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48章 夜色溫柔 (2)
    高原總是以美國黑人女歌手莎黛唱的一曲《請給我一些愛》作為片頭曲。莎黛的聲音憂傷神秘,還有一點性感。她輕輕唱道:

    上帝啊

    請給我財富

    請給我智慧

    請給我內心的平靜

    如果你覺得我要求太多

    上帝,請給我一點愛

    歌聲有黑人靈歌的味道,也有爵士曲風格,我百聽不厭。高原總是把歌聲放得很小,就莎黛獨自喃喃自語,又像她獨自跪在上帝面前祈禱。每次聽這首歌,我都閉上眼睛,倚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最早打進電話的是一個女人。

    「高原,高原,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女人的聲音清弱,有點像夏夜草叢裡金玲子發出的叫聲。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早兩個星期週六的節目裡,有一個女人講了一個故事。其實她只是一個女孩。那個故事讓我流了不少眼淚。那個女孩就是這種草蟲一樣清弱的聲音。

    女孩在電話裡說:

    我想說一說我的故事。因為在生活中,我不想跟任何一個認識我的人說,我想,也沒有任何一個我認識的人願意聽我說。

    我是中南林業大學的一名學生,今年二十二歲了。

    我學習成績很好。

    我是校運會上八千米長跑冠軍。

    我是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

    我長得也不難看。

    可是,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以前,同寢室裡一位女同學告訴我,男孩子最討厭和嘴唇濕漉漉的女孩子接吻。所以和男人接吻的時候,一定要抿緊嘴唇,千萬別把牙齒露出來。

    她說這話的時候,寢室裡所有的女孩都哈哈大笑。只有我不知道她們笑什麼,為什麼這麼好笑。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別人吻過我,我更不曾吻過別人。甚至,我的媽媽。

    我厭惡男女之間的事。在我看來,那是邪惡的,骯髒的。它只會帶來恥辱和眼淚。

    我的家鄉在貴州的一個大山裡。我們的村落窩在黑龍山腳下。村子非常窮。村子裡的人大多是同一個姓。我們都姓唐。村子裡最有威信的人是族長。村裡的人,一旦犯了事,都由族長依族規來裁決。

    家裡除了爸爸、媽媽,我,還有一個小弟弟。爸爸個子矮小,身體瘦弱,兩條腿走起路來是彎的。爸爸身上總有一股臭烘烘的牛屎味。

    媽媽是外鄉人。她是怎麼嫁給爸爸的我不知道。媽媽長得很好看。我最愛看媽媽洗完澡後的樣子。她洗完澡後臉特別白,總是一邊哼著歌,一邊側著身子梳理她披在肩膀上的濕漉漉的長髮。平常媽媽的頭髮總是綰在腦後,上面粘著些草葉土灰。

    我的記憶裡,媽媽從未親過我,可是她非常愛弟弟。相反,弟弟生下來以後,爸爸變得特別暴躁。他從來不抱弟弟。有時無緣無故,拖過媽媽就打。可是媽媽除了流淚什麼也不說。這時候總是我撲過去對著爸爸又踢又咬。弟弟長到四歲的時候,有一天,爸爸突然拖著弟弟就往外走。弟弟細細的胳膊被爸爸使勁兒掐著,我生怕它會斷了。弟弟又踢又蹬,小豬一樣的尖叫。

    你這個孽障,小雜種。走,老子今天帶你去見見你那狗日的親爹。爸爸把嚇得已經哭不出聲的弟弟拖到村東頭。媽媽也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頭。

    狗日的,有膽子你就出來,看看你日出來的小雜種。爸爸站在一家人門口大吼。

    那是村子裡屠夫的家。

    屠夫站在門口,兩手抱胸,冷冷地望著。

    喊哪,快喊你的親爹!狗雜種,小****日的。快喊你的親爹。爸爸一邊說,一邊揪著弟弟那瘦弱的脖子使勁往地上摁。

    放開他,你放開他。你是個畜生!媽媽滿身是土跪在地上,伸出手去摟抱弟弟。

    你這個賤貨!爸爸一腳踹在了媽媽腰上。

    媽媽半跪在地上,仰頭望著高高站在面前的屠夫。

    我永遠也忘不了媽媽望著屠夫的那種目光。那是女人愛恨交加的目光,讓我心弦欲斷,不寒而慄。

    後來,族長出面作出了裁決。我媽媽要麼被趕出村子,要麼接受族規的懲罰。

    媽媽為了能夠守著我們幾個孩子,寧願接受懲罰。我記得那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一日。早晨,冰冷的太陽剛剛升起。風刮著枯黃的樹葉在地面上打轉。媽媽跪在祠堂前那棵老樟樹下,穿著單薄的上衣匍匐在地上。族長提起一桶熱氣騰騰的豬血,嘩的一聲傾倒在媽媽身上。媽媽趴在腥臭的血污裡,失聲哀號。村裡的女人們圍了上來,往媽媽身上丟破鞋。直等到看熱鬧的人慢慢離去,媽媽才抖索著回家。媽媽大病一場,躺了半個月才起床。

    那一年,我十一歲。弟弟四歲。

    我拚命讀書。我以全縣初中會考第一名的成績考上西南林業學校。我又以特優畢業生的資格被保送到林大。我早已不和家人聯繫。村子裡的小姐妹大多到廣東打工去了。是她們你一點我一點幫我湊著學費和生活費。我的一個最好的小姐妹,本來叫清蓮,到廣東後改名叫曼娜。她是我們那一班中最聰明最漂亮的一個。她給一個香港人當了二奶。清蓮是給我寄錢最多的人。她對我說:你什麼都不要管,一定要把書讀出來。為了我,你也要把書讀出來。

    清蓮最喜歡笑。以前只要誰稍稍一逗,她就忍不住發出笑聲。她笑的時候總是頭猛地向後一仰,尖尖的下巴翹得高高的,笑得渾身顫抖。你要是在她身邊,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保準會忍不住和她一起笑起來。

    我不知道我的弟弟現在怎樣,媽媽現在怎樣。我不能去想這些事。我只想著讀書,出類拔萃,用學業上的出眾來維繫我所有的自尊。

    甚至,我從來沒有意識過我是一個女孩子。

    可是現在,現在,我遇到了一個人。我不知該怎麼辦……

    我記得上次節目中,電話裡女孩說到這兒,就猶猶豫豫住了口。

    高原一直在默默地聽著。這時他才說,這位不知名的朋友,一定是位善良可愛的女孩。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一定是有一位男孩子愛上你了,而你也為他怦然心動。你不知所措了,對嗎?

    高原說得非常輕柔,好像在森林裡看見一隻小鹿,生怕嚇著了它似的。

    女孩聲音顫抖,應道,是的。他是我同校的學生,比我高一屆,是校學生會社會部部長。因為學生會的工作,我們經常在一起。

    女孩說,有一天,他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大森林裡,一隻雌螞蟻匆匆忙忙向前趕路。它翻過一片樹葉又一片樹葉,一心一意要找到它的部落。它已經是個妙齡少女,相信一定能找到一隻最優秀的螞蟻做自己的如意郎君。它匆匆忙忙,走呀走呀,半途中遇到一隻雄螞蟻。它看也不看這只雄螞蟻一眼。雄螞蟻說:你停下來,看看我。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只螞蟻。

    雌螞蟻說:我不認識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就是我命裡該找的那一隻。

    雄螞蟻說:我就是。在這個大大的森林裡,會有很多很多種生命。可是,作為螞蟻,我們是僅有的兩隻。

    雌螞蟻不信。它說:森林大著呢。前面一定會有更多的螞蟻的。

    雌螞蟻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趕路了。可是那只雄螞蟻說得對,這座大大的森林裡,確實只有它們這兩隻螞蟻。而它們,已經永遠地錯過了。

    我當時冷漠地說:我不是那只雌螞蟻,而且我根本就不是螞蟻。

    那年聖誕節,我避開寢室裡同學的邀請,早早吃了晚飯,一人到大商場閒逛。節日的大商場裡總是溫暖喧鬧,五光十色,輝煌華麗。空氣裡瀰漫著女人的脂粉香和男人身上的煙香。到處響著聖誕歌聲,到處擺著高高低低的聖誕樹和紅帽子白鬍子的聖誕老人。對於孤獨貧窮的人來說,能在這樣的氣氛中消磨幾個小時也挺好。

    這個城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聖誕節比春節還過得熱鬧。我逛的這家大商場是美國人辦的。他們每年在聖誕節的前三天就在每一層的電梯口旁擺一棵高大的聖誕樹,樹上吊滿空白的聖誕賀卡。往往還不到聖誕夜,賀卡就被寫得一張不剩。有些人就自己加上卡片,甚至是半張撕得歪歪斜斜的白紙。

    閱讀那些賀卡成了我這幾年聖誕節的惟一樂趣,也是我在那個眾人歡樂之時逃避孤獨的惟一辦法。今年我又來了。

    一張淡綠色的賀卡上寫到:「老公,希望來年你對我好些。希望你在我身邊真心感到幸福。聖誕快樂。你的霽。」旁邊卻是幾個粗大的鋼筆字:「癡心妄想!」

    「阿牛,如果你在這個聖誕夜之前還不來找我,你就永遠失去我了!我是阿慧。每分每秒等著你。」旁邊畫了一顆大大的紅色的心。

    「親愛的爸爸媽媽:也許我比你們想像的要走得早。我多愛你們,多愛你們哪!聖誕快樂!永遠快樂!!」這是張白色的卡片,用黑筆寫的字,字跡弱得幾乎難以辨認。

    我一張一張地看,既漫不經心,又專心致志。都是些別人的祝願,別人的喜怒哀怨,我不過是看著消遣。我看完二樓聖誕樹上系的卡,又轉到三樓的聖誕樹旁。這是這個商場裡最高最大的一棵聖誕樹,有一丈高。從樹尖到樹的最底部都繫著花花綠綠的聖誕卡,好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彩色雪。我想:算了,反正看不完了。我靠過去,隨手拿起一張,一看就愣住了。

    「小凡:聖誕節到了。相信我,我的胸口能融化冰雪。但願上帝能把你這片雪花落進我懷裡。聖誕快樂。願永遠和你一起快樂。劍一。」

    小凡就是我。他就是劍一。

    上一次的熱線節目中,女孩說到這裡,就輕輕把電話掛了。可是這次,女孩不再接著說她的故事。

    你好嗎?很想念你的聲音。打電話進來只是為了問候你,高原。

    高原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麼沉靜。你好小凡。非常高興你又在我們的節目裡出現了。我,還有許多聽眾朋友都很掛牽你。

    高原絕不像一些情感節目的主持人那樣竭盡全力去煽情。相反,他總是盡可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讓過多的感情流露出來。

    我躲避了一個多星期之後,又開始接電話了。可是,沒有一個電話是我害怕或期待的。真是奇怪,我本該平靜的心情,又莫名地不安起來。

    我的窗台上有一盆綠麒麟。深秋了,綠麒麟欹角上的葉子就開始黃了,很沒氣力地耷拉下來。初夏,那些嫩綠的小葉一簇一簇,長在綠麒麟的欹角上,很好看。我站在窗邊,一片一片把黃葉子摘掉。恍然間覺得去年同一時刻,我站在窗邊做著同樣的動作。我想,一年又過去了。

    這時,電話響了。來電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但就在我這個小區。

    是散步友的電話?

    喂?

    哇,你真是驚世駭俗呀!

    我聽出來了,是靜靜,我一個最難纏的朋友。她熱衷於講自己丈夫的風流韻事,講她怎麼和丈夫鬥智鬥勇。一定是她看到了我的徵友廣告。

    我一個星期前路過這裡,無意中看到的。後來打你電話,老沒人接。佩服,佩服。這個年代,只有你還是這樣羅曼蒂克。這一定是一個新奇遇的開始啊。哈哈哈哈。我就在你的家門口。怎麼,沒在約會吧?我可以上來嗎?

    我暗暗歎口氣:好吧,你來吧。

    靜靜咋咋唬唬進了門。她人瘦,白皮膚。眼睛大,可大得有點像要跑到臉框外面去了。她的眼珠子轉起來非常靈活。

    你瞧我的頭髮,新搞的。栗米燙,還倒了模。六百塊錢咧。她在我面前像模特一樣轉了個身。長風衣旋成了一朵喇叭花。

    不錯不錯。我笑瞇瞇地說。

    噯,老實說,是不是顯得年輕些?她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說,當然啦。放心,你還是當年那個萬人迷。

    靜靜前兩年得了糖尿病,一下消瘦了下來。她年輕的時候確實長得不錯。她老公也是她大學的同班同學。

    靜靜往沙發裡重重地一坐,說,唉,還是你好,多自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哪像我,該我得的不是我的了,不該我得的我又不敢要。

    她說的是老公花心的事。我逗她說,乾脆,你跟著你老公來,他找一個,你也找一個。免得叫苦連天喊吃了虧。

    靜靜搖頭說,唉,不行。現在他多少還有一點負疚,在我面前還肯做小伏低。我也就不管它,閉著眼睛享受這一刻。我要是真做了什麼,他知道了,那我可就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靜靜低著頭,臉上有些惶恐,像真的在失去什麼。可她的思緒就像她的表情,總是以很快的頻率變換著。她突然轉過臉對我說,怎麼了?你是性苦悶了吧?我就是佩服你,做什麼事都不落俗套。總是那麼有魅力。征散步友,還男女不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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