,他們徘徊在電影院門外,鬼鬼祟祟的,不知要搞何名堂。
“你那位鄧同學對香港熟悉嗎?”有天早上,主任和科長齊聲問我。
“他分來快兩年了,應該熟吧。”我答。
“那你趕快讓他來一趟,我們有要事找他幫忙。”他二人共同迫不及待。
見面問了鄧大圍幾個問題後,領導認為他人還可靠,就向他提出,帶領我們去見識三級片。
“我們門路不熟,找了好幾天,也沒發現哪裡有這種電影看。”
“你們沒找對電影院,只有三級片電影院才放三級片。”鄧大圍果然裡手。
在紅磡附近,鄧大圍把我們帶到某商場的底層,一個三級片電影院就藏在那裡。面對艷情四射的電影海報,主任和科長眼神癡迷,鄧大圍趁機告辭。康康尋了一個七七八八的理由,也想借故開溜,被主任和科長一齊正色。我很是領會領導們的意圖,無非是想讓大家同在一條船上,回單位後誰也揭發不了誰。再說三級片從沒看過,說我不想看,那絕對是假正經。我知趣得很,沒同領導講半句廢話,只乖乖跟進電影院。
影片由葉玉卿主演,她扮演公司裡的女秘書。老板對她的美色垂涎已久,趁著一天加夜班,將她在辦公桌上“正辦”了。從此兩人關系凶猛,隨時隨地展開性交活動。
看電影時,主任和科長坐我左邊,康康在右邊,兩邊人的表現反差特大。左邊那倆男人目不轉睛,口水四溢。可憐的康康年過三十,尚未嫁人(那時的未婚女青年相當於處女),哪經得起這個?她羞憤得滿臉通紅,低著頭始終不敢看一眼銀幕。到後來葉玉卿越戰越勇,康康越見無地自容,終於再也撐不住了,“哇”的一聲,把胃內的阿筍與龍蝦,一齊紅紅綠綠地吐出來。
鄧大圍當時剛談上一個女朋友,還沒達到寬衣解帶的程度,他怕受葉玉卿的刺激後,又無處可發洩,所以不看三級片。晚上,他帶女朋友來見我,卻使我大受刺激。他這女朋友來自美國,是一地道的白種洋妞。這還不算什麼,她的體重,那真叫一個凶猛啊,與香港聞人肥肥相比,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想想看,那是何等的噸位。
誰個不情人眼裡出西施?鄧大圍對她滿嘴溢美之詞:“芭芭拉心地善良,為人忠厚,五官長得尤其秀美,她還酷愛中國文化……”他自己挺喜歡的,旁人豈能說三道四?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我讀大學期間,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我父母雙雙調來省城工作。我跑回柳陽幫他們搬家,混亂中發現一個紫色筆記本,其內夾有一朵枯萎的梔梔花,泛黃的紙頁上寫滿情詩,首首獻給梔梔花表妹。這寫詩的人是誰?這梔梔花表妹又是誰?在母親那裡,愛永遠是一個禁忌話題,猜死她不會痛快給我答案,我還是跑去請教梅花街上的姨媽。
“梔梔花是你媽媽的小名。”姨媽仍舊爽快。可以想見母親當年的如花似玉。
據姨媽透露,母親與一位遠房表哥青梅竹馬,從小就由雙方家長做主定了親。有年暑假,在北京讀大學的表哥回鄉探親,與久違的未婚妻約會,或許心潮太澎湃,他冒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所幸隔一層粗布裙子,否則大腿不堪設想。盡管大腿最終有驚無險,但透過這一摸,母親看穿戀人的道德品質敗壞,毅然與之決裂。那時的母親豆蔻年華,在她家鄉是遠近聞名的美女,笑起來溫柔可人,卻膽識過人。
“那個表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出口就是唐詩宋詞。樣事都優秀,就是摸大腿這點不好,說明他人不正經。”姨媽至今仍扼腕歎息。
這位不正經的表哥,如今是京城裡熊貓級的名醫。終日出沒於中南海,時不時以一個專家的嘴臉,坐在堂堂的央視,指手畫腳信口開河。母親為老爸的沒出息,怨恨了一輩子。面對惜日戀人的風采,不知她是否悔恨過當年的小題大做?
“那有什麼好悔的?總歸人的道德品質重要。她早就把他恨死了。”姨媽說。
我卻對此表示質疑:“既然那般恨,干嗎保留他的情詩幾十年?”
“沒有愛,哪來的恨?沒有恨,又哪來的愛?”一不留神說出一個哲理,姨媽搖頭晃腦找不著北。
一個時代造就一方人。那個時代的女人,只因摸一把大腿,就毅然與自己心愛的人恩斷義絕;又只因避孕套結實,竟然洗洗漿漿用它幾十年。我十分慶幸我生在今天的時代,摸大腿何所懼?充分享受身體的快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