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51章 夜色溫柔 (5)
    我就這樣神思恍惚,遊逛在暮色街頭。頭頂是橙紅色溫暖的街燈,街燈照亮了金色秋葉。秋葉上方是我看不見的秋夜。秋夜漸漸深去,或許有星星,或許沒有。

    這時候,我左腳腕一扭,身子向左一倒。

    小心!

    我身子幾乎要倒下去了,一雙大手就像突然從地上長了出來,牢牢地把我的身子托住了。

    對不起,真對不起。我滿臉通紅,氣喘吁吁,連聲道歉。

    我平時老是莫名其妙地跌跤。不需要絆著什麼,突然就摔了。好像我總是找不好平衡。以前總是我的前夫在緊要關頭把我扶住。可我還沒有站穩就氣急敗壞開始耍賴。都怪你啦,又害我摔跤。

    怪我,怪我。

    他總是無聲地笑笑,把我攬進懷裡。

    我定下神,抬眼看清眼前扶我的人。

    他是位三十多歲的男子。長黑風衣。暮色中眼睛閃閃發亮。

    我的直覺反應:海!

    我喊出了聲:海!

    嗨?

    他回應我。

    海?

    嗨?

    你到底是不是海?

    什麼嗨?我不是嗨。我是在跟你打招呼哩。

    我仔細地打量他。他的臉很年輕,頭髮卻花白著,很濃密,向後梳著。

    我想他即使就是那個海,也不會承認的。

    我說,謝謝你!

    看他即將轉身離去,我試探著說,願意和我一起散散步嗎?

    他表情有些吃驚,臉居然紅了,說我急著去辦事,不好意思。

    他的背影在越來越重的暮色中遠去。我想他也許真的只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吧。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一分。我打開電子郵箱,沒見海給我發郵件。我悵然若失。卻不甘心,便故意磨蹭,不想上床睡覺。挨到十二點整,我想打開郵箱看看吧。我怕再次失望,只得忍著。我煮了杯濃濃的咖啡,加了奶,又加糖,慢慢喝下。覺得不解癮,又煮了一杯,又是加奶,加糖。等我煮第三杯咖啡時,我知道自己故意在拖時間。喝完這杯咖啡,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跑到電腦前,再一次打開電子郵箱。

    海的郵件發來了。

    散步友:

    你好!

    謝謝你如約而來!謝謝上帝讓你打開了電子信箱。

    請容許我說幾句讚美你的話:

    你今天那件米色毛衣,褐色粗布長褲,白軟底鞋太漂亮了。你那種迷離的神色,漫不經心的步態,與金色的秋葉太相配了。

    如果你允許,我真想上前挽住你的手臂。

    如果你允許,真希望在你就要摔跤的那一剎那扶住你的人是我。

    如果你允許,真想在那時背一首裡爾克的詩給你聽。

    我現在背了,是這樣的:

    誰這時沒有房,/就永不要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不知道你寫不寫詩。我直覺地判斷你是一個詩人。至少曾經是。至少應該是。

    喜歡裡爾克的詩嗎?

    知道明天散步的時候我想做什麼嗎?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回頭望望窗戶,怕極了。秋風正緊,外面匡當匡當地響。我散步的時候,這個海果然就在我左右。這一點我並不吃驚了。我吃驚的是這個叫海的人居然想在那時背裡爾克的詩給我聽。那會兒我正在心裡默念著這首詩啊!有鬼神?有通靈感應?有外星高人?

    我越想越怕,突然起身,緊張地環顧四周。我甚至掀開紫色棉布床罩,戰戰兢兢地查看了床底。

    我使勁兒定過神,竭力讓自己的智商正常起來。第一,這位散步友是一個人。第二,他一定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大男人。因為只有男人才會有英雄救美的意識。

    我感覺兩耳發震。原來我把自己對海的推斷大聲說了出來。我心裡突突跳了起來,生怕隔壁聽見我的怪叫。夜已很深了。

    上床時,我暗暗許了個願:如果真有鬼神,通靈感應,外星高人,那麼明天散步時,海突然在我面前顯露原形,還要給我講一個恐怖故事。

    我整整等了三天,沒有收到海的電子郵件。我每天照樣準時出門散步,可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海陪伴左右。哪有什麼亂力怪神?自己這幾天的心念太荒唐了。可是到了第三天深夜,海發來了電子郵件。

    散步友:

    你好。

    今天我給你講一個恐怖故事,就當是散步時我講的吧。這是個古老的故事,我奶奶講給我聽的。

    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急匆匆趕路。天已晚了,他走到一片墳地。只見密密麻麻的墳堆一個挨著一個。起風了,冷風吹得墳頭的枯草和白色的招魂幡薯a響。這個男人沿著蜿蜒的小路在墳間行走,四處是磷火明明滅滅。他害怕極了,心想,遇到一個人就好了。

    他剛這麼想,就看見前面有一個人在走路。是個大姑娘,穿了件鮮艷的紅棉襖,黑腦勺,辮子又長又粗,拖在背上。那姑娘走起路來一扭三擺,真是裊裊娜娜,好看極了。

    男人高興糊塗了。他也不想想,天都這麼晚了,大姑娘怎麼敢在墳地裡走路?他想追上那姑娘,快步往前趕。可是奇怪,不管他走得多快,那大姑娘總在他前面。他乾脆跑了起來,還是落在姑娘後頭。也不見那姑娘在跑,她像在飄,悠悠忽忽的。可是突然,男人趕到大姑娘背後了。他衝著那大姑娘肩膀上拍了一板,那大姑娘回過臉來—————

    天哪,大姑娘的臉也是一個黑腦勺,辮子又長又粗,搭在脹鼓鼓的胸脯上。大姑娘沒有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後悔了。這個故事有罵人的嫌疑哩。我趕快向你道歉。我只想講一個好聽又恐怖的故事給你,絕無含沙射影之意。

    但願你喜歡聽。我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散步友嗎?

    也許真有什麼異怪?可是我不信。我已經知道了他是一個人了。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為什麼採取這樣奇怪的方式與人交往?

    海今天連發了兩封郵件。

    親愛的散步友:

    如果你不感到厭煩,我想跟你說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是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我害怕很多東西。我吸收黑暗。

    你不要害怕。我不傷害人。相反,我安慰人。我只說光明的話給人聽。當我出現,人們感到安全。我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安慰天使。我寬宏,睿智,善解人意,無比耐心地傾聽,並且絕對忠實。我做得就像個牧師。我必須如此。我只能如此。

    不知道我該不該跟你說這些。我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我隱身在夜的帷幕之後忘了自己到底是誰。夜晚的寂靜中,我所見的都是信賴我的人,比我更弱的人。他們苦痛,自卑,內心掙扎。他們向我求救。我像個救世主,我感到自己有力量。

    可是夜幕落下之後,我的臉在灰白的光線中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衣衫襤褸百孔千瘡的稻草人。我誰也救不了,連同我自己。

    夜晚總不像白天那麼殘酷。空曠,柔和,曖昧,混合著肉食動物的熱量和氣味。像春天田埂上被踩得稠濃細膩黑暖的淤泥。我真想躺在那黑泥裡面。沉沒在那裡面。

    我害怕孤獨。可我已經沒有能力與人面對面地交談了。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和你說話。與其是我做了你的散步友,不如說是你陪伴了我。請原諒。

    對你說了這些,不知你會怎麼想。無意中看到你的征散步友廣告,想你也不是一個凡俗之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誰撕了你的廣告嗎?是我。我怕更多的人看見了那則廣告。也許是我自私吧,我想獨自陪你散步。

    不知你聽說了這些,明天還會不會去散步?

    哦,對了,明天你是不會去散步的。明天是星期六。我知道你星期六星期天是從不散步的。

    夜晚十點差五分,我打開收音機。這是一個銀灰色的收音機,小巧得像一個打火匣。調頻103.5兆赫。高原。夜色溫柔。

    我牽掛著那個叫小凡的女孩子。她的繫在聖誕樹上的愛情。她的那只當社會部部長的螞蟻。

    可是小凡一直到節目末尾都沒有出現。高原的聲音略帶疲倦。好像夜色太重,他有點承受不住了似的。今天真怪,聽著他的聲音,我腦子裡總浮現出一條流淌在夜色裡的下水道。是這座城市某處的下水道,裡面什麼污物都有。

    星期天,夜色溫柔。小凡仍然沒出現。我想小凡一定是與她那只螞蟻卿卿我我去了。熱戀中的人眼裡心裡從來只有一個人。而夜色溫柔只是小凡寂寞困惑時握在手裡的一縷溫暖。現在她的心裡愛火熊熊,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我生活中的樂趣還是和那個隱身的海一起去散步。然後回來收他的郵件,權當做散步時的聊天。

    海那麼痛苦。我把他想像成一個夜衣人。夜衣,不僅僅指衣服的顏色,而且指一種性格,一種心境,一種眼神,一種寂寞憂鬱的笑容。

    我對他越來感興趣了。深夜,又收到了海的電子郵件:

    親愛的散步友:

    我這幾天有點兒牽掛一個人。其實我同她非親非故,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然而我還是牽掛她。我已經厭倦了裝出一副真誠的樣子。雖然我經常裝,必須裝,也裝得非常好。

    我穿的是一件夜色做成的衣服,它把我與正常的明亮的世界隔膜開。我就像一個被毀了容的人,已經沒有勇氣在正常的光線下注視別人和被別人注視。

    我是蝙蝠嗎?我是只靠吸食黑暗和悲傷生活的蝙蝠?我並不願意如此!

    我擔心你要對我厭煩了。因為我開始絮絮叨叨,老氣橫秋,沒有快樂。

    天是越來越涼了。你出門散步該加件風衣。

    海牽掛著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女人。她是誰呢?我渴望知道更多海的故事。可是他的郵件不是含蓄,就是寥寥幾句。

    今天我散步時確實感到冷。樹葉快要落光了。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牽掛誰?誰牽掛我呢?少女時代我和一個朋友到基督教堂去,同一位穿黑長袍的年輕牧師閒聊,要他唱讚美詩給我們聽。牧師黑髮,黑眉,眼睛明亮。他看著我的朋友說,你是一個善於忍耐的人,所以多滿足,多喜樂。然後他又看看我說,你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我要!我要!

    我說:我要什麼?

    他眼睛望著天,好像望著上帝。他說: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你究竟要什麼。你會因此受很多苦。你伸出雙手想抓住許多,可你抓住的會是滿手的碎玻璃。

    我拚命搖頭說,我不要這樣。我也要多滿足,多喜樂。

    牧師說,不行的,你做不到。

    可是我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曾經痛恨優雅的古典音樂。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吃酸東西。我不愛照鏡子。我有時候會對著牆喃喃自語。我把所有的花蕾都看成捏得緊緊的拳頭。我將燒死在自己內心灰色的火焰中。

    我有心事。我有心事。我有心事。

    一天深夜,我又收到了海的電子郵件。

    親愛的散步友:

    你對我越來越好奇了吧?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我的故事是這樣的。我是一個殺人兇手。

    我殺了一個女人。她死的那天晚上,本應成為我最幸福最美麗的新娘。可她卻死了。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琉璃。

    琉璃是一位小兒科醫生。我和她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她的父母也是醫生,就她一個獨生女兒。父母從小把她看成一個瓷公主,恨不得把她用一個玻璃罩子罩起來。她長得確實也像一個小瓷人,皮膚白皙,眉目如畫,身材嬌小。她的母親說話很少,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她其實很溫和,可是不知怎的,我特別怕這位母親。

    她的家潔淨得就像一個玻璃屋。記得小時候,她母親每次請我吃蛋糕,都要先用酒精棉球擦我的手。她盯著我的那雙手看,眼光真像刀子一樣,好嚇人。

    我的琉璃彷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她只有兩個愛好:讀書,挽著我的胳膊散步。她挽著我的手,那樣子嬌弱無依,很讓人憐。

    我們順理成章地應該結婚了。父母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切。可是,我越來越害怕結婚。我不敢想像我的琉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的樣子。我不敢想像她要懷孕,要生孩子,要流血。我更不敢想像這一切都要我去完成。那太骯髒,太噁心了。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我不想有後代。人來到這個世界是毫無意義的。整個人類的存在都是荒謬的,無緣無故地從亙古鴻蒙中來,又會無影無蹤地在茫茫宇宙中消失。沒有原因,也沒有目的。那麼讓一個女人忍受那麼多痛苦去製造那些脆弱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那些孩子,不得不早早學會了爭奪空氣,水,食物,還有所謂的愛情。他們必須變成狼。他們不得不早早地長出獠牙,眼睛放出綠光。也許等不到他們長大,這個星球上已經沒有了森林,沒有了潔淨的水,沒有了藍色的天空。

    可是,琉璃愛孩子。她把孩子全都看成洋娃娃,巴不得成天抱著他們。

    我們佈置好了新房。我們把結婚請柬一張一張發了出去。我們訂好了結婚喜宴。琉璃試好了婚紗。我的眼睛越來越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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