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末,我父母從中南財經學院畢業,分配到柳陽縣城工作。母親在供銷社當會計,老爸在縣二中教數學。那個年代,莫說大學生,就連初中生也算知識分子,他們這對天之驕子,為什麼竟被發配到一個小縣城?我懵懵懂懂沒想過這有何不妥當,也沒人告訴我這背後的隱情。
直到有年端午節,姨媽喝醉了糊子酒,不慎洩露天機:「要愛情就會有犧牲,你父母的愛情故事,那真是可歌可泣啊。」我一追問,她馬上緘口不言。我父母的愛情,或許曾經無比美麗。不過從我記事起,他們成天爭吵不休,相互發洩懷才不遇的憤怒。
「講句良心話,你爸爸確實是一個人才,從他給你取的名字,就不難看出。」不吵架時,母親尚能中肯評價老爸,畢竟他們曾經可歌可泣過。
苦於滿腹經綸無處表,老爸抓住我出生的機遇,在我的名字上大做文章。那年頭物資匱乏,臘月間老爸得了半包炒蠶豆,捨不得吃,珍藏到夏天才派它的用場。坐在院子裡的老井旁,老爸一粒蠶豆就一口清茶,腦殼裡文思泉湧。幾個月湧下來,一個不同凡響的名字終於瓜熟蒂落。秋天出生的我,正好趕上享用他深思熟慮的成果。
這了不起的成果就是一個「也」字。
「別看只是一個虛詞,名字用它結尾那是畫龍點睛之筆。」老爸孔乙己似的搖頭晃腦。
那一年革命突然爆發,破四舊運動如火如荼。我的名字從「之乎者也」而來,一聽就封資修得很。母親成天擔驚受怕,逼著老爸給我改名字。開始老爸還想拖一陣子,看看風聲再說。後來風聲越來越緊,紅衛兵小將衝進文廟,光天化日之下把廟裡的菩薩都當「四舊」給砸了。
「天哪,他們連菩薩都敢得罪。」一縣城的人都驚慌失措。
「還不趕快改名字,你要害死我女兒啊!」母親對老爸咆哮。
「改是肯定要改,」老爸不再堅持己見,「但總得想個好名字吧。」
「想你個鬼,把『也』字去掉不就結了。」母親用勁一揮手,想要一錘子定音。
老爸不讓她定音:「不行不行,難聽死了,不如改成詩雲。」
「詩雲?你是說,詩歌的詩?雲彩的雲?」
「正是。」老爸面有得色,又壓低嗓子:「這是有出處的,你曉得『子曰詩雲』不?」
母親氣呼呼地:「你開么子玩笑,改來改去還是改成一個四舊。」
「蠢人,你不跟人提『子曰』,誰個曉得『詩雲』出自哪兒。」老爸賭別人都沒文化。
我終於改了名。幼兒園的胖阿姨照例午睡前趕我們去上茅房。就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時刻,她宣佈了我的新名字。午睡過後,人人都用新名字稱呼我。給我的感覺是,那個充滿老爸的心血與智慧的「也」字,像拉一泡屎一樣被大夥兒永遠地留在了茅坑裡。只有鄧大圍那天沒去上茅房,吃完中飯就被他當縣長的母親差人領走了,所以拒不承認這項適應革命潮流的改名措施,堅持喊我「也也」。一喊就喊了半甲子。
我們幼兒園的興旺發達,據胖阿姨說,鄧大圍立了頭功,我立了二功。先前這裡規模不大,僅有日托班。鄧大圍出生後,他母親工作忙不過來,放幼兒園全托。三個月後,我出生不久,也步他的後塵入園全托。園裡最開始只有我和他全托,我二人一同吃喝拉撒睡,乃至同哭同笑。
「我與你的相親相愛,那可是從搖籃時代開始的啊!」鄧大圍經常感歎。
鄧大圍的母親范縣長,工作忙經常要下鄉,所以把他全托。我父母又沒做官,為什麼也要全托呢?這件事兒,姨媽喝糊子酒也不肯說了。
入夏後,革命日益蓬勃。縣裡有人寫大字報炮轟范縣長,揭發出來的問題至少百把條,有些一般,有些則很嚴重,夠得上坐個十年八年牢的了。而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她居然是個離過婚又再嫁的破鞋!這消息在孩子們心中引起的震撼,遠遠大於那些夠得上坐牢的罪行。
范縣長很快被揪出來,每天戴高帽子遊街。她丈夫魯萬山是老爸的頂頭上司,也被學校停職隔離審查。鄧大圍那種經常有長沙動物餅乾吃的好日子毀掉了,家裡橫遭變故,他被寄放到縣城邊上一位遠親家暫住。
革命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秩序,倒也並非一無是處。那天正吃著晚飯,隔壁的吳二外婆邁著一雙小腳,喜氣洋洋地趕來報信:「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縣政府沒人把門,隨你上廁所。」
我爸我媽聽得一怔,半信半疑地望著吳二外婆。
「縣長下台了,人人都在鬧革命,誰還有閒心把大門?」我說。
「還是我雲妹子聰明。」吳二外婆缺牙缺齒地表揚我。
吃完飯,碗筷一丟,母親對老爸說了聲「今天你洗碗」,扯起我的手出了門。
「媽媽,拖我做么子去?」我懵懂不解。
老爸很是心有靈犀,他追出門外,塞給我們一人一摞黃草紙:
「既然廁所好,那就多帶點紙。」
母親率領我大搖大擺地走進縣政府大院,果然如入無人之境。一進廁所門,母親就瞇起眼睛感慨萬千:「到底是政府的廁所,比我們街上的公共廁所強遠了,有電燈照,還不臭。」
一直蹲到雙腳發麻,我們才站起來系褲帶,放肆享受一通革命帶來的豐碩成果。
「以後上廁所不用發愁了,我看多跑點路值得,你講呢?」真是托廁所的福,平時專制獨裁的母親,竟然講起民主來,還問我的意見。
我正點著頭,忽見一個一半頭髮一半禿頭的怪人拎著掃把進來了。待那人走近一看,認出這就是鄧大圍的母親范縣長。我被她那個醜陋的陰陽頭嚇壞了,顧不得打招呼,飛快跑出廁所。
第二天鄧大圍跑來找我,拉我到門外悄聲說:「問你家借一頂帽子,可以不?」
「我的帽子?」
「不是,是大人戴的。」
我馬上想起他媽媽剃成的陰陽頭。
「我媽媽剛織好一頂毛線帽子。你等著,我進去問她借。」
不料母親不肯借。她平時可不是一個小氣人,還扯開嗓門指著我破口大罵:「我打死你這個吃裡爬外的小雜種。現在什麼形勢?你豬腦筋一個唉。」
門外的鄧大圍聽了,嚇得大氣不敢出,低著頭嘟起嘴,臉色鐵青。
我覺得很沒面子,小聲給他出主意:「要不問你親戚借?」
「他們鄉里人窮得要死,下田做事連草帽都沒得戴。」他連連搖頭。
沉默片刻,鄧大圍咬咬乾裂的嘴唇,瞧著四下裡無人,壓低聲音對我說:
「我有辦法搞到帽子,就只要冒險。我要有人幫忙,才做得到,這個人不能當叛徒甫志高。」
我當即表示我只會是江姐。倘若在行動中不幸被捕,寧肯拋頭顱灑熱血,也決不出賣他這個革命同志。我們拉鉤為誓,決定當晚行動。
天黑以後,我緊跟鄧大圍,躡手躡腳來到他家。所有門窗上都貼滿封條,只有後門上的小窗被疏忽了。那個窗子極高,怎麼也夠不著,鄧大圍踩在我的肩膀上才爬了進去。
我守在外面放哨,害怕得心裡咚咚直跳。有一陣子恨不得扔下他一個人跑掉。因為我可以編出很多理由:江姐的老爸來了,江姐的媽媽來了,特務看到江姐站在門口會更加懷疑,江姐把特務引誘走了……還沒把所有的理由想完,鄧大圍從小窗裡扔出一包東西,接著探出一個腦袋來。
很多年以後,回憶起革命年代那個出生入死的夜晚,鄧大圍仰天浩然長歎:
「也也,你不嫁給我,真是天理不容啊!」
我陪著他吸鼻唏噓:「那段歲月真的好猙獰,我們的命運,我們的愛情,都被那個扭曲的年代搞得面目全非。」
「你要是不碰見小軍就好了。」他唉聲歎氣。
「知道不?人間的一切偶然,都是上天的安排,更何況我們當時還處在一個逃難的年代。」
范縣長不久被關進大牢。鄧大圍隨父親躲回山西老家。這一走杳無音信。同年冬天,小軍跟隨保姆從長沙逃來柳陽避難,棲身在文廟裡。一天,我被扣在一隻烏篷船下,險些命喪柳陽河,幸虧小軍救我一命。恢復高考那年,我考去長沙,小軍考去北京。臨別前我們在文廟裡拜了天地,也就是所謂「私訂終身」。誰料鄧大圍從天而降在大學食堂裡,為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重逢,那個初春二月的早上,他失手打翻一盆熱稀飯,連帶兩隻白饅頭滾落在地。
「到山西後,我很想給你寫信,又怕你父母看見不好。就寄了一封信給任老師,指望她碰巧告訴你我的地址。」
「你剛一走,學校就停課了,老師全部被趕下鄉,哪裡還收得到信?」
「那個時代造就了那種命運。」鄧大圍長長一聲喟歎。
在縣二中當數學教師的老爸,也被下放到大圍山腳下的一個村莊。他落實政策回城時,我已經十二歲了。那時家裡只有一間房一張床,我與父母同睡,非睡在他們中間不可。等早晨醒來時,常常發現自己被換到旁邊,母親變成居中,緊挨著老爸,而且夜裡彷彿感覺哪兒在搖晃。這個疑問在我心裡存了很久,想也想不透徹,就去問母親。
她顯然一驚,不過馬上鎮定下來說:「你夢見坐大火車了。」
柳陽縣境內有一條窄軌,只通小火車。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才能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朝一日坐大火車去見識外面的世界,成了我兒時最強烈的夢想。
為讓我深信不疑,母親又追了一句: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不是成天念著去省城坐大火車嗎?」
不過用火車搪塞我後,母親並未掉以輕心,夜裡火車的搖動明顯減少。有時十幾天一次,有時則更久了。老爸也是一副警惕的神色,拿把捲尺四處量來量去,經過半個月的丈量計算,有天他一口乾了一杯糊子酒,興奮地宣告:「只要搞點紙板來,隔成兩間房完全沒問題。」
「我們供銷社有的是紙箱子。」母親沒喝酒,卻無緣無故滿臉酡紅。
星期天傍晚,紙箱子牆終於完工落成。
「你做事還蠻麻利,一天就隔出兩間房來。」母親對老爸讚不絕口。
「你拿床棉絮出來,鋪在竹鋪子上給也也睡。」老爸對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