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7章 黑夜飛行 (4)
    余毛毛第一次夢魘是在上高中的時候,某個星期天,她在家裡睡到十點多,這是學生時代少有的可以睡懶覺的機會。家裡來了個年輕女人,輕輕地叫著「寶貝,寶貝,快回來」。余毛毛知道媽媽就在家裡,也許在廚房裡做飯,沒有聽見陌生女人進來。那女人站在客廳中央,還在叫「寶貝,寶貝,快回來」。余毛毛想起床,但身體動不了。過了幾分鐘,那女人走進余毛毛的臥室,在她床邊坐下,把手放在余毛毛身上,「寶貝,寶貝」,她的手向下移動,握住了余毛毛的腳脖子。余毛毛掙扎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女人消失了。余毛毛清醒過來,她告訴媽媽,剛才來了個陌生女人。余媽媽立刻打開門窗,一邊拿著掃帚揮舞,像驅趕濃煙,一邊破口大罵,聲嘶力竭,她相信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來了,她要保護自己的女兒,驅趕那不祥之物。

    余毛毛的夢魘持續多年,有時候兩三個月遭遇一次,有時候一個月會遭遇兩三次。大多是要由淺睡眠進入深睡眠的時候,有個信號,嗡的一聲,像音叉敲擊之後綿長的迴響,鑽進她的腦袋,如果這時候她掙扎著醒來,她就逃過一劫,如果她對那信號不予理睬,繼續睡下去,夢魘就會來臨,像真的一樣:有人走進她的屋子,來到她的床邊。這種情況也會在早上發生。早上迷迷糊糊的,還想再睡會兒,剛要睡過去,就聽到嗡的一聲,能聽見動靜,能看見人影,甚至能嗅到危險的氣味。她每次平靜地入睡都彌足珍貴,每次舒緩地醒來都如釋重負,她憂心忡忡地等待黑夜降臨,又神不守舍地等待清晨。

    陳皮說,睡覺是他天生的一項技能,不論何時何地,他閉上眼睛就能入睡。上學時應付考試,坐在教室裡複習功課,他忽然想,睡一覺再說,倒頭在課桌上就能睡過去。坐地鐵或公交車,他找個座位,想著睡五分鐘,就能睡上五分鐘,然後準時醒來。每當有什麼難以應付的事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睡覺,睡醒一覺再說。等醒來他發現,事情好像也不是那麼緊急,世界並沒有因為他多睡了一覺就崩潰。

    余毛毛說她曾經用紅酒幫助睡眠,起先只是一杯酒的量,後來睡眠質量未見好轉,酒量倒是見長。有一天出去喝大了,回家發現電梯壞了,她爬樓梯,爬過十七層直接就上了十九層,怎麼也找不到第十八層,她坐在十七層抽了根煙,終於找到了家門。她問:「你說,這算不算是靈異事件?」

    「嗯,十八層正好有人跳樓呢,暫時到了陰間。」

    余毛毛鑽進陳皮懷裡:「哎呀呀!你嚇死我得了。」

    兩人就此開干。雖說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第一次,卻沒有太多生疏的感覺,但在結束之時,余毛毛忽然流下了眼淚,這讓陳皮有點兒不知所措:「你怎麼了?」

    余毛毛兀自哽咽了一會兒:「你知道嗎?我一直做一個噩夢,從樓上往下掉,一開始是剛落下幾米就醒來,後來感覺下落了十幾米、幾十米才醒來,我真害怕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已經從樓上掉了下來,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我真害怕。」

    陳皮拍著余毛毛的後背,柔聲細語地安慰她,不到十分鐘,余毛毛就睡著了。半夜三點,她攥住陳皮的小雞雞,遲遲不肯鬆手,兩人就此再戰。

    老杜知道屋裡新多出來一個女人,夜裡聽到臥室裡的動靜,就會猛地站起來抖動身子。早上它聽見那女人嘹亮清脆的小便聲音,這聲音不同於陳皮從高處噴射,而是離水面不遠激盪而下。如果老杜能有科學家的縝密思維,它就會知道,余毛毛的括約肌非常健康,她的整個身體機能都在嘹亮的尿聲中得以展現。

    余毛毛在這裡住了三個晚上,每晚都和陳皮做愛兩次。在這兩次性愛的間歇,他們也非常活躍,余毛毛會展示她練習的瑜伽:有時候單腿站立,兩隻胳膊向上伸展,雙手掌心靠攏;有時是單膝跪地,另一條腿向後伸,左手支撐著,右臂伸向前方,仰頭挺胸,像一匹不合比例卻依日奔騰的馬;有時候,陳皮只能看見余毛毛的腦袋和腦袋兩側支稜著的兩條腿,如一個搖擺的V字。余毛毛說,她練習瑜伽是為了鍛煉身體睡好覺,有幾次她在瑜伽館的地板上就睡了過去。她的瑜伽老師是個印度人,白衣白褲,棕色皮膚,語音輕柔。陳皮問:「你們老師會飛嗎?」

    余毛毛回答:「看上去不會。」

    陳皮相信,印度好多瑜伽大師都能騰空飛行,最了不起的是馬哈里希?馬赫希,這位大師能運用冥想穿越牆壁、隱身飛行。陳皮夜晚在樓下跑步,看著高樓,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經離開地面一厘米兩厘米。他不會奢望自己抬起手臂就能飛,他也不會想到,有人會陷入截然相反的想像,從高處墜落,一厘米兩厘米地墜落。在陳皮通過想像讓自己的身體上升的時候,余毛毛正在感受她的身體在不斷下墜,他們似乎在半空中相遇,互相拉住手,一方要上升,一方要墜落。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讓余毛毛好好睡覺,如果她有失眠症,那就治好她的失眠症,如果她有夢魘,那就趕走她的夢魘,他有能力做好這件事。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噩夢,夢的內容包括牙齒脫落或者頭髮掉光、從特別高的地方摔下。男性夢境則多為撞車或墜機,這大多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擔憂。陳皮很少做夢,他信奉一位哲學家的話:「我一半的時間用來睡覺,一半的時間用來做夢。在睡覺的時候做夢,那是可悲的,因為睡覺這東西是最高的天賦。」陳皮確信自己擁有這一最高天賦,他想讓余毛毛明白,現實生活中各類奇形怪狀的人和事,各種荒謬的境遇,那才是夢境,要在清醒的白日夢中對付這些東西,而一旦躺下睡覺,就要將所有的噩夢驅逐。

    余毛毛說她做過一個夢,是在一個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遇到了一個小鬼。那個小鬼說,我帶你去看看你二十五歲的樣子,余毛毛於是就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然後小鬼說,我再帶你去看看你三十五歲的樣子,余毛毛又看到八年後的自己,老了一點兒,但非常安靜從容。就在她和那小鬼商量還能看到什麼的時候,一群惡鬼出現,她拚命地跑,爬上一棵樹,不停地爬,想爬到樹的頂端,然後她疲憊地醒過來:這也許就是現在的自己。在這次噩夢之後,她去找金爺看相算命,金爺說她三十歲以前會有種種不順,但也不是什麼大難,三十歲之後會遇到一個好人,然後一帆風順。「金爺說,我身上有一股邪氣,一般人降不住。你說,你能降得住我嗎?我是個小妖精。」

    陳皮不相信金爺有什麼神奇的力量,那是個招搖撞騙的心理醫生。他跟余毛毛說,有一位印度的瑜伽大師叫巴巴,發明了可以治療艾滋病和癌症的瑜伽招式。俄羅斯有一個叫格奧爾吉?伊萬諾維奇?古爾捷耶夫的人,一百年前在巴黎設立了一個「智慧俱樂部」,傳授用意念祛除疾病。沙皇尼古拉二世最喜歡一個叫拉斯普丁的神人,此人擅長咒語和占卜,也能治療各種疑難雜症。如今俄羅斯有個神醫叫弗拉基米爾?茲林諾夫斯基,在俄羅斯開設了一個電視頻道,他在電視上端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你,成千上萬的電視觀眾花錢預訂這個頻道,坐在自家沙發上看著茲林諾夫斯基的眼睛,不管你是感冒發燒,還是肺癌艾滋病,就在這個相互凝視的過程中,病好了。

    「你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已經把你治好了。」陳皮說。

    三天之後,陳皮陪余毛毛回家,說是取點兒換洗的衣服,他們打算暫時住在一起。回到余毛毛的住處,進了門廳,他們看見電梯正在關門,搶前幾步,進了電梯。裡面站著一對小夫妻,余毛毛一下子呆住了,那位女士陰沉著臉,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黑絲襪,看見余毛毛擠出一絲笑容:「下班了?」余毛毛沒敢搭腔,那女士真笑了:「你以為是我跳樓了?哈哈哈。」她笑得有點兒要抽筋,陳皮茫然地立在電梯中間。電梯上到十八層,余毛毛才緩過神兒來,她站在樓道中聽那個紅鞋黑絲襪的女士說話:「我兩個月前就搬家了,剛把這房出租出去,就碰上這麼倒霉的事。租我房子那女的是個安徽人,不知道碰見什麼事想不開就跳樓,她死了倒好,以後這房子我們怎麼住啊。」這對小夫妻來收拾房子,打算索性將房子賣掉。

    余毛毛想起的確有一段時間沒碰到這對小夫妻了,當然她也沒注意過那個新搬來的鄰居什麼樣,一個陌生人的死好像沒什麼衝擊力。她攬著陳皮的胳膊介紹:「這是我男朋友。」然後她問:「你那胖兒子多少斤了?」那女士回答:「二十多斤,長得可快了。」他們在歡聲笑語中告別,余毛毛感到死後重生一般輕鬆,只要死的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就好像沒人死去一樣。你看,沒有人抑鬱得要死,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6

    余毛毛在陳皮身邊總睡得很踏實,她的眼睛偶爾會跳一下,這是進入到快速眼動睡眠狀態。天氣有些熱了,他們赤裸的身體露在被子外面,陳皮有些黑,襯得余毛毛更白。陳皮身高一米八,余毛毛也有一米六五,這點兒差距不妨礙他們中間找齊。兩個人都平躺著入睡,左手握成拳頭放在頭側,右胳膊都貼近身體,如果讓他們保持這個姿勢,旋轉九十度站立起來,他們就像兩個在黨旗下宣誓的熱血青年。

    余毛毛在一家公司做行政職員,原來每天九點出門時好像還處於昏睡狀態,住到陳皮這裡,作息時間就變得規律一些,躺到床上只用半小時就能安然入睡,早上醒來顯得精神煥發。但陳皮覺得,余毛毛還是有問題,每逢休息日,余毛毛就像昏迷一樣要睡到中午。他坐在客廳裡,和他的狗面面相覷,他希望余毛毛能每天早上準時起床,像他一樣,早上七點,或者稍晚一些,早上八點。陳皮認為,余毛毛嗜睡是營養不良、缺乏鍛煉導致的,他晚上拉著余毛毛出去散步,早上準備好麵包、雞蛋和牛奶。樓下有早市,他去買新鮮的蔬菜和水果,這個週六他還買了一隻雞,活的,打算給余毛毛燉雞湯。

    母雞在客廳裡踱步,步伐凝重,好像在籠子裡待的時間過長,已經忘了該怎麼走路。余毛毛睡眼惺忪地從臥室走出來,她起床後總光著身子跑來跑去。陳皮和她說過,那條狗叫「老杜」。老杜是他的大學同學,最好不要在它面前赤身裸體。但余毛毛仔細觀察過老杜,她確信,那就是一條普通的雜種狗,它對余毛毛穿什麼樣的衣服都不感興趣。現在客廳裡除了狗之外,還多了一隻雞,陳皮說:「我打算把這隻雞宰了。」

    余毛毛蹲下身,後背上的脊柱凸顯出來:「你會殺雞嗎?殺雞可麻煩了。」

    那隻老母雞好像對余毛毛還挺有興趣,它盯著余毛毛看。陳皮過去把雞抱在懷裡,對余毛毛說:「去穿上件衣服。」等余毛毛套上一件睡衣從屋裡出來,她發現那隻老母雞在陳皮懷裡已經睡熟。陳皮把老母雞放到廚房的水槽裡,母雞像一具標本,兩眼睜著,兩腿直立。余毛毛興奮地拿出菜刀:「我來試試,這樣它就不鬧騰了。」

    按照醫學原則,催眠師不能和患者發生曖昧關係,但陳皮沒有遵守這條原則。他也沒把自己當成催眠師或醫師,他是攝魂大法的大法師,他應該謹慎使用自己的法力,但是,他已經對余毛毛施展過法術,也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其他生靈施以魔法。

    余毛毛拿著菜刀還沒敢下手:「這就叫呆若木雞吧?」

    陳皮把菜刀從余毛毛手上拿過來,切開母雞的喉嚨,雞血流淌,母雞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它的身體掙扎了兩下。陳皮說:「燒點兒開水,給雞腿毛。」

    兩人在廚房裡忙活了一陣,用一口大鐵鍋把雞燉上。回到客廳裡,余毛毛忽然指著老杜:「你能給雞催眠,也一定能給狗催眠。我們把它也宰了,燉一鍋狗肉吃。」

    老杜顯然聽懂了這番話,它衝著余毛毛憤怒地大叫。陳皮上前想安慰老杜,不料老杜更加暴躁地狂吠起來。余毛毛哈哈大笑,陳皮越想安慰好老杜,老杜叫得越歡,余毛毛也就笑得越暢快。

    週六的午後,陽光溫暖,屋子裡飄蕩著雞湯的香氣。老杜終於安靜下來,閉上眼睛打盹兒。陳皮把飯菜準備好,余毛毛梳洗完畢,漂漂亮亮地坐在桌前:「我想和你談談。」

    「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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