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21章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3)
    季陽收拾桌子,把一大杯冰紅茶碰翻在地,撒了一地的冰塊。服務員連忙上來打掃。季陽已陷入冥想狀態,面對那張白紙,遲遲沒有動筆,我說:「先畫非洲,非洲一大塊好畫。」兩個女孩子興致勃勃地看著季陽,等她下筆。她先畫了中國,然後是蒙古,然後是南亞次大陸,然後是海灣國家,然後畫俄羅斯,大模樣能看出來,但細節相比例肯定不對。她把地理課本拿過來,對著世界地圖端詳了一陣兒,把課本扣上,畫出了歐洲、非洲和美洲的大致輪廓,比她先畫出來的部分要好一些。她再拿起課本,照著地圖畫出了這個世界的其他部分。她畫了大概有四十分鐘的時間。

    看著自己畫就的地圖,她把它揉成一團,從女孩子桌上又拿過一張紙。她和那兩個女生都埋頭畫自己的地圖,我在旁邊看著,一會兒看看這個畫的,一會兒看看那個畫的,再拿起課本對照一下。說實話,那兩個高中生畫得相當好,海岸線非常細緻,每個島嶼的位置都準確。季陽把四開白紙折起來,畫出了更小的地圖,然後對著課本,仔細臨摹出一張地圖,拿著橡皮不斷擦去畫鍇的地方。她們畫了有三四個小時,我去買了兩趟冰激凌,四個人說說笑笑的,歇會兒又接著畫。季陽幹得如此專注,根本沒在意天已近黑透了。直到那兩個女生收拾東西回家,季陽終於有了一張自己滿意的作業。

    「怎麼樣?」她向我展示那張地圖。

    「了不起。」我說。

    她凝神看了看,撕碎了。

    「幹嗎撕了呀?留著呀。」

    「我記在心裡就是了,以後我肯定能畫出更好的。」

    為了給季陽送行,我們喝了好幾次酒。我對她喝酒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常常是我喝得不省人事,她還意猶未盡。大家都覺得她出去留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紛紛說,你先去,等過兩年我們到法國找你玩去。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不知道一年很快就會過去,很快又會過去一年。酒桌上有見過幾面的朋友,也有新加入的朋友的朋友,越是喝到熱鬧的時候,我越覺得淒涼。有一次喝完酒,我送她去車站,我背對著公交車來的方向,忽然想跟她說,別去法國了,哪兒也別去了。話還沒出口,車就來了,她在我臉頰上輕輕觸碰了一下,轉眼就跑到車上,隔著窗戶和我揮手。

    最後送別的那頓酒是在東直門的「鬼市」上,季陽穿著一條鮮紅的裙子,捧著兩束花,一束是百合,一束是玫瑰。她第二天中午就要坐飛機走了,所以喝得比較節制。她不鬧酒,大家也都喝得比較節制。那天桌上來了個女軍官,好像在軍藝上班,裡面穿了件短袖的軍便服,外面套著一件外套,大熱天這裝扮實在奇怪。女軍官解釋說:「我總不能穿著軍裝跟你們在這兒喝酒啊。」她的酒量好像更驚人,誰跟她碰杯,她都一飲而盡,但始終非常冷靜。那天晚上,貝貝把那束玫瑰花的花瓣都揪了下來,捧在手裡,她站在季陽身後,把玫瑰花瓣撒在她的腦袋上、肩膀上,只一兩秒鐘,可看起來像持續了很久的玫瑰花雨,紅色花瓣和紅裙子映襯著季陽的臉,如此生動,又如此淒慘。我那種不祥之感再次襲來。我端起酒杯祝她一路順風、一切順利、萬事如意、平平安安。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發現有一個女軍官坐在家裡,穿著短袖的軍便服。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你知道嗎?」她說。

    「怎麼多了?」

    「你太能鬧了,你把人家飯館上掛著的橫幅給摘下來了,那上面寫的是『平平安安回家來』,你拿著那紅色的橫幅要跳舞,太寒磣了。」

    「你把我送回來的?」

    「是啊,半道兒上你還要喝酒,我們去超市買酒,你不記得了?」她指了指門口的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好幾瓶啤酒,「你忘了吧?」

    「抱歉,散德行了。」

    「你德行大了,我把你背上來的,走不動道兒了都。」

    「你把我背上來的?」

    「你這點兒份量算什麼呢?我是軍人。」

    這位女軍人給我熬了一鍋粥,買來四個油餅,自己吃了三個,喝了兩碗粥,然後精神抖擻地上班去了。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對她的酒量、飯量和力量都印象深刻,有這樣的軍隊保護老百姓,想想就覺得安全。是的,有些人能帶給你安全感,有些人讓你覺得不安全,季陽就像是一團火,遠看覺得溫暖耀眼,靠近了就會被燙著,雖然我沒有試圖接近過她,但我知道她是個不安全的人。

    兩個月後,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埃菲爾鐵塔。季陽在後面寫了幾句話,說她安頓好了,一切都算順利,開始上課。每個星期天早上都會去巴黎城裡走一走,那裡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有時間一定會去奧斯曼大街102號普魯斯特的故居看看。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她的電子郵件,裡面有她的照片,拍的是巴黎的街景,其中有一張是她在塞納河的遊船上,戴著墨鏡,身體擺出婀娜的姿態,卻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我們大概一兩個月才會往來一封電子郵件。她租的房子大概不到十平方米,是個小閣樓,裡面有洗手間、廚房、一張床、一張桌子。她經常吃法棍,但我疑心,再好吃的法國麵包要是天天吃也難以忍受。除此之外,我對她的生活沒有太多想像。像酒桌上常常聚起來的一堆人,散開之後就誰也不認識誰了,我和季陽雖然還保持著聯繫,但也僅僅是聯繫一下而已。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那天晚上,我在家裡看到紐約雙子大廈被撞的消息,興奮得睡不著覺,在網上轉悠來轉悠去看新聞,忽然感到不安——季陽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發過信來了。我那種不安感慢慢擴散開,但我知道紐約和巴黎隔著十萬八千里呢,她在巴黎唸書,也不會忽然跑到紐約去。我給她發了一封郵件,問她最近如何,巴黎學生對「9?11」怎麼看。這封信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我起初還牽掛著,總盼著她早點兒回信,後來也就忘了這個茬兒。我相信她一切都好,在巴黎樂不思蜀,我們將這樣相忘於江湖。

    二○○四年春節,我前前後後湊出來二十多天假期,去雲南走了一趟。我先去元陽看梯田。田野呈現出奇妙的色彩,好幾位攝影愛好者在山上尋找最好的拍攝角度,等待最好的光線,他們所呈現出來的東西比我眼前所見更美。然後我又去了麗江,遊人摩肩接踵,酒吧裡的歌手總唱著傷心的歌。我去了虎跳峽,看大江奔湧,去了梅裡雪山,又沿著瀾滄江走了幾天。我看見很多個遺世而立的村莊,在山谷中,在陡峭的山崖上,迎著太陽灑下來的光暈,安靜得彷彿沒人居住。我看見不少湖泊已經萎縮成一攤水,說得誇張一點兒,它們就像是一攤水跡,馬上就要被風吹乾。但還是有很多鳥兒把那裡當做天堂,貪婪地圍著,絕望地嗚叫著,卻又無處可去。有一座造紙廠正在改建,他們不再向江河中傾瀉廢水,轉而生產葡萄酒。

    有一座教堂正在翻蓋,外牆看起來亮麗光鮮,卻號稱有上百年的歷史。此前我曾去過瑞士相加拿大一些風景區旅遊,所以總免不了粗略地比較一番,說實話,這裡的景色壯美,但大自然賦予我們更多生存的艱辛。我回到香格里拉,在附近一座森林茂密的國家公園裡逛了一天,然後在縣城招待所住了一晚上。旅途勞頓,夜裡忽然發燒,房間裡冰冷,吃了兩片阿司匹林也不出汗。第二天早上,我問服務員哪裡有更好一點兒的酒店,她說,雲想客棧,你們北京人都愛去雲想客棧。聽她的話,我以為那個客棧叫「雲祥」,到電腦上查了一番,才發現雲想客棧在旅行者中頗有名望。客棧老闆是個北京人,綽號李大嘴,早年間出入各大公司做高級白領,忽然有一天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拋棄一大堆事業,跑到雲南來開旅店。

    縣城招待所裡那台電腦吱吱呀呀,怎麼也看不到雲想客棧的照片。我尋思,這李大嘴既然當過高級白領,又自己住在店裡,屋子裡至少該舒適暖和。我收拾行李,在招待所門前找了輛出租車去雲想客棧。司機果然知道這家客棧的大名,卻要五十塊的路費,這價格足夠跑出去一百公里了。可事實證明,司機沒有多要錢。我們出了城,沿著一條公路走了有四十公里,轉向一條盤山路,翻過兩座小山,又走了一大段砂石路,眼前逐漸開闊。穿過幾條溪流,河水上的木板橋被出租車壓得顫巍巍的,最終跑了有八十多公里,到了一個藏族小村莊。此時,太陽不高不低地掛著,晨霧散去。這是群山環抱下的一片坡地,田地枯黃,幾頭牛呆立在田間,彎彎曲曲的小徑上有幾處瑪尼堆,紅黑相間的藏式房屋稀疏地構成一個村落。每家的院子都有高高的木架,曬著青稞。炊煙升起,犬聲相聞,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嘩啦啦地蜿蜒著。雲想客棧就是一處視野極佳的藏族房屋,一層是庫房,敞著門,停著一輛破日的吉普車,走木梯上到二樓,是客棧的前台,大廳裡擺著十來個坐墊,隔出來廚房和餐廳,櫃檯裡坐著一個藏族漢子,黑紅的臉膛,笑瞇瞇地站起來。

    「李大嘴在嗎?」我問。

    「老闆回北京了。」藏族漢子的普通話非常標準。

    我想這位隱士不老老實實隱居於此,不免有些失望,但少了這位李老闆,估計也能少說幾句寒暄話,這個地方太適合孤獨一陣子了。

    「住店嗎?」藏族漢子問。

    「住。」

    雲想客棧只有三樓的四間房,房間號碼是從201排到204,冬天是這裡的旅遊淡季,但房價也要四百五十塊。藏族漢子叫桑傑,一口咬定這個價格不能再低,他料定你大老遠趕來不可能因為價錢談不攏再折回去,可話說得又客氣又委屈:「不給這個價錢,李老闆回來會罵人的。」我問他哪個房子能看見河,他回答:「最好的是201,第二好的是202,201有個姑娘住了,你只能住202。」他說到有個姑娘住的時候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在旅途中已經見慣了這種外表忠厚內心精明的漢子,交了一千塊押金,拿鑰匙上樓。進了屋子打開電熱毯打開電熱水壺,看了看窗外的風景,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喝了兩大杯熱水,蓋上被子睡覺。這一覺睡得暈暈乎乎,大汗淋漓。醒來時退了燒,肚子餓得咕咕叫。

    桑傑坐在屋外的梯子上,對著一大片天地發呆,見我下來,問我餓不餓,然後起身去做麵條湯。我就坐在梯子上,對著那片天地發呆。這是午後兩點,陽光把一切都照耀得白茫茫的。一根煙的工夫,桑傑的麵條已經做好,我在餐廳裡吃完,渾身都有了力氣。藏式房屋的窗戶小,屋裡暗,吃完飯我和桑傑又都坐到外面的梯子上曬太陽,像兩個補充太陽能的機器人,旁邊放著一壺酥油茶。我們兩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桑傑就出生在鄰近的一個村莊,十來年前開始當導遊,跑遍了西藏、雲南、四川,學會了英語,旅遊旺季的時候還會去當導遊,冬天就待在村裡。他把女兒送到加拿大,女兒十多歲,在那邊上高中。

    「你去過加拿大?」他問。

    「去過。」

    「我女兒護照過期了,你說該怎麼辦?」

    我不明白到底是護照過期還是簽證過期,但我知道桑傑的意思是怎麼才能讓自己的閨女合法地留在那裡,這我可一點兒也幫不上忙。我東拉西扯地問了幾個問題,桑傑三言兩語就回答完畢。他還是喃喃發問:「我女兒護照過期了,這可怎麼辦?」這個漢子的表情忽然有些愁苦,他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他的閨女也生長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但他們好像並不滿意能在這裡天天曬太陽。

    我轉換了話題,問:「你不是說店裡還住著個姑娘嗎?我怎麼沒看見?」

    「她早上就出去了。」

    「去哪兒了?」

    「就在附近村子吧,我們有一條很大的徒步路線。」他看看日頭,「快回來了。」

    我決定就在門口等著那姑娘,看看她到底什麼樣子。下午四點,太陽還像兩點時那麼強烈,下午六點,光線稍稍變得柔和了一些。在這一大段時間之內,沒有一個人走進我眼前這片廣袤的空間,只有山上的影子在變化,只有水流的聲音。季陽就這樣忽然走進我的視野,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拿著一根木棍充當登山杖,從遠處看只是個紅點兒,慢慢走近。她在我的視野中晃蕩了有二十分鐘。我心跳得越來越快,我本打算坐著不動,直到這姑娘走到我面前,但她走路的模樣看起來非常熟悉。我和季陽畢竟爬過幾次山,走過好多路,我不敢想像我能在這裡遇見她,可她走路的樣子讓我不斷疑惑:難道是她?別開玩笑了,哪裡這麼巧?好像真的是她?

    我站起來,下了樓梯,迎著她走過去。她沒有注意到我,我們之間相隔有四百米,我走得太快了,我心跳得太快了,我站在一座白色的佛塔邊,向她揮手。她加快腳步,跑過來,在離我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沒有說MyGod,她說:「我操,你怎麼在這兒?」

    「是啊,我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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