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6章 黑夜飛行 (3)
    陳皮端詳著余毛毛,余毛毛笑了:「你這麼看著我,就能催眠嗎?」

    「我說一,你閉上眼睛,我說二,你再睜開眼睛。」

    「好。」

    「一。」陳皮發出口令。

    余毛毛閉上眼睛。

    余毛毛睜開眼睛。

    閉眼的時候漸漸延長,睜眼的時間漸漸縮短。這樣十多個回合,余毛毛的眼睛懶得睜開了。她閉著眼,歪著腦袋,陳皮伸過手,撫摸她的臉:「睡一會兒吧。」余毛毛把手臂放到桌上,頭枕了上去。這樣睡了有十分鐘,陳皮說:「醒醒吧。」余毛毛睜開眼睛,確信自己已經睡了一覺:「我聽說,催眠師要不停地說話,要讓人放鬆,想像藍天白雲大海什麼的,你好像不怎麼說話?」

    「我不好意思說太多。」

    兩個人喝完啤酒之後有點兒飄飄然,余毛毛說:「我怎麼好像又餓了,剛才烤肉就沒吃夠,你把我哄睡著了,自己吃了好多肉,根本就沒給我留。」

    陳皮說:「那我們看看,再去吃點兒什麼。」

    他們離開飯館,開著車在街上轉,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清晰入耳,空蕩蕩的大街上沒幾輛車。地球轉到了黑夜這一邊,此地的幾千萬人、幾億人都安然入夢。路過一家晝夜營業的麥當勞,余毛毛說:「我想吃個蘋果派。」

    餐廳裡空蕩蕩的,最深的角落裡有個女孩在看書。陳皮買了一杯可樂和兩個蘋果派,他們坐下來吃,余毛毛向角落裡的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姑娘,她肯定該睡覺了,你去試試看。」餐廳裡的燈光煞白,那個女孩兒穿著件白色的夾克,黑色的運動褲、運動鞋,看見陳皮走來並不驚慌,甚至就沒一點兒反應,她目光呆滯,手裡捧著的是一本《GRE詞彙》,嘴裡唸唸有詞:apotheosis,apotheosis,apotheosis。陳皮站到她面前,掏出那根銀色的筷子,輕輕晃動:「你累了,該睡了。」女孩應聲而倒,一張臉幾乎是拍在桌子上的。Apotheosis,神化,尊為神,轉化為聖。這個小女孩的GRE詞彙才背到A開頭,但這是給陳皮的一道聖諭,從這一刻起,陳皮要成為神。他轉過身攬著余毛毛往外走,余毛毛髮動汽車時有點兒激動,鑰匙扭得太厲害,發動機發出嘎嘎的聲響。她把小雨燕開得飛快,陳皮繫上安全帶,靠在椅子上,感覺這輛車幾乎要飛起來,他相信,他將成為他所目睹過的神跡中的一部分。

    4

    陳皮偶爾會自言自語,走著路,忽然冒出來一句「這個事情真荒謬」,或者背出來一句台詞「Franklymydear,IdontgiVeadamn」。有時候他會說出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要是有雞蛋西紅柿湯就好了,我要做一個雞蛋西紅柿湯。」當他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看看四周,然後告誡自己:別說了,你怎麼說出聲來了?他養狗之後的一個好處,就是能暢快地自語,每天晚上他帶著老杜出去跑步,會叮囑它:「小心點兒,別踩著狗屎。」會說:「今天的天氣不錯,我們多跑兩公里。」等他往回走的時候,他會多說兩句:「我認識了一個姑娘,她叫余毛毛,我們會怎麼樣呢?」老杜跟在他後面,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陳皮繼續說:「余毛毛說她要來看你,到時候你可別到處射精啊。」陳皮想,許多人養狗,可能只為了能有個傾訴的對象,把憋在心裡的絮叨說出來。「老杜,你真的想出去找母狗嗎?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不過辦完事情一定要回來啊。」

    這天夜裡下著大雨,陳皮趴在陽台上俯瞰街道。老杜往窗台上躥,卻總也夠不著。陳皮拿了一把椅子過來,讓老杜站在上面,一人一狗都盯著外面的雨。陳皮說:「今天不能出去跑步了,我們就在屋子裡鍛煉吧,我要做仰臥起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人撐著雨傘走過。陳皮將窗子打開,有雨絲飄落進來,正好打在老杜臉上,它搖晃著腦袋叫了起來。陳皮站到椅子上,一隻腳踏上窗台,老杜跳到地上,咬住陳皮的褲腳。陳皮說:「別害怕,我不是要跳下去,我撒尿。」他褪下運動褲,露出半拉屁股,掏出小雞雞,向著窗外撒尿,一邊撒一邊嘿嘿地笑。老杜鬆開褲腳,蹲坐在電視機前,叫了兩聲。

    陳皮從椅子上下來,看看老杜的架勢,有點兒疑惑地打開電視:「你又想讓我看什麼?又有人飛了嗎?」電視裡是一個訪談節目,一個男人正在向主持人、心理醫生、社會學專家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鬼才知道電視台怎麼能找到各種變態的人,怎麼能說服他們上電視談論自己的隱私。這個男人說他五年前愛上了一個姑娘,後來才發現這個姑娘喜歡搖頭丸和冰毒,男人想讓姑娘擺脫這類嗜好,又想讓這個姑娘快樂,就花錢給她買那些玩意兒,然後又一次次勸說她放棄。五年的時間屢戰屢敗,他為此痛苦不已。

    這個男人戴著墨鏡,講述過程中有幾次潸然淚下,不得不摘下墨鏡去擦眼淚,此時鏡頭會移開,掃過主持人、心理醫生和社會學專家嚴肅又充滿同情的臉。節目的下半場是專家發言,社會學專家談論戒除毒癮的方式,陳皮覺得,這些話大而無當,主持人適時打斷了這位嘉賓的發言。輪到心理學家出場,她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女子,像外科醫生一樣冷靜,她提出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既然不能拯救她,為什麼不離開她?接下來她問,你到底是在救一個人還是在愛一個人?你覺得你能操縱她的喜怒哀樂嗎?你給她買藥就能讓她快樂,不讓她用藥就能激怒她?主持人可能覺得這些問題過於殘酷,不斷插話,想讓交談變得委婉一些。但那個心理醫生毫不領情,她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有些愛情非常盲目,它起源於一個人看到另一個相對弱勢的人可以被操控被拯救。」

    陳皮被這個醫生激怒了,幾乎想衝上電視去和她理論,老杜此時卻離開電視機,打了個哈欠回到自己的小窩。陳皮坐在沙發上發愣,難道老杜讓我看電視就是為了讓我聽到女醫生的這段話?難道看電視是我和老杜的交流方式?我想拯救余毛毛嗎?我為什麼那麼急著向余毛毛施展催眠術?

    這個晚上陳皮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瞎琢磨。科學家無法解釋,人們到底為什麼需要睡覺。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有些人會失眠。他們在這個問題上花費了大量的金錢做研究。余毛毛所說的丘腦受損,是一種罕見的疾病,簡稱FFI,患病者睡眠的時間逐漸減少,直到完全不能入睡。最終的結果是死亡。曾經有一所美國大學做了這樣一個試驗,在一個水槽上架一塊板子,上面有幾隻小老鼠,一看到小老鼠要睡著,就把板子撒掉,小老鼠跌入水中,就醒過來,幾天之後,所有小老鼠都被折騰死了。科學家隨即對小老鼠進行屍檢,發現它們的腦部組織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它們是累死的。陳皮躺在床上,覺得床板之下就是個水槽,外面的雨淅淅瀝瀝還在下,他索性起身。

    客廳裡老杜窩在一角睡得很沉,陳皮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小。那個訪談節目早就結束了,現在播的是劉寶瑞的相聲。劉寶瑞被處理成一個卡通形象,在電視裡蹦蹦跳跳的,他的聲音倒是沒什麼變化。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所有的笑話都不那麼可笑,陳皮坐在沙發上聽著劉寶瑞說了兩大段單口,才注意到他放在飯桌上的手機幽幽地發出藍光。他睡覺前習慣把手機調在無聲狀態,現在有兩條未讀的短信,都來自余毛毛。第一條發送在兩點半,寫的是「睡了嗎?」,第二條發送在兩點五十分:「看來你是睡著了,晚安。」現在是凌晨三點十五分,陳皮回短信:「我還沒睡,你睡了嗎?」

    幾分鐘後,短信回來:「我又失眠了,睡不著。」

    「要不要打電話聊聊天?我也失眠了。」

    「不要打電話。我現在接電話肯定語無倫次。明天還要上班呢。」緊接著又是一條:「你難道不能給自己催眠嗎?」

    「我沒試過,應該可以。」陳皮回答。

    接下來他收到的短信是一句英語——「Lifeissomethingthathappenswhenyoucan』tgettosleep——FranLebowitz」。

    陳皮的回答很簡單:「有意思。」

    「世上有些事,比如睡覺和談戀愛,越努力去做,其效果越糟。」

    「那我們放鬆一點兒。」陳皮說。

    清晨五點,雨停了,烏雲散開,天空發亮。陳皮蜷縮在床上,拿著手機,已經有二十分鐘,余毛毛沒有短信回過來,她應該睡著了。陳皮也睡著了。

    這一天下午,陳皮帶著手機去上課,時不時掏出來查看一下,他有點兒神不守舍。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余毛毛的,等他下了課,立刻回電。余毛毛的聲音有些驚慌:「你能盡快來我家一趟嗎?」下午四點,路上還沒開始擁堵,陳皮火速趕到余毛毛家,老遠就看見樓下停著一輛警車。上到十八樓,發現余毛毛住的這個樓層裡也站著兩個警察,1806房間裡有警察進出。陳皮打量了一會兒,去敲余毛毛的房門。1802的貓眼兒被黑影擋了一下,門開了,余毛毛穿戴得整整齊齊:「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警察了,出什麼事了?」

    「1806那個女的跳樓了。」余毛毛這天下午有一個商務聚會,完了事就提前回家了,在樓下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具屍體。她不敢多看,實際上屍體已經被一床棉被蓋住,但余毛毛還是能想像出變形的腦袋、流淌的血污甚至受損的內臟。她匆忙上樓,結果發現十八樓上有警察,死者就是她的鄰居。余毛毛住在1802,時不時能在電梯裡碰見1806那對小夫妻。一年前,那女人懷孕,挺著大肚子,後來就看見他們抱著剛出生的兒子,三口人其樂融融。

    「你說,她剛生完孩子,怎麼就跳樓了呢?」余毛毛知道有一種病叫「產後抑鬱」,但她沒工夫去揣測別人的自殺動機,想著有一個人在她身邊死去,她就感到恐懼。她穿著一雙高跟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皮鞋在地板上咚咚作響。

    陳皮說:「你別那麼緊張,先坐下來。」余毛毛在飯桌前坐下,兩眼呆呆的。陳皮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那個女的長的是什麼樣子,我怎麼想不起來呢,模模糊糊的。」

    「別想了,你這麼想下去就是嚇唬自己。」

    余毛毛抱住陳皮,腦袋正好擱在陳皮的肚子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陳皮摸著余毛毛的腦袋:「別害怕,別害怕。」

    「我不想住這兒了,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在這兒。」

    「好,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先去吃飯,然後你到我那裡住。」

    余毛毛抬起頭,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我想吃日本料理,你請我?」

    「我請你。」

    余毛毛的臥室裡有兩個大大的衣櫃,一張大床,她拿出一個大旅行包,從衣櫃裡翻揀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我要多帶幾件內衣。這件好看不好看?」她向陳皮展示一件純棉的睡衣,上面印著小熊維尼,陳皮說:「好看。」她又向陳皮展示一件大嘴猴圖案的背心:「這個也挺可愛的哈。」

    余毛毛的床頭櫃上立著一個大頭盔,帶眼罩,如同摩托車賽手或美式橄欖球運動員的裝備,但玻璃眼罩變成了不透明的塑料板,外接一個遙控器。陳皮走過去掂量那個頭盔:「這是什麼東西?」

    余毛毛衝過來:「這是頭部按摩器,戴著它睡覺,能讓大腦放鬆。」她把頭盔扣在陳皮腦袋上,陳皮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發悶,余毛毛按動電源,陳皮腦後一陣麻酥,連忙摘了下來:「戴上這個不就成黑貓警長了嗎?」

    余毛毛從床頭櫃上又拿起一盞燈:「看看我的海洋燈。」她打開開關,那盞扁平的燈幻化出藍色的光,余毛毛把窗簾拉上,屋子裡暗了下來,藍色的波紋充斥整個房間。「這是盞神燈,有助睡眠。我能帶著這盞燈去你家嗎?」

    5

    當天晚上,這盞藍色的燈在陳皮的臥室裡亮起來,余毛毛的身體似乎能反射出藍色的光。她脫掉上衣,解開內衣,小小的乳房露出來,在她略顯平坦的胸部,有內衣勒出來的皺紋。陳皮坐在床上看著余毛毛,想起超市裡的海螃蟹,想起掰開螃蟹腿露出來的白色蟹肉,他好像還聞到了海風的腥味。等他們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的時候,兩個人沒有急著辦,或許是為了讓即將到來的性愛具有更深遠的意義,余毛毛講起了十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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