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那天下午,我逃到一個叫做DANDD的酒吧裡喝得爛醉。這個酒吧名有些令人費解。我想前兩個D,大概是英語DRUNKEN,喝醉的,DIE,死亡的意思吧。一定是的。醉生夢死。醉了就等於死了。這個酒吧的名字夠可以的了。我記不得那天下午到底喝了多少酒。總之我徹底忘記了結婚,忘記了琉璃,忘記了那天等在結婚喜宴上的家人和朋友,忘記了所有的責任,忘記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我一身污臭跌跌撞撞回到家裡。琉璃已經因為承受不住這樣的羞辱,驚恐,吞食了整整一瓶安眠藥自殺了。她成了一個真正的瓷美人。那樣冰清玉潔,永遠從血光污垢中逃離了。
我知道,真正殺死她的人是我。我是殺人兇手,而不是安眠藥。
我再也無法與人對視。我只能像蝙蝠,靠一件破碎的夜衣遮掩著,苟且過活。
海?HIGH?高原的?夜衣人?殺人兇手?白頭髮?蝙蝠?也許是神的點化,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這位隱身散步友是誰了。
海有病。他病得重。
可憐的琉璃。
可憐的海。
可憐的琉璃和海的父母。
可憐的我。
可憐的天下人。
我不想出去散步了。海再也沒有給我發郵件。我躲在屋子裡拚命地抽煙。我緩緩吐著煙圈,那煙圈就像我的眼圈。我這麼抽了幾天煙,眼圈便有了黑黑的煙圈。
星期六。夜色溫柔。一個女人撥進了高原的熱線電話。
你好。歡迎你參與我們的節目。淡淡的莎黛歌聲背景,高原一如既往地開場。確實,他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多了一分疲倦和沙啞。像一塊揉皺的色調暗淡的舊絲綢。
你好。能聽一聽我的故事嗎?那個女人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像水霧一樣瀰漫開來。濕潤的,哀愁的,碎裂的。但都是隱隱的,淡淡的。不尖利,也不張揚。
女人說,我最大的嗜好是獨自在這個城市裡遊蕩。最好是夜幕降臨之後。結了婚,我這個習慣依舊不改。我甚至拒絕丈夫的陪伴。我喜歡在漫遊時沉默無言,胡思亂想,信馬由韁,無拘無束,如入無人之地。我的丈夫開始時有些不理解,他認為相愛的人就應該如影隨形,寸步不離。但他對我非常寬容,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囑咐我注意安全。
有一次,我不知不覺走了很遠,口渴得很,順步走進了一個名叫「傷心咖啡」的清吧。我想去喝一杯咖啡,歇歇腳。不想那正巧是一個地下詩人沙龍。那天正好是一幫詩人在聚會。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詩人和准詩人聚了一堆。我進去的時候,有一個詩人正在朗讀自己的詩,旁若無人。他年輕,紮著馬尾發,臉白。眼睛睜得很大,在暗淡的光線中閃閃發亮。他朗誦的詩很短:
你把我引向一個陷阱,/指給我看淤水裡的星星。/你笑問我:是不是好美?/我目光炯炯,一腳踏了下去。
這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我想。多年輕啊,還在歌詠愛情。他一定是個戀愛中的孩子。夥伴們給了他狂熱的掌聲,尖利的忽哨。這個圈子裡,是不是真正欣賞別人的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獲得一種刺激,一種氣氛。
我側過身子望著他,心裡有一點點感動。清吧裡大屏幕上正放著一個很懷舊的黑白紀錄片。那是一個從未受過攝影訓練的家庭主婦給那個年代好萊塢的明星們拍攝的生活照。非常樸素,可是非常美。
這時正放出一張瑪麗蓮·夢露的照片。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式黑夾克,側著身子,滿臉燦爛笑容,孩子般天真無邪。這是瑪麗蓮·夢露自己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感到這張照片有一種穿透人心的美,一種令人心碎的美。我感到心裡疼痛。
小姐,可以請你再喝杯咖啡?剛剛歌頌過愛情的詩人朝我走過來。他彬彬有禮,有一點小孩裝大人的樣子。
好的。我笑了。
你被那張照片打動了,對嗎?說真的,我不敢看那張照片。一看就想哭。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詩人小聲地說。
我點點頭。
你的詩很真誠。在談戀愛?我像一個老太太一樣說話。
沒有。我還沒有愛人。
他鄭重其事地說,把「愛人」兩個字說得很神聖。而通常情況下,男人們會說女朋友的。
我走出「傷心咖啡」的時候,他陪著我出來了。我不由自主地同意他每天陪我在這個城市裡遊蕩。真是鬼迷心竅。
我倆都有一種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感覺。我倆一起時,感覺是在飄。看過俄國畫家夏伽爾的畫嗎?他的畫裡面,什麼都處於飄浮狀態。房子在飄,馬在飄,教堂的尖頂在順著風飄,更不要說人了。我認為他畫出了人類在某種情境下的真實狀態。我同這位歌頌愛情的詩人飄浮著幾乎走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古老的小巷子,斑駁歪斜的門樓,缺邊少角麻麻坑坑的青石板,黑黑黃黃穿在發白的竹竿上的衣裳。那些小巷子的名字真有意思,什麼豆豉巷,銅鋪街,麻衣巷,大姑巷。還有一條小街叫十三跳。我記得那正是落葉之秋,樹葉總是慢慢悠悠地飄落,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想我倆正像這落葉。我老是以為河對面山頂上那圓圓的電視接收天線是個月亮。我總是叫他看:看哪,月亮!詩人後來就這樣叫我:白天的月亮。
白天的月亮特別淡,像一小塊就要融化的冰。
有一次,我們一起走進一個天主教堂。這是一座青石磚砌的教堂。牆縫裡瀰漫著青苔,用手指輕輕摁上去,非常有彈性。唱詩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突然想起少女時代那個年輕黑衣神父對我講過的話。我對詩人說:我要去懺悔。
懺悔?為什麼?我們沒有罪。
我要去懺悔。我很固執地說。
好吧。我陪你進去。詩人說。
我們走進一個漆成紅色的小房間。我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犯罪感。
又是一個年輕的黑衣神父,非常和藹地面對著我。
我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跪下來。
你—————呃你—————呃你要懺—————懺—————懺—————他突然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我撲哧一下笑了起來。
詩人捅了我一下。我趕緊忍住笑,嚴肅地點點頭。
要呃—————要呃—————要—————,他臉上青筋綻暴,眼睛鼓得大大的。
我突然縱聲大笑,渾身發軟蹲到地上。
快跑!詩人一把將我拽起來,半拖半抱把我挾裹到教堂外面。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好半天才說,上帝呀,你用這種方式來考驗我的虔誠,實在是太殘酷了,太惡作劇了。
詩人說,上帝總是將最莊嚴最神聖的事物賦予最荒誕最有喜劇色彩的形式。這才是最具有上帝色彩的事情。
詩人說,跟我走吧。我倆走到天涯海角去。
詩人說,我要拐走你,搶走你,霸佔你。
他越說得蠻橫,我就越覺得他孩子氣十足。
詩人說,我的家鄉是洛陽。那可是西瓜之鄉。我們那裡的西瓜又沙又甜,是真正西瓜的那種甜,不是糖水的那種甜。我要帶你去吃西瓜。睡到西瓜地裡,一望無際的瓜田,瓜兒一個摞著一個。吃好多好多西瓜。吃得你臉變成綠色。不不不,變成紅色。不不不,還是變成綠色。綠臉美人。天下無雙。
我說,愛吃西瓜的人性慾強。
我這話沒說完,就被他摟進懷裡。我倆站在教堂外的巷子裡擁抱著,教堂傳來悠長的鐘聲。
詩人在一個兒童刊物做編輯。他的單身宿舍裡非常潔淨。詩稿整整齊齊一張一張疊放在抽屜裡。簡易沙發上罩著白棉布罩。枕套床單都是白色的淡黃色的。沒有東一個西一個亂丟的啤酒瓶。床底下也沒有臭襪子。除了沒有香水和花,真像一個女孩子的房間。
她幾筆就描出了它的輪廓。向右傾斜著,重重的線條表現出它彈起來的硬度。她給它塗上淺灰色的陰影,中間是一條黑色的河流。那種黑色非常勻淨,蘊著沉沉的光澤,在兩座形狀渾圓的山丘中穿過時順順當當柔柔和和地打了一個彎,在將要攀上真正的高峰時消失了。
就是用它交換著愛情的話語。一次次的噴射,彷彿沒有頂點,沒有止境。這是他們的聖器,他們的玩具。它的光滑的頭部奇怪地顯露出一種倔強悲憤的表情,它要,它要,像野獸一樣固執,也像野獸一樣貪婪。
太陽在窗外默不作聲地傾瀉著。清亮的光線漸漸穿越沸點。她閉著眼睛,緊張得把全身的重量都懸在一根蛛絲上。她沿著蛛絲向上攀爬,繃得越來越緊,在痛中綻放出巨大的溫柔,巨大的天蓮花。一波蓋過一波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波浪。她的心臟降到下面,下面,那鋸齒一樣邊緣的紫羅蘭花的最深處。那裡有一個潮濕的吞噬一切的慾望,一個一觸即發的點。
他也閉著眼。沁涼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砸碎在她的臉上。一次比一次縱深,頂入。他越來越緊張,越來越興奮,他聽到血管裡風暴的呼嘯,野獸的吼叫,遙遙應和著彷彿來自天邊的鳥鳴。
他們必須這樣。在有上帝之前,在上帝之後。彷彿這是唯一的通道。「在某種意義上,愛情比上帝更偉大。」
不,不,它就是不來。它躲藏在那黑色海洋的某一處,不是這裡,也不是這裡。他發怒一般掀騰著,翻找著,撞擊著。他焦躁地等著下面春泥一樣溫軟的土地發震顫,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她哀告,呻吟,哭泣,溫柔地呢喃,發出母獸一般含糊不清的愛語。她在他的身下盤旋,輾轉,蜷得像一個松球。她希望自己被吞噬,被捏碎,被狂暴地為所欲為地使用,搾取。她為他對她粗暴的命令而狂喜。她聽憑自己被打開,被摩擦,被燃燒。那火焰的舌頭,火焰的耳語。終於,在最後,她發出歡叫。那核的最深處開始震動,七色彩虹綻裂了,一絲絲從眼前墜落下來。
而他這時也同時達到高潮,像遭到電擊一般抽搐著,戰慄著,最終平靜下來。他們身下的床單濕淋淋的。
這時候他像一個上帝,一個君王,慵懶高貴。也只有在這時,她如此崇拜他,順從他,無比溫柔地替他擦乾汗水,跪在他面前。
我只有一條路走:與丈夫離婚。
我把全部事情統統跟丈夫說了。包括與詩人的做愛。我信賴他,和以前一樣不對他隱瞞任何事情。
我像一個瘋子,一個高熱病人。我又和以往一樣不顧一切,不計後果。我對著丈夫說:你聽著,你同意和我離婚也好,不同意離婚也好,我都是要嫁給他的。
丈夫在與我離婚那天送了我一大捧丁香花。黃色明亮耀眼。芬芳撲鼻。
我說,為什麼?
他說,不為什麼,只因為你喜歡。各自保重吧。
離婚後,我和詩人在一起再也找不到感覺了。就像一根棉繩,啪的一下就被拉斷了。我不想見他,不想聽他的聲音。我和他的緣分,就在我和丈夫分手的那一瞬間結束了。
我愛我的前夫。我與他離婚之後才越來越明白這一點。我愛他。我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完美的幸福。它在我的記憶中成了無瑕的珍寶。但是,我不可能重回過去了。我從不修補什麼。破碎的東西就破碎了。它的命份就該如此。破鏡重圓,只看得見裂痕。那是醜。
我想念我的前夫。
這個女人說完,沉默了。
高原也有幾分鐘沒說話。只聽得收音機裡電磁波的沙沙聲。後來,高原說話了。
這位朋友,我認識你。
是嗎?也許。女人並不驚訝,淡淡地說。
是的,我認識你。你也應該認識我。都是天下傷心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人的一生,也許總是憂多歡少,離多聚少,苦多甜少。即便是一生歡樂滿足,也是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高原很巧妙地把話圓了過去。他居然背起了《金剛經》最後的偈子。
現在的青年人常常把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後後現代主義掛在嘴頭,以為高深時髦得很。殊不知佛經是最最古老,最最厲害的解構主義。只要把《金剛經》一背,一切人世間的歌哭悲喜都成了一道光,一縷煙,一個幻夢,一顆露珠。轉瞬即逝。羚羊掛角,不留痕跡。
那麼,愛有意義嗎?人生有意義嗎?周圍的這一切,改天換地,山崩地裂,有意義嗎?太陽,月亮,星星,宇宙,有意義嗎?
女人激動起來了。她好像在質問高原。
不要問意義。一切只是過程。只是各式各樣,或長或短的過程。
高原的聲音深沉得像窗外的夜色。
女人沉默會兒,又說,最後,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我牽掛一個人,她是一位曾在節目中出現的聽眾朋友,名叫小凡。我想知道,她現在怎樣了。說真的,我非常掛念她。真心希望她能幸福。女人又輕輕地說。
小凡,你在哪?你怎麼樣?我和我們這個節目的聽眾朋友非常掛念你。
這是高原在這次節目中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就是這次節目裡打進電話的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