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8章 黑夜飛行 (5)
    「我覺得你應該開一家診所,專門治療失眠、夢魘這些睡眠問題。你知道全國有多少人有睡眠問題嗎?好幾千萬。別說這幾千萬了,我身邊就有好幾個人失眠,我估計北京就有好幾十萬人失眠,你要開一個催眠班,每人五千塊,一個班二十人,這就是十萬塊。」

    「哪裡會有這麼多錢。」

    「真的,催眠班可貴了,我上過一個,三天的課程就收兩千呢,是什麼美國老師主講,我看你比什麼美國老師厲害多了。」

    「你上過催眠課程?美國老師講得怎麼樣?」

    「我聽不太懂,那個班就有二十個人呢。你說你站在教室中間,拿筷子一指,我們就應聲倒地,這不比你教英語好玩?」

    陳皮沒想過在課堂上傳授催眠,不過潛意識中卻有一番宏偉抱負。他做過一個夢,醒來之後還記得非常清楚——黑夜來臨,他飛行於城市上空,手拿著那根從韓國燒烤店裡順走的鐵筷子,看見哪扇窗戶還亮著燈就飛過去,用筷子向屋中一點,那個被失眠困擾的人就放下手中的活計,倒頭便睡。他檢查所有沉睡者的面龐,看到他們呼吸平穩綿長,如果有哪個少女眉頭緊鎖,蜷縮著身子,他就把手放在那少女的額頭上,這樣就驅趕走了魔鬼。成千上萬的失眠者給他送來錦旗,上面繡著「妙手回春」或者是「仁者醫心」。這些人站著聽他演講,等他施展攝魂大法。他站在講台上,忽然發現講台越升越高,離地面足有兩百米。幸虧他能御風而行,他的身上掛滿了勳章和綬帶。有一個美少女跪在地上哀求:「和我一起睡覺吧,幫我驅逐夢魘。」繼而有好幾個中年婦女,身軀臃腫,一起向他哀求:「和我們睡覺吧,幫我們驅趕魔鬼。」陳皮明白這個夢中隱藏的偉大抱負和非凡的性能力。他打量著對面的余毛毛,半天沒有說話。

    余毛毛被看得有些發毛,轉移了話題:「你說,張子語真的能聽得懂狗說話嗎?」

    陳皮說:「不知道。」

    「可他收出診費可收得不少啊,再說金爺真的有那麼神嗎?當然,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真有本事,立刻能見效的。就算不是為了掙錢,我們的確可以幫助別人啊,我可以辭職在家,給你當助手,給你當經紀人,給你當護士。」

    廚房裡傳出一聲悶響,陳皮衝進去看,鐵鍋上的玻璃鍋蓋碎了。他把鍋蓋拿開,鍋裡的雞湯翻滾著,幾塊碎玻璃像不肯溶化的鹽塊。余毛毛也跟著走了進來:「哎呀!麻煩了!」她關掉爐火,那鍋雞湯漸漸平息下來。「倒了吧。」陳皮說。

    「你給我做的湯怎麼能倒掉呢?這就是一鍋玻璃湯,我也能喝下去。」余毛毛拿著筷子和漏勺,翻揀鍋裡的玻璃碴兒,她翻揀了足有十多分鐘,「好了,能喝了。」

    兩個人各自端著一碗雞湯開始吃飯,雞湯的味道不錯,但兩個人喝得小心翼翼,生怕咬到玻璃,這番謹慎讓他們無法盡情領略這鍋湯。老杜在桌子下面打轉兒,等著陳皮扔下來一點兒吃食。余毛毛又去盛了一碗湯:「挺好喝的,我再來一碗。」

    陳皮吃飽了,放下碗筷:「你剛才說的事,我們可以試試看。」

    「就是嘛,外面那麼多人都是騙子,你幹嗎不出去——我不是說你是騙子啊,我是說,你有本事,你看你已經把我治好了,我現在每天都睡得挺好,你也可以去幫別人。」

    陳皮感覺余毛毛的牙齒和遺落在湯裡的玻璃碴兒發生了摩擦:「我們先試試看。」

    「好,我們試試看。」

    「還有一條,不收錢。」

    「別傻了,幹嗎不收錢?你付出了勞動,就應該收錢。再說你不收錢,別人倒真把你當騙子看了。錢的事情我來談,我是你的經紀人。」

    7

    第二天,余毛毛就拉著陳皮去逛商場,路上告訴他:「有一家公司,下個禮拜要請你去做個演講,你得穿得體面點兒。」陳皮頭腦中的「體面」是一件新夾克,或者一雙新皮鞋,幾百塊錢的就足夠了,不料余毛毛就拉著他在一樓轉,看過傑尼亞、HUGOBOSS等,她讓陳皮試一套HUGOBOSS的西裝。在狹小的試衣間裡,陳皮好不容易找到西裝的價簽,一萬多元。他穿上這套西裝,踩著半新不日的球鞋出來給余毛毛看。余毛毛有些誇張地叫:「太帥了!」

    陳皮對著鏡子打量,他也承認,穿上這套衣服漂亮多了,唯一的毛病是腳下的破球鞋,可那個小價簽上的數字讓他難以接受:「太貴了。」

    「我給你買。」余毛毛說,「我還要給你買雙皮鞋呢,你的皮鞋都是回頭兒的,我要給你買雙尖頭兒的。」

    「我不要。」陳皮拒絕得有些生硬。他返回試衣間,換回舊衣服,拉著余毛毛往外走:「我們再看看別的。」他站到商場一樓的大廳中並不知道該往哪裡走,還是余毛毛帶著他去了樓上一家叫clubMonaco的店。他試了兩套衣服,選了稍貴的那一套,堅持要自己付賬,這差不多是他一個月的工資。余毛毛沒和他爭:「待會兒我給你買皮鞋。」

    余毛毛挑的鞋比這套衣服還貴。陳皮在BALLY的試衣間裡把西裝又穿上,再換上皮鞋,煥然一新地走出來:「怎麼樣?好看嗎?」他看到鞋底貼著的價簽,但他假裝沒有留意。余毛毛點頭:「好看。像搞房產中介的。」余毛毛付賬的時候,陳皮躲得遠遠的。一共花了一萬多,光這雙鞋就要六干多。他問:「什麼樣的演講啊,要這麼高的成本?」

    余毛毛說,她的一個朋友,在一家公司做行政主任,希望陳皮去給那裡的員工講一講「自我催眠和心理健康」,那家公司壓力大,好多人都有睡眠問題。「你知道公司裡的白領都是勢利眼,所以你要穿好看點兒,還有,你別說你是中學老師,別說你的職業。」

    「那我是幹什麼的呢?」

    「你是心理學碩士啊。」余毛毛頓了一下,「心理學博士吧,博士比碩士好聽。」

    「你還不如說我是江湖術士呢。」

    晚上,陳皮在家裡穿上新衣服新鞋,站到余毛毛面前:「講課我不怕,但是講怎麼才能睡好覺,我還真沒什麼經驗。」

    「所以,我才要你練習呢。」余毛毛坐在地板上,仰視陳皮,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筆記本,翻開來,「我給你做了點兒準備。聽我念。」

    她招呼那條狗坐到她身邊:「老杜,你也過來,聽陳博士演講。陳博士,嗯,就是比陳碩士好聽啊。」

    老杜老實地坐下,陳皮俯身去看余毛毛手裡的小本子:「你這本子上寫的都是什麼啊?」

    「別動,站好了,聽我說,你知道有個美國作家叫菲茨傑拉德嗎?他說過一句話,叫,世界上最壞的事就是想睡卻睡不著。」

    陳皮樂了:「這還用他說嗎?」

    「演講就是要引用一些名人名言,你聽我的沒鍇。安東尼?霍普金斯,那個英國演員,他說,我們死於過慮,我們什麼事都想,就這樣殺死自己。想啊想啊想啊,這是一個死亡陷阱。」

    陳皮點頭:「這話說得還有點兒意思。」

    余毛毛興奮起來,她像念台詞一樣重複了一遍安東尼?霍普金斯的語錄:「我們死於過慮,我們什麼事都想,就這樣殺死自己。你知道嗎?我可喜歡他演的電影了,你看過沒有?」

    「沒有。」

    「《沉默的羔羊》?你連《沉默的羔羊》都沒看過?」

    「這個看過。」

    「好了,我不跟你聊電影了。你知道嗎?我上大學的時候參加過話劇社,我也懂朗誦演講,我接著給你念——你們大家為什麼害怕晚上醒來呢?因為對你們來說,生存的種種理由受到白天那種光亮產生的激勵。黑暗和沉默使你恐懼。你點燃一支蠟燭,可是燭光似乎令你感到憂鬱,因為那不是你所需要的光,幻覺不會隨著人造光一道出現。」

    「這是誰說的呢?」陳皮坐到地板上,拿過余毛毛手中的小本子。

    「這是我從書上看來的,《自殺的故事》,寫了好多人不想活了就自殺,有割脈的,有喝毒藥的,還有跳樓的。」

    陳皮瞥了一眼老杜,老杜目光呆滯地看著余毛毛。余毛毛衝著陳皮叫了起來:「哎呀,你別坐在地上啊,把新衣服弄髒了。」

    陳皮連忙站起身,撣了撣屁股:「不髒,剛擦完地。」

    那個小本子是余毛毛的日記,純白的紙,封底處還有磨損的日元標籤,有些頁碼上是余毛毛的塗鴉,一個小房子,一棵樹,一個滿頭波浪捲的小姑娘,幾個小妖怪。文字內容雜亂,有食譜,有抄錄的詩句。無法入睡的夜晚,她就在網上亂看,或者看書,七零八落地記下點兒什麼,其中不少句子和睡眠有關,用黃顏色標記出來。陳皮翻看著,余毛毛指著本子說:「你看,我喜歡這句話——好人睡得香,但壞人更會享受睡不著的時光。」

    這個晚上余毛毛像個好人似的安眠,陳皮倒享有一段睡不著的時光。夜裡兩點多了,附近的高樓裡還有幾個房間亮著燈。他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那個小筆記本還放在飯桌上,新皮鞋在門口的鞋櫃下面,閃著亮光。陳皮打開燈,掏出紙,用一個小時寫出了演講提綱,屋裡的余毛毛和客廳裡的老杜都睡得死沉。

    接下來的幾天,余毛毛和老杜都要充當陳皮的聽眾,聽他拿著幾千字的稿子發表演講。起先余毛毛還興致盎然,隨後就剩下老杜孤零零地聽陳皮講述如何自我催眠。每當陳皮引用一句名人名言,老杜就不耐煩地叫起來。陳皮覺察出來,每個外國人名對老杜來說都是個障礙,它喜歡家常話。他把余毛毛提供的那些名言從稿子中刪除,這樣講起來順暢多了,每到一個希望聽到掌聲或笑聲的段落,老杜都叫兩聲,這讓陳皮感到滿意。余毛毛將最終的定稿輸入電腦:「陳皮博士,在某某大公司發表的演講,不行,我得給你起個英文名字,催眠大師皮特陳博士發表的演講。等你講完了,我就把它貼到網上去,然後全中國睡不好覺的人就都知道皮特陳了,然後你就到處講,給別人看病,我就在家數錢。」

    她從電腦前抬起頭:「你說,演講的時候要給他們催眠嗎?」

    「效果不一定好,按比例來說,至少有一半的人是不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他們要是只想聽聽怎麼睡好覺,未必能催得著。」

    「我想也是,咱們說的是科學,是心理學,催眠得另外收錢。」

    「你怎麼老想著錢啊?」

    「當然要想錢了,我們下多大本兒,衣服和鞋。」

    陳皮看看腳底下的新鞋:「要是有了錢,你想買什麼?」

    「自由。」

    陳皮笑:「這能買來嗎?」

    「你不懂,自由是世界上最貴的東西。為什麼大家都睡不好覺?就是因為工作忙。為什麼要工作?就是因為被奴役。為什麼被奴役?就是不自由。」

    「那我們是不是把演講的題目改成——『自由和睡覺』呢?」

    這次精心準備的演講沒有達到陳皮預期的效果,面對一群成年人時,他發現以往在學校上課的經驗反而成了障礙。孩子們尊重老師,可以算是最易接受催眠的人群,而眼前的公司職員則多多少少懷有抗拒心理,這讓陳皮感到緊張。演講稿也成為障礙,陳皮總要想著稿子的順序,而未能調動現場的氣氛。新西裝也是障礙,天氣熱了,背上出汗。然而,在聽眾看來,這位陳博士還是很有水平的,他沒有講一句糟糕的笑話,他非常認真。最重要的是,他把日常工作的辛勞說成是一種苦難,良好的睡眠是一種補償,他讓聽眾認真對待睡覺這件事,而不要被白天的幻覺所控制。不斷有人拿出本子,記錄演講的要點,有些人也期待陳皮能當眾表演一下如何催眠,可陳博士不打算施展他的法術。演講結束的時候,那家公司的行政主任帶頭鼓掌。她叫陳青,三十多歲,一個頗有些姿色的少婦。余毛毛給他們相互引見過。等公司職員從會議室散去之後,陳青拿出一張單子,讓陳皮簽字:「這是給你的勞務費。」陳皮掃了一眼,五千塊,的確是五千塊,而不是五百塊。他鎮定地簽上名字。「還有身份證號碼。」陳皮很流暢地寫下那一組數字。陳青拿回單子,微笑著說:「錢在毛毛那裡。」

    余毛毛從門外進到會議室:「陳姐,他講得怎麼樣?」

    陳青笑著回答:「講得好。」她看著陳皮:「我們去吃點兒東西。」

    8

    正是週五下班的時候,附近好幾櫟寫字樓裡的工作者像螞蟻一樣從他們的巢穴中擁出來,臉上帶著難得的輕鬆笑容。那些寫字樓都有五十層高,能遮雲蔽日。余毛毛親暱地挽著陳青的胳膊,陳皮跟在後面,他們去了底下的一個小飯館。坐定之後,余毛毛對陳皮說:「你就不用叫陳姐了,直接叫姐。」

    陳青果然像姐姐一般溫柔地望向陳皮:「聽毛毛說,你是個催眠大師。」

    陳皮有點兒拘謹:「她總是言過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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