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50章 夜色溫柔 (4)
    但是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卻又開始想入非非了。我漸漸興奮起來,急切地盼望著明天散步時間早點到來。異樣的情緒讓我失眠,很晚才睡著。清早醒來,見窗戶亮亮的。我的窗簾很遮光的,可我仍能從窗簾的明暗揣度天氣。我想今天肯定是個大晴天。推開窗戶,果然陽光已照在樓下光溜溜的香椿樹上了。雖說睡眠不足,我的心情卻是少有的舒暢。我利索地洗漱完,哼著小曲兒做了早餐。匆匆地吃了,又匆匆地出門去上班。我就像要去趕什麼似的,走起路來一陣風。見了我那些同事的面孔,發現他們一切如舊。我才猛然意識到我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即便我想早些挨到黃昏,這同我白天手腳快慢也沒有任何關係。太陽不會讓我牽著走的。

    我的前夫總說我像只飛蛾,喜歡朝光亮的地方撲去。東撲一下,西撲一下,搞得自己焦頭爛額。你這種不計後果的衝動最終會毀掉你的!他時常苦口婆心地勸我。他說生活是一次性成形的,容不得你打草稿。可是我太固執了,見了以為是光亮的地方就會奮不顧身地撲過去。結果總是他來收拾殘局。闖禍之後我會非常沮喪。他卻像位慈父,撫摸著我的頭頂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可是最後一次,他再也不來安慰我了。一個黃昏,他走了。

    飛蛾為什麼非要撲火呢?我小時候看過路易斯卡洛爾的童話《愛麗斯漫遊奇境記》。那是我會終生熱愛的一本書。書裡說有一種昆蟲叫金魚草蜻蜓,它的頭是一粒燃燒在白蘭地中的無核葡萄乾做的。飛蛾撲火是為了變成金魚草蜻蜓。可我想要變成什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被別的事物吸引?當我在這裡的時候,我心裡會想,那裡才是我所要去的。於是撲身到那裡。可是到了那裡卻又想,不是這裡,應該是那裡。那裡,那裡,那裡成了一種象徵,一種我終生都無法擁有的虛幻。所以我總是要哭,總是要哭。

    黃昏時,我鑽出樓前的小巷子,上了香樟大道。秋天的樹葉兒可真漂亮,就連有些刻板的樟樹葉,也多出幾分別樣的意味。可我想梧桐樹才是真正秋天的樹。蕭蕭梧葉送寒聲。梧桐雨細,漸滴作秋聲。衣濕桐陰露冷。井梧翻葉動秋聲。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我最喜歡有句話,寒色上梧桐。它道出了秋天梧桐的內在氣質,就是一個寒字。不論秋陽下的梧桐樹怎麼金碧輝煌,總給人一種淒風苦雨的感覺。

    今天我卻想去看銀杏樹。從香樟大道步行去八一路,估計得五十分鐘。我怕誤了黃昏,便上了公共汽車。薄暮時分看銀杏,該是別有一番意趣。站在車廂內,我忍不住環視左右。那位叫海的人是否就在我的身邊呢?卻見每張臉都漠然著。

    我搜腸刮肚卻找不到一字寫銀杏的句子。古人真是辜負了如此好的樹!秋天的銀杏,無論色彩、姿態,還是內在氣質,都美到極致。那種美是無所畏懼的,又招搖又張揚,像女人一生中最後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

    我到底還是錯過了黃昏。等我在八一路下車時,街燈早亮起來了。金色的銀杏樹葉叫慘白的燈光一照,莫名地淒切。一個穿橙色環衛服的中年婦女,戴著一對深藍色的袖套,使勁搖著一棵銀杏樹。金色的樹葉像雨一樣簌簌往下落。看著銀杏葉無聲無息地飄零,我呆住了。我感覺週遭一片寂靜。大街上車來人往,路燈亮得幾乎生出噪音。可是好像整條大街上就這一棵銀杏樹,就這一個穿橙色衣服的女人。她搖著銀杏樹,拚命地搖著。那些美麗的銀杏樹葉就那麼興高采烈地飄落呀,飄落呀。

    女環衛工只是想讓銀杏樹葉快快落盡,省得那些金燦燦的小扇子無休無止得意洋洋慢慢地飄呀飄,讓她沒完沒了地掃。

    我獨自在八一路徘徊到深夜,那個叫海的人是否遠遠地跟著我呢?

    第二天中午,我看了一下手錶,一點十一分。離我平時散步的時間還有五小時四十九分。這時,靜靜跌跌撞撞地進來了。她頭髮散亂,眼睛紅腫,進門就大哭起來。

    我把他害慘了,我把他害慘了。可是不怪我,他做得太過分了。他太傷害我了。靜靜沒頭沒腦地說,全身軟軟地癱在沙發上。

    我趕緊給她拿紙巾,倒水,把她的高跟鞋脫掉,兩條腿擺到沙發上。她像一個沒有知覺的人一樣隨我擺弄。

    我把他害慘了。我後悔了,我後悔極了。靜靜好像只會說這一句話了似的。

    我不發問,等著她說下去。

    我把他閹了。他陽痿了。他再也不是一個男人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問,你幹了什麼?你這個瘋子!

    我是瘋了。他真把我給氣瘋了。你知道,我對他夠寬容的了。可他太傷害我了。早幾天,他吵著一定要跟我離婚。他說這回不是兒戲,他真的愛上了一個人,一定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是我們家的保姆!就因為她年輕。

    你做了什麼?我急切地問。

    我把他閹了。我做了一道菜給他吃,裡面放了能使男人喪失性功能的草藥。他再也不能跟女人搞了。靜靜這時的表情真說不清是惡毒還是後悔。

    靜靜婚後練就出一身出色的烹調本領。她自信憑著她的廚房功夫就可以牢牢抓住丈夫的心。她說一位英國人說過:女人通過男人的食道到達男人的心房,男人通過女人的陰道達到女人的心房。何況女友自信她的床上功夫也不差。可偏偏丈夫就在婚後不久開始對別的女人頻頻出獵,而且很容易成功。她頭一次為這種破事同丈夫吵架時,那男人居然面無愧色,說他對女人的原則是三不主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意思是說他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靜靜原先容忍丈夫,只是想讓這個家看上去完整和體面。她說自己早就一無所有,只剩下這點兒可憐的自尊心了。靜靜說不上愛丈夫還是恨丈夫,但是見他常常負疚的樣子,就一次次原諒了他。她說自己每一次原諒丈夫,都有一種聖母般的高尚感和受難感。可這一次,她真的絕望了。她說一旦離了婚,無論他做了什麼,她連原諒他的資格和權利都沒有了。

    靜靜眼睛都哭腫了,想起自己丈夫跟了保姆,尤其氣憤。有本事你找個張曼玉呀,你找個鞏俐呀,你找個保姆!長得那個樣子!圓鼓鼓憨乎乎像個黑眼熊!

    我也弄不清她丈夫為什麼偏偏跟保姆好去了。男人真是怪物。是不是靜靜自己把自己的身份弄顛倒了呢?她花錢請了保姆,自己卻天天在家幹著保姆活兒。她太樂於下廚房了,整個兒把自己當老媽子使喚。我好幾次去她家,她自己在廚房裡忙乎,保姆卻坐在那裡嗑瓜子。不過靜靜的菜真的做得好,我吃過多次。她可以為一碗紅燒肉花上整整一天的功夫。她不僅自己愛做菜,還好為人師,總好在我面前嘮叨她的廚藝。比方這道紅燒肉是她最得意的,她不知多少次在我面前說過如何如何做。肉必須得是豬前腿附近那一塊,皮薄,油少,五花三層,還需備足一小碗獨頭蒜,一兩竹葉青酒,兩匙桂花蜜,一匙百歲人醋。做的時候哪道程序都少不得,先得出油,再上色,入味,然後盛到青花玲瓏碗裡,放上竹蒸架去蒸。

    靜靜說她第一次給丈夫做紅燒肉吃,丈夫忍不住把她的手指翻來覆去親吻了十分鐘。他說自己從沒吃過這麼好的紅燒肉,老婆這雙手有神性,做起菜來出神入化。

    可是現在呢?靜靜這雙出神入化的手把丈夫閹了。

    他太過分了,居然提出要同我離婚!就連讓我原諒他的權利都不給我了!靜靜氣得臉色紫紅,說,他在別的女人面前腦子活得很,在我面前卻是個木魚腦殼。有的時候我就是通過做菜來對話的,可是他不懂。我說這道菜叫九曲迴腸,用新鮮豬大腸,洗淨,配洋蔥,肉桂,丁香,啤酒同燒,用砂鍋煨一小時。這道菜叫唇焦舌燥,臘豬唇、熏五香豬舌冷切,淋上麻油。這道菜叫紅顏傷心碧,小胡蘿蔔連同胡蘿蔔苗清炒。他聽了要麼木木地不做聲,要麼就是莫名其妙地笑。他絲毫沒有聽出這些菜名的意思。他不去體會我這做妻子的在菜裡還放入了怨恨,祈求,哀傷。那些苦澀的調料沒有損害他大快朵頤的興致。餐桌上他純粹就是一個動物。他目光呆癡,大嚼大咽,不暇旁顧,只有獸性滿足時的快樂。

    聽著靜靜幾乎是叫嚷的傾訴,我完全相信她有能力一道菜就讓他的丈夫陽痿。

    離婚就離婚吧,讓他和那小保姆結婚後繼續他的三不主義吧。靜靜精疲力竭了,耷拉著眼皮,不做聲了。

    我想安慰她,卻找不到合時的話。我挨了老半天才說,一個人也許真的只有在喪失了性功能或者完全控制住性慾之後才能真正找到人性。

    我這話是瞎編的,只是想讓靜靜平靜些,免得太難過了。可是她低頭坐了會兒,又痛哭起來,說她後悔了。她祈求菜裡的那味藥失效。那味草藥的名字叫白花蛇舌草,是從一個鄉下老婦那裡買來的。她用鐵鍋熬了整整一個晚上,熬到只剩一小勺濃稠的汁。她把這藥汁放進了丈夫最愛吃的干鍋狗肉裡。

    靜靜在我那張白底黑花的麻布沙發上哀嚎。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我都做了些什麼呀。

    突然,她跳了起來。有辦法了!我可以救他。有毒藥就有解藥!白花蛇舌草。白花蛇舌草。我認識一位老中醫,他一定懂得解藥!

    靜靜光著腳就往外跑。

    站住!我大喝一聲。

    你到底是想要幹什麼?你不是恨他嗎?他要跟你離婚!

    可是我愛他!他是我老公。我愛他。不管他對我幹了什麼,我要救他!女友奪門而出。

    唉,女人,這就是女人。你永遠弄不清她們內心真正的感情。她們在說恨,可是糾纏在恨裡面的往往是更深的愛。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傍晚七點,我準時出門。我穿一件米色毛衣,一條土褐色的粗布褲子,一雙白色軟底鞋。我留神著身邊的每一個單身行走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有的人急匆匆地從我跟前走過,滿腹心事。有的人漫不經心,游遊蕩蕩,目光散亂。都不像我想像中的海。

    到了清水塘,我看見一個瘋女。這是一個美瘋女,或者說是一個瘋美女。她旁若無人在大街上走。削得薄薄的男式發,鬆鬆垮垮的一件小背心,一件髒兮兮的夾克胡亂纏在胯上。臉上、頸上,肩膀上到處都是污痕,更顯出她肌膚勝雪。她大大咧咧地挺著胸,自由自在地甩動兩隻手,臀部扭動得異常優美。她的小刺蝟一樣的頭既性感又俏皮。這瘋女人,年輕,骨肉均勻,步態毫無拘束,很讓人著迷。她吸引了很多行人的目光。不少人駐足回望。欣賞,嫉妒,好奇,迷惑。天生麗質的瘋女人一定更有哀艷頑絕的故事。

    街燈亮了,天光還沒有完全收盡。黃昏的玫瑰色同街燈調和成一種奇特的柔光,行人的臉色都顯得聖潔。我想這種時候,所有的人,心都是軟弱的,善的。我可以從行人的眼睛裡,鼻孔裡,呼吸裡,看到他們的軟弱和善。裡爾克的詩句在我的耳邊飄忽著:

    這時候誰沒有房屋,/就不再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醒來,讀書,寫長信,/沿著小胡同,不安的,/來回走著,在飛捲的樹葉間。

    這是最美的詩句。這也是我喜愛的基本生活。我也寫詩,只是從不想著發表,更不拿給人看。我知道在這個年代,寫詩彷彿成了真正的笑話。

    昨天深夜,我坐在床頭,在日記本上寫了這樣的詩句:

    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給我斟的葡萄酒染色。/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剝下的基圍蝦殼裝飾。/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眼睛中的滄桑染色。/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夢見過的青魚裝飾。/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諾言的灰白染色。/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你離去的背影裝飾。/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我胸中的迷亂染色。/縫一條漂亮的裙子,/用我碎裂的面孔裝飾。

    我知道這不過是小女人詩。可是我喜歡自己寫的詩,起碼它是我胸中擁有過的吉光片羽。

    我說不清是什麼太快。/也許是秋蟲的一生,也許不是。/它們叮叮噹噹撞著白色燈罩。/在朦朧晨光中,鋪了黑密的一地。/如同灰塵,掃帚輕輕把它們掃去。/有沒有活過都不會留下痕跡。/但我總記得昨夜燈罩下清脆的聲響,/像玻璃的碎片,帶一絲細細光亮。/你總說我太快,太快。/可我的象牙髮夾還留在發上。/從此到彼就是一生。/也許就是秋蟲,/也許不是。

    同樣是某個深夜,我從床上爬起來,寫下了這些詩句。窗外是秋蟲的清麗而哀切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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