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20章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2)
    「你知道路德維希?波爾茲曼嗎?」

    「我不知道。」

    一個高大的外國尖孫從我們身邊走過,季陽一把拉住他:「你知道路德維希?波爾茲曼嗎?」

    「不知道,他來了嗎?」外國尖孫敷衍了一句,閃身走開。

    季陽一個趔趄——她拉著那洋人的時候,身體重心都靠了過去,她站穩:「他也不知道。」她把煙頭扔掉,踩滅了,高跟鞋足有六厘米。「我們總覺得時間一去不復返了,時間是向前的,我們都變老了,實際上,時間沒有箭頭,時間是一片混沌。波爾茲曼是個物理學家,他研究的就是時間問題。」

    我攬著她的腰,聞著她香噴噴的身體,穿過人群找了個沙發坐下來,她意識清晰,語言流暢:「波爾茲曼被這個問題弄瘋了,他在慕尼黑的精神病院裡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他出院,和家裡人一起去亞得裡亞海邊度假。有一天,他老婆和孩子出門,只留下波爾茲曼一個人在家,等他們回來的時候,發現波爾茲曼自殺了,上吊了。這個科學家被他研究的問題給逼瘋了,給逼死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九○六年,離現在快一百年了。嘿,你這傢伙就是糊塗,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要總被過去、現在、未來這樣的概念糾纏,這些都是幻覺。」她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幫我去拿一杯香檳來。」

    小酒吧裡擠了有三四十人,吧檯上有各種葡萄酒和烈酒,我拿著兩杯氣泡酒回來,看見季陽旁邊坐著另一個姑娘。

    「嗨,這是貝貝。」季陽給我介紹。

    貝貝長著一雙巨大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眼睛,她看著我,就像兩盞探照燈。她非常不客氣地說:「你別灌她酒啊。」

    我有些愣:「我剛開始喝啊。」

    「我看她已經高了。」貝貝說。

    季陽要把貝貝推開:「哎呀,你去玩你的吧,我沒喝多,我們倆談物理學呢。」

    貝貝站起來,非常鄙夷地說:「你們談狗屁物理啊。」她盯著我,兩隻大眼睛照得我無地自容,她衝著我撞過來,「你別讓她喝多了啊。」我連忙閃身讓開:「好好。」

    季陽伸手拉著我坐下:「別理她,她不懂物理學。我們接著聊。你知道什麼叫熵嗎?你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呢?你這個小傻瓜。」她拿起酒喝了一大口,好像懶得說了。

    「慢點兒喝。我大概知道什麼叫熵,什麼叫熱力學第二定律,可這跟時間有什麼關係呢?」

    「Goodquestion。我來給你解釋,不過,我們還要從牛頓開始說起,牛頓的力學三大定律你知道嗎?」

    「我知道。」其實,我根本不記得高中時學的那點兒物理了,但我也不敢說我不知道了。

    「牛頓的力學定律,都是此時此刻,這個固定的空間,這個絕對的時間,他不考慮時間流逝的問題,就是現在。」她握住我的手,我們四隻手都握在一起,「就是現在,你明白嗎?凝固不動了。」

    我們握著手,凝視著,身體紋絲不動,我還是沒想起來牛頓三大定律都是什麼,但我看出來她喝多了。酒吧的音響裡放著黑豹的歌:「你所擁有的是你的身體,誘人的美麗,我所擁有的是我的記憶,美妙的感覺。」那個凝固的時間,的確發生了奇妙的物理變化,我發現季陽的胸在膨脹,豐滿,有彈性,像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拿著的兩個鐵球。歷史記載,伽利略拿著一個一百磅的鐵球和一個一磅的鐵球,在比薩斜塔上做自由落體實驗,那個凝固的瞬間,我看見伽利略左右手都拿著十磅的肉球,我恍恍惚惚地想提醒他,這樣的實驗是不會成功的——兩個肉球勻稱,要從季陽的黑裙子裡噴薄而出。

    「你明白了嗎?」季陽問我。在剛才那個凝固的瞬間,她從牛頓講到了熱力學,講到了愛因斯坦,還講到了什麼量子時間。

    「我明白了。」

    酒吧的牆上有一個時鐘,差十分鐘就到十二點了,時針和分針像一把漸漸合攏的剪刀,要把這十分鐘剪掉。我按照季陽的指令又去拿了兩杯紅酒,回到座位上再看時鐘,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我們端著酒杯,看著幻覺中的時間,看著一個千年過去,看著一個千年到來。我們站在人群中,在那把剪刀合攏的時候,碰杯,抱在一起狂親了一陣。酒吧這時候放起了老歌《Wearetheworld》,季陽的嘴巴挪開,扭著屁股跟著眾人高唱。

    她有點兒癲狂,大眼睛貝貝跑了過來,和她擁抱在一起。我以為她們喝多了,沒想到這只是開始。季陽拿著一瓶紅酒一個酒杯,開始和酒吧裡的人碰杯。她很快就喝掉了一瓶紅酒,我看傻了,問貝貝:「她能喝多少?」

    「不知道。」貝貝盯著穿梭在人群裡的季陽,「我攔不住她,讓她喝吧。」

    我們一直喝到後半夜,喝到三點多鐘,我、貝貝、季陽圍著一個桌角,喝掉三四瓶葡萄酒。季陽越喝越安靜,她給我講葡萄酒,用法語念出一串葡萄品種的名字,從她嘴裡,我第一次知道了赤霞珠、蘇維濃、梅洛。她拿著酒瓶子指著酒標,給我們念出一串陌生的地名。貝貝發問:「這個是在波爾多嗎?這個是在勃良第嗎?」她有些意興闌珊,「我又不認識這些地方,也沒去過。」

    季陽興致勃勃:「嘿,我會唸咒語。只要我念到這個地方,我就能看見那裡的土壤和陽光,大片大片的葡萄園,我只要一唸咒,就能穿越時空,跑到葡萄園裡摘葡萄去,旭日東昇,晨露瀰漫。這是一種魔力,我有這個本事。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貝貝說。

    「我信。」我說。

    季陽念出一個地名,閉上眼睛。有人來這桌告別,看著季陽閉目冥想,遂悄然離去。季陽入定一般坐了有十分鐘,睜開眼睛說:「我餓了。」

    貝貝冷冷地說:「是啊,你丫都去法國幹了一趟兒農活兒了,能不餓嗎?」

    「我餓了。」季陽說。

    貝貝招呼酒吧裡的人:「吃夜宵去!」

    總共有十多個人分乘幾輛出租車殺到東直門附近一個小飯館吃夜宵,大家盲目地點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箱啤酒。季陽緩過神兒來,又開始鬧酒。一箱啤酒喝完,一桌子菜也沒動幾筷子,油脂凝固在餐具上,忽然有些冷場。季陽穿著一件長大衣,外面還披著件羽絨服,她看看手錶:「五點了,天快亮了,咱們去爬香山吧。」

    一桌子無人響應,季陽問貝貝:「爬香山去?看日出去?」

    「別鬧了,回家睡覺了。」

    季陽問我:「爬香山去?」

    我把啤酒杯扔到桌上:「走。」

    幾個喝多了的小伙子把酒杯紛紛蹴到桌上:「走,爬山,誰爬不上去誰是孫子。」

    季陽興奮地叫老闆結賬,十多人又湧到街上打出租車。外面飄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雪花,我凍得直打哆嗦,可季陽看見雪花更加興奮。「下雪了,下雪了。」她叫喊著。大家抬頭看天,伸出手捕捉雪花。我攔下一輛車,讓季陽和貝貝坐在後面,我坐到前頭吹吹暖風。貝貝在後面嘀咕:「真爬山啊?你穿著高跟鞋怎麼爬啊?」

    「沒問題,爬不上去就坐纜車唄。」

    說起來難以置信,想起來都不可思議,我們在那個新千年的早上爬上了香山,只有我們三個人到了香山腳下,剩下的人在城裡就紛紛溜號了。我、季陽、貝貝坐著出租車到香山公園門口,發現沒有一輛車跟來,身為男人,我不好打退堂鼓。貝貝喊冷,季陽還是興致不減:「冷什麼冷,爬上去就暖和了。」

    開始爬山的時候,天幾乎還是全黑的,爬到半山,看見城裡稀疏的燈火,天已漸漸發亮,有成群結隊的中老年人一同爬山。他們不時向著山林大喊,彼此應和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們三個也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季陽和貝貝那清脆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在一片蒼老的聲音中顯得格外纖細。我們爬到山頂,東邊一片紅,周圍的老頭兒老太太對著太陽活動身體,做廣播體操。季陽穿著高跟鞋挺立在「鬼見愁」上,在她的羽絨服、大衣、黑裙子下面是她年輕的身體,這身體是那麼強勁,在她周圍,是同樣強勁的一幫老年人。他們韌帶極佳,有一個老太太能把腿抬到樹杈上,還有一個老太太倒掛著懸在樹杈上。不管時間是不是一種幻覺,終有一天,季陽和貝貝也將成為兩個小老太太,終有一天,我們不可能在酒醉的清晨爬上山巔,我們將衰老,時間將把我所愛的一切帶走。這念頭在那個早上揮之不去,我想著我終將喪失的一切,身上的汗被風凍住,寒冷像刀子一般割過來。

    那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又去爬了一趟香山,我、季陽、貝貝,還有幾個男男女女,從八大處找了一條山路走到香山。有個姑娘,是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半道兒要撒尿,山上沒廁所,她找了個僻靜之處解決問題。我們三三兩兩坐在山石上,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遠處的北京城冒出來細碎的光芒。那姑娘從樹林出來之後說,她上學的時候經常在昌平的軍都山上「******」,沒想到現在撒泡尿都緊張,她感慨道,真想回到戰鬥過的地方去看看啊。於是大家商量著,下個週日去爬軍都山。等到了下一個星期天早上,還真聚了有十個人,分乘兩輛小車開到了昌平,我和季陽、貝貝擠在別人的後座上。我們爬到山頂上都氣喘吁吁,季陽的臉紅撲撲的,調戲那個政法大學姑娘,要她指認「******」的現場。那姑娘盯著她說:「你要試試嗎?」季陽好像一下害羞起來。我們俯瞰十三陵水庫和山腳下的高爾夫球場,討論要去一些更遠的地方爬山,去黃花城,去箭扣長城,去金山嶺。

    天氣轉暖的時候,我買了一輛墨綠色的小富康,星期天早上接上季陽和貝貝。季陽管「富康」不叫「富康」,她稱之為「雪鐵龍」,你這雪鐵龍多少錢啊?你這雪鐵龍是多大排量的?你還真喜歡法國車啊?我們去黃花城爬山,光禿禿的山間偶爾能見到清澈的溪水,能看到黃燦燦的花,和其他俗艷色彩的花。季陽和貝貝坐在後面聊天,她說她的法語課已經上到了第二期,如果一切順利,她秋天就能到巴黎去上學。她不厭其煩地講她那套留學手續要怎麼辦,其間會有怎樣的麻煩。貝貝總安慰她說,沒事兒,都會解決的。我輕輕拍打著方向盤,想著她真的要走了,想著這輛車也能帶我到好多地方,跋山涉水。

    每次爬山回到城裡,大家就找個飯館吃飯,運動完了飯量極大,所以經常吃韓國烤肉或新疆館子。飯館裡永遠都是煙熏火燎的,季陽總像個女主人似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她開朗、熱情,永遠興高采烈。正是這一點讓我和她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也許出於一種天生的悲觀,也許出於一種直覺,我總認為她將面臨很大的磨難,後面的生活將變得有些悲慘。或許每個人都將遭遇磨難,都有不可言說的一點兒悲慘,越是對未來充滿熱情充滿期待的姑娘,越有可能不那麼順利,這個常識我明白。在我打量季陽的時候,「來日大難」這四個字偶爾會飄出來,我要等著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添置了一雙專業的登山鞋,還買了兩件外套。我們堅持每個星期天早上的遠足,當然,這項活動的參與者也越來越少,從十來個降到七八個,降到五六個。我們去了昌平、順義的幾個地方,但從沒去過房山和門頭溝。夏天來了,我們去平谷的一個果園裡摘蘋果,回來的路上,都有些意興闌珊。我們在城裡穿行,路過北新橋,季陽看著窗外,說:「這個路口原來有個冷飲店,我可喜歡他們家的杏仁豆腐了。」再往前走,又說:「這個門臉原來是個自行車商店,現在怎麼變成雜貨鋪了。」她在後座上絮叨著,我在前面安靜地聽著,季陽說起她小時候看的漫畫書《丁丁歷險記》,說她要像丁丁那樣走遍世界。說她有一陣迷戀《白鯨》《船長和大副》,考大學的時候還報考了海運學院,特別想在大海上漂泊幾年。

    我和季陽很少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肯德基。那也是從城外回來,我們餓了,跑去吃炸雞塊。邊上有兩個高中女生,桌上是一沓四開的白紙,她們低著頭,臉恨不得貼在紙上,勾勒著線條。我湊過去問:「你們幹什麼呢?」女孩子抽出墊在紙張下的地理課本回答:「我們在畫世界地圖。不能看著畫。老師規定,要默畫。」我看她們在白紙上已經畫好的部分,大致能猜出來那是北歐、俄羅斯漫長的海岸線。「太難了,要是拼圖遊戲還差不多。」我說。

    「給我一張紙,」季陽說,「再借給我一支筆。」

    女孩子遞過來紙和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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