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那欲那上帝 第3章 母親的避孕套 (2)
    「媽媽,快從櫃裡拿棉絮給我。」我圖一個新鮮,很樂意與父母分房分床睡,儘管房不是正經的房床也不是正經的床。

    但見母親面起慍色,質問老爸道:

    「你莫不是又捨不得花錢買床吧?那竹鋪子長期睡會得病的。」

    老爸馬上反駁:「哪個講的不買床了?現在天氣暖和,睡兩天有什麼要緊?」

    「那你著么子急?」母親反問他一句。

    我似乎曉得老爸為什麼著急,仔細一想,又不曉得。儘管那夜的火車搖得過分兇猛,我仍然只當自己做了一個火車夢,不疑當中有什麼蹊蹺。接下來的日子,火車班次激增,每晚都發車,還不止發一趟。我開始覺得哪兒不對頭,那早上一起床,逕直找母親問究竟:

    「你說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通向四面八方。可我夢見的大火車老在紙箱子牆附近轉,連我們家裡都走不出去,那是何解?」

    問得她臉色乍變,慌慌張張地答非所問:「那張床,是從舊貨店買來的。」

    老爸正就著一桶井水,蹲在牆角洗洗漿漿,他伸出半邊腦袋瞪母親半雙眼:

    「火車就是火車,你做么子扯出那張床?只有你多事。」

    母親惱羞成怒,奮起反擊:

    「你還好意思講我,你買張舊床哄我結婚,你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老爸有一個習慣,每當搖火車的第二天,他準會起一個大早,從院子裡扯來一滿桶井水,滿臉神秘地躲進大櫃背後的牆角。憑直覺我判斷他一定在搗弄某件寶貝,幾次想探寶,苦於母親在旁重兵把守,攏不得邊。趁著他們現在吵得天下大亂,我飛快溜到櫃背後,一手伸進桶裡抓起那件白色寶貝,是一隻空氣球。再一細看,又覺得不是空氣球,皮太薄,形狀也不對頭。

    這時,父母的吵架聲戛然而止,母親猛撲過來,衝我氣急敗壞:「動不得啦動不得啦!這是你爸爸裝收音機的元件,要是玩破了,那收音機就搞不成器了!」

    我只得乖乖交出收音機元件,儘管不情願,但收音機在我心中畢竟太神聖了。

    老爸接過元件,又燒烙鐵又點松香,焊焊接接,還真忙乎了一氣,才去上班。當晚他又繼續奮戰,把一隻三極管焊上又拆,拆掉又焊,反反覆覆,終於在午夜來臨時,第一次聽見收音機裡冒出幾句人話。一家人幸福得要死,跟吃了肉似的。

    「快調花鼓戲出來聽。」母親比誰都迫不及待,又趁勢數落我兩句,「看到沒看到沒,收音機元件隨便動不得。要不然裡面怎麼講得話出?」

    老爸左調右調,莫說花鼓戲,連點聲音都調不出來了。他一氣之下,給了收音機幾巴掌,總算打出一串鳥叫般的電波聲來。老爸馬上信心起來:「我這兒還沒完工呢,等裝好後,什麼戲都隨你們聽,要花鼓戲有花鼓戲,要京戲有京戲,連北京上海的天氣預報都收得到。」

    那將是何等幸福的生活!在裊裊升騰的松香煙霧中,我們展望未來,心潮特澎湃。

    為了讓全家人早點聽上收音機,老爸每天挑燈夜戰,把滿桌子的元件進行不同的組合,企圖組合出花鼓戲或者天氣預報來。我跟在旁邊看熱鬧,卻裡裡外外沒見到那個疑似氣球的元件。經過一番偵察,我終於發現:每次洗漿過後,老爸都將元件晾在櫃子背後一截木茬上,上面蓋一條羅布手巾做掩護。

    一天趁他們不在家,我將元件偷出來給小軍看。到底小軍比我聰明,一眼就瞧出名堂來:「橡膠做的東西通不得電,這絕不是收音機元件。」

    「那你看是個什麼稀奇寶貝?」

    小軍搖頭:「還真說不準。說它是氣球吧,它又不是氣球。」

    他聰明倒是聰明,不過還沒聰明到能識別這個疑似氣球的玩意兒。我只得拿去請教住在梅花街上的姨媽。姨媽倒爽快,當即告知我此元件的來龍去脈:「當年在武漢上大學時,你媽媽是班上的俄語課代表,深得白俄老師的喜愛。畢業分手時,老師得知你媽媽即將結婚,送給她一個精美的鐵盒子,裡面裝有蘇聯糖果以及兩隻這東西。你媽媽留一個自用,另一個送給了我。」

    「那它做什麼用的?」我問。

    然而姨媽拒絕說出它的名稱及用途,她堅持答非所問:「那蘇聯老大哥做的東西就是經用!可惜我那只被你姨爹抵了酒債。那可是我們家唯一的進口貨啊!」痛惜之情溢於言表。

    這話成了日後我判斷它是一隻蘇制避孕套的重要線索。

    一九七七年底,停了十年的高考終於恢復。

    「我們第一志願都填北京大學吧。」小軍與我相約。

    結果只有他如願以償,我僅考過了湘江,被湖南大學錄取。自從那年夏天小軍從烏篷船下救起我,十年間朝夕相處,不曾與他分開過。想著大學四年我們將天各一方,我不忍離別,淚水潸潸而下。他沒摸透我的心思,安慰我道:「也也,別不高興啦,能考上大學,我們已經是百分之一的幸運兒了。你是一塊金子,我相信到哪兒都能發光。」

    「我不要發光,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捶著他的背哭喊。

    他這才頓悟,滿眼深情地對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離別前夜,我們在一棵苦楝樹下海誓山盟,趁著月黑風高,小軍第一次吻了我。事後我恐懼萬分,以為接吻就會懷孕,恰趕上月事沒按時來,急得我惶惶不可終日。那年頭未婚先孕,被人恥笑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被大學開除學籍。

    睡我下鋪的女同學是「老三屆」的,在內蒙古插過隊,人生閱歷相當豐富。有天晚上熄燈後聽她閒聊,才第一次知道男女之間還存在「那種事」,把我震驚得不行,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餐吃不下饅頭只喝了點粥。當時我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白天看去又正經又光鮮的夫妻,晚上卻在床上幹著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不過我安了心,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懷孕;再有就是解決了長久以來我心中的疑問:那睡夢中搖晃的火車以及那只疑似氣球的收音機元件。

    那年我十七歲,才初通人事。後來我告訴西蒙這些,他瞧我像瞧一個外星人:

    「那麼晚,我可是九歲就懂這事了。」

    解除懷孕恐怖後沒消停幾天,誰料與鄧大圍在學校食堂不期而遇。他把稀飯饅頭打翻一地,衝我高喊:「也也!也也!我是鄧大圍呀!」

    「大圍,真的是你啊?」我頃刻淚眼模糊,「要是你不叫我的小名,還真不敢認你了!」

    「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你完全按照我的想像長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美女。」

    鄧大圍約我到湘江邊散步,用他那濃厚的山西口音,訴說離別的衷腸。可惜我心早有所屬,除了小軍,再裝不下別的男人。大學最後那個暑假小軍橫死北戴河,鄧大圍出於某種考慮,並沒乘虛而入。這當然是後話了。

    小軍出事兩年後,我依舊傷心透頂,無法忘懷,遂起了抱定獨身的念頭。卻在這時,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塞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聽我的,打這個電話保證沒錯。」

    這個不相干的男人穿一條油綠色的褲子,他說他從株洲來,與一個什麼詩社有關係,這週末要在株洲搞一個詩會。沒等我問他一個詳細,他已拔腿走掉。我於是聽綠褲子男人的,打他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通到省博物館,李天豫在那頭接了,口氣不冷不熱:

    「我們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在汽車東站集合,你要來就來。」

    他連我的姓名都懶得問,更別說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來找他。我甚至不打算再睬他,讓他去自以為是、狂妄自負、咎由自取、自生自滅。很久以後才知道,錯不在他:「我的名字通俗易懂,並不生僻,你一個大學畢業生,連河南的別稱都不曉得,是不是故意念白字?」我以大學畢業的文化程度,肆意把他的名字念偏旁,難怪他態度生硬。

    那天的詩會上,李天豫朗誦了幾首自創詩作,其中有句「理解不是人人都能夠通過的橋樑」把我狠狠擊中,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時不免多了幾分嫵媚。我是偷著嫵媚的,不知咋的就被同去的另外幾個男人一眼識破,他們聯合起來警告我:「他是有女朋友的。」其中有個滿嘴大黃牙的傢伙號稱跟李天豫最哥們兒,索性跟我挑明:「他早就跟女朋友同居了。」

    那個年代普遍認為:未婚同居的人道德品質敗壞。我覺得大黃牙用心險惡,寧死不肯相信他。

    一天晚上,李天豫戴頂貝雷帽來找我聊天,親口證實了與女朋友的同居關係,並說單位上的人都知道。我大吃一驚,這等丟人現眼的醜事,他還敢四處張揚。

    「我外婆家就巴掌大的地方,我們住在那裡真的很擠,可單位死活不肯分間房子給我結婚。我只好跟領導說,再不分房子給我,細伢子都要生出來了。」

    這麼跟領導要房子,我還從沒聽說過,當下覺得他做人做得別具一格。

    「我早就認得你四表哥。」他臨走時說。

    四表哥住在梅花街上,他爹是我大姨父。姨父戴一副秀氣的金絲眼鏡,長相斯斯文文,著實看不出他是個酒鬼。姨父把我媽送的避孕套當了酒錢,這才製造了計劃外的四表哥。小時候四表哥是一個搗蛋大王,爬牆上樹射彈弓,還愛打群架,氣得我姨媽滿街追著他打。每當這時候,姨媽就特別懷念那只蘇制避孕套,抱怨姨父貪得一時之歡,惹來四表哥這個大麻煩。

    「真的啊!你認得我四表哥?」我平白對李天豫多出幾分親切來。

    有時他晚上突然來,給我念些他新寫的朦朧詩,我就買些臭豆腐招待他。那年月搶別人的男人遠不如現在這麼蔚然成風,我不敢奢望與他縱深發展,但求維持這種朦朧詩與臭豆腐的關係。

    在一個猝不及防的雨夜,李天豫凝視著我的眼睛說:「你有一種悲傷。」

    猝然被他點中真穴,淚水嘩啦轟出我的眼眶。他簡直就是世上那個唯一的男人,能夠洞察出我內心深處的悲傷。窗外雨潺潺,我流著淚向他訴說我那不幸夭折的初戀。

    「你的故事不只悲痛,而且光輝。」他丟下這句話,頂著傾盆大雨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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