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47章 夜色溫柔 (1)
    一

    我同丈夫分手後,每天夜裡幾乎都是枕著收音機睡覺。懶懶地靠在沙發上,戴著收音機耳機,閉上眼睛。耳機的聲音不像是從我耳朵裡進去的,而是順著我的絲絲軟發直接沁入大腦皮層。我或者吃過晚飯了,或者還餓著肚子。灶台上總放著沒洗的碗碟。一兩個碗,懶得去洗。總要等廚房裡的碗堆得差不多了,我才不得不咬咬牙,挽了袖子去洗涮。夜深了,我仍戴著耳機,迷迷糊糊上床去。聽完我喜歡的節目,摘下耳機,便恍惚睡去。有時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洗臉,頓時醒了。卻也懶得起床,又昏昏沉沉閉上眼睛。人總像是在夢游著。

    我不知不覺迷上了廣播電台生活頻道的《夜色溫柔》。那是一檔談話節目,每周星期六和星期天夜裡十點到十二點播出。主持人叫高原,男的,聲音很磁。聽著他的聲音,他的形象便總在我的頭頂盤旋。他的形象自然是我虛構的。我猜他准是瘦高個,頭發有點鬈,稍稍帶點憂郁。他也許還喜歡穿黑色的長風衣。寒夜街頭,他的黑風衣叫長風鼓起,憂傷地飄揚著。有人說他是少婦偶像。我發現打進熱線電話的大多是女性,又多是感情寂寞失意的女人。

    我迷上了高原的聲音。我不在乎他對誰說話,也不在乎他說了些什麼。長夜是那麼的寂靜清冷,聽著他的聲音,我會安慰許多。女人們在《夜色溫柔》裡說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我也愛聽。大多是些情感故事,總有人在電話裡聲淚俱下。守著收音機,我也可以找個理由讓自己順便哭一哭。想哭也得有一個誘因,不是說哭就能哭出來的。我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欺騙自己。其實我時常想哭,只是硬強著,不讓自己哭出來。聽著別人的傷心故事,我便可一哭以澆心頭塊壘。我不知道自己此生還會遭遇多少苦難,可我很清楚所有苦難都得自己負責。我心性太要強了。

    熱線電話裡,誰都是隱身人。聲音洩露出的信息,都是查無對證的。這同網上聊天差不多。你可以是任何人,你可以有任何故事。每天深夜總有不同的劇目上演,可你事先永遠拿不到節目單。很多次我拿起電話,又猶豫著放下了。我胸口怦怦跳,害怕得像懷春的少女。我多想打個熱線電話進去啊。我想同人交談。不管是真實還是虛幻,是真情還是假意,我現在渴望有人同我交談。可是,我終究不敢撥出電話。

    高原的魅力有些神秘,他那聲音總讓我進入迷幻狀態。我分明知道他在同另一個女人說話,可他的每句話都像是說給我聽的。聽著他輕微的歎息,就像他正站在我面前,他的溫暖的鼻息柔柔地吹在我的臉上,讓我沉醉。他那麼真誠,那麼善解人意。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會全身心聽你說話,只有他會同你一起歡笑歎息。

    有些日子,我靠拼命吃東西來沉靜自己。正是冬季,寒雨紛飛的傍晚,路燈把雨絲一圈一圈照亮。那些雨絲像銀粉色的小蛾子,在慘白光圈中飛舞,歡天喜地的樣子。蛾子是令我心裡隱痛的物類。前夫老說我像蛾子,見著光亮就想撲過去,結果弄得自己傷痕累累。天真的蛾子並不知道它要撲過去的地方是光明還是火焰啊!路燈下不時浮現出一張張行人的臉,木然的,哀傷的,疲倦的,柔情脈脈的,怒氣沖沖的。那些臉在路燈下明暗變幻,幽靈一般。

    我就在這種時候去逛西點店。我一家一家西點店挨個兒逛,從街頭一直要逛到街尾,最後總是抱著一大包又甜又膩的東西回家。那些熱烘烘的糕點,帶著濃濃的奶香味,真是太能安慰人了。只要買好足夠多的糕點,我總是快步回家,一路上神思恍惚。我體內好像長滿了饑餓的嘴,它們在呻吟,哀號。我的五髒六腑蜷縮成一團,等待著這些蛋酥餅、羊角酥、黃油戟、奶油蛋糕的愛撫。我的全身好像長滿了千萬個柔軟的長長的觸角,水草一樣搖曳著。這些焦黃,這些生脆,這些柔軟,這些甜膩,這些奶香,我要攫取它們,吞咽它們,我要飛快地用它們塞滿我體內的每個角落!

    回到家裡,吞咽著各式糕點,磨磨蹭蹭,一晃就是《夜色溫柔》時間了。我就像個癮君子,聽憑高原的聲音麻醉著。往往淚流滿面了,自己渾然不覺。我閉上眼睛,感覺高原的聲音有著巨大的浮力,將我身子托起來,在夜空中幻游。我有時不經意睜開眼睛,那燈光像帶著巨響,隆隆貫耳。我忙又閉上眼睛,漸漸沉入夢幻般夜色裡。

    可是我的白天仍需從吃食中尋求寄托。我像個老饕,過了一段暴殄天物的日子,便到了春夏之交。午夜,聽完高原的節目,我脫光衣服站在鏡子面前。下巴、後頸、肩頭、小腹、大腿,我細細打量著自己的每塊皮肉。只見一道道閃著淺黃光澤的脂肪層流淌下來,往下墜著。仿佛一道道溫暖的泥流。我的肉體!我厭惡而又自我迷戀的肉體!同丈夫分手前,我的身段輕盈得像一束柳枝。我感到一種惡意的快活,似乎自己日益不堪的皮囊在報復誰。

    可是我還是決定減肥。女人一旦決定了減肥就等於做了一個西緒弗斯。每天推著巨石上山,然後聽憑巨石滾下來,又推上山,又滾下來。那是一個怪圈,一種苦役,一種最頑強的對命運的抗掙。聽說我要減肥,我的女友們紛紛傳經送寶。一位女友介紹的經驗是每天一個半小時的游泳,還有一位說絕不能吃澱粉類食物,從此呀,你得跟你心愛的黃油杏仁蛋糕拜拜啦。還有吃減肥藥,喝醋、腹瀉、跳健美操等等。一位已經瘦如干柴的女友說,只有做愛才是最好的減肥運動。看她那興致勃勃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才從床上爬起來。她其實已經實在是無肥可減了,可還在天天嚷嚷著減肥。她說她丈夫就是愛她的骨感美。等她說完了第四種做愛兼減肥姿勢,又准備說第五種的時候,我打斷她,問:那我現在跟誰去做愛呀?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

    我的減肥方法非常簡單。每到黃昏,我就在城裡漫無目的地瞎逛。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腿酸腰軟,筋疲力盡,走到城市行人稀疏,燈火闌珊。然後回來洗個熱水澡,躺在床上聽高原同那些恩恩怨怨的女人們講情感故事。我在勞而無功的減肥運動中度過了這個無聊的夏季。

    這座城市的夏季炎熱,秋季卻是孤獨的。因為總是陰雨纏綿,使人平添了許多愁緒。我的心情就像季節,總是春夏秋冬地更替著。只是不像季節那麼有序。有時我喜歡獨處,而今年這個秋季我十分害怕寂寞了。獨自散步太孤獨,可我又實在不願意邀那幾個嘮嘮叨叨的女友。我忽發奇想,征個陌生人一道散步。一個黃昏,我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在住處外的小巷子口貼了一則廣告:

    征散步友。要求:不多話,為人誠實可靠,不過問彼此私生活。身體健康。散步時間:每周一到周五晚十九點至二十二點。一般情況風雨無阻。無報酬。有意者請打電話聯系。

    貼好廣告,剛要轉身,我又想加句話。沒帶筆,就從包裡掏出眉筆,加了一句:

    男女不限。

    我做賊似的,匆匆遁入暮色漸濃的小巷深處。我住的人民銀行的宿捨,一個藏在小巷子裡的大院。出小巷子就是繁華的香樟大道,緊挨著小巷子口旁邊是省圖書館。樟樹花開的時候,空氣香濃得簡直可以用小刀像切割果凍一樣切割成塊兒。我埋頭往巷子深處走,逃也似的,就像在擺脫別人的跟蹤。心想這裡成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路過,又有多少人會看到這個奇怪的廣告呢?那麼我家的電話不要響破?會是些什麼人打我的電話?今天我走的方向正好同平日相反,巷子越走越深。我邊走邊抬頭看前面天空的光亮,盼著早些兒走出去。我知道前方街光明亮處是榆林大道,卻怎麼也走不到頭。眼看著走過前面的巷子就柳暗花明了,有時分明聽到外面的車流聲了,可是巷子突然拐了彎,又折回來了。我害怕極了。

    終於站在榆林大道上了。我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心裡踏實多了。望著橙黃色街燈,我在巷子深處的種種懼怕頃刻間消遁了。我想,別人也許會猜測我是個居心叵測的人?或者害怕裡面有個陷阱?這樣一想,我也就心安了。別人肯定怕我,未必就有人敢來應征。我盡量不再去想自己的荒唐之舉,優游自在地散步著。

    我慢慢往回走,猛一抬頭,望見了我貼廣告的那個巷子口。黑蒙蒙的,簡直就像魔窟。我又心跳如鼓了,怕得渾身發抖。我想,說不定真的有人會打我家電話呢?敢來應征的也許就不是什麼溫良之輩。我非常後悔,不該如此孩子氣。我真想跑去撕掉那廣告。但我根本就不敢再走那條巷子。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干嗎要突發奇想,惹是生非呢?也許前夫說得對,我就是只蛾子,老想撲火。眼前沒火,也要引火燒身。但是沒有辦法了,廣告早貼出去了,我又不敢再去撕掉它。我甚至不敢再走那條巷子,故意繞了道,從另一條巷子迂回到家。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不像平時那樣總是賴床,而是飛快地爬了起來,匆匆洗了臉,妝也化得潦草。早餐也顧不上做,就甩門出去了。我低頭在巷子裡快步走著,逃也似的。我估計到了自己貼廣告的地方了,我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抬起頭來。我疑心自己眼睛花了。我貼的廣告叫人撕了。只剩下末尾男女不限四個字,眉筆寫的,非常刺眼。我沒有停下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繼續往前走。我感到背膛麻酥酥的,仿佛有很多人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我無法猜測是什麼人撕掉了那則廣告,更無法猜測那撕廣告的人是什麼居心。總感覺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種不祥的預感陰雲一樣,成天在我頭頂盤旋。

    日子過得戰戰兢兢。我不敢接任何電話,晚上睡下後要好幾次起床看門是否關嚴了。秋風瑟瑟,窗戶老有響聲。任何響聲都會令我心驚肉跳。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到底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可又是誰撕了廣告呢?又是個陰雨天。深秋的樟樹仍是暗綠蓬蓬。但它在風雨中不知怎麼總給人一種淒涼的感覺。這時候八一路上的銀杏樹倒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時候,黃燦燦的像被點燃了。心想著下次散步一定去好好看看。但今天是不想出門了,秋風秋雨太叫人傷神了。

    晚飯吃起來也是有頭沒緒。我拿出幾片蘇打餅干,沖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視機前胡亂咽了下去。這兩天都不敢做飯。前天拿起那把飯勺給自己盛飯的時候,飯勺突然裂開了。那是一把竹飯勺。飯勺前端的邊緣用的時間太久,已經磨得兩邊不對稱了。

    我盯著飯勺,雙手扶著灶台,哇哇地哭起來。哭完我給前夫打了電話。

    “您好。”他還是那低低厚厚的聲音。

    “喂,是我。飯勺壞了。飯勺壞了。”我連哭帶嚷。

    “喂,你怎麼啦?”

    “飯勺裂開了。我哭了。”

    “好了好了,這有什麼好哭的。別哭了。再買把新的。”他像哄孩子一樣對我說。

    “不是飯勺的原因,不是飯勺的原因。”我邊哭,邊蠻不講理地把電話掛了。

    我想自己到了七十歲的時候,還會這樣對著他哭嗎?他以前寵我就像寵一個孩子。可他的實際年齡比我還小幾個月。他是學國際金融的,大學畢業後分在銀行。我們分手後他把一切都留給了我,包括房子。

    我倆原來在同一所北方大學讀書。同級,不同系。大學第二年的寒假,我倆搭同一班校車到火車站,坐同一趟火車返回南方的同一座城市。更巧的是我倆是同一節車廂。他就坐在我的斜對面,僅隔一條過道。我倆都在相互打量,雙方目光都有些躲閃。誰也不知該怎樣說出第一句話。火車轟隆轟隆的,慢慢離開了城市。窗外漸漸出現了白雪覆蓋的麥田,低矮的灰頭灰腦的北方農捨。一群群烏鴉轟地一下飛到這棵楊樹上,又轟地一下飛到那棵楊樹上,好像心慌意亂的樣子。

    突然有人大聲在我耳邊說:

    “請問芳名?”

    我猛地轉過頭,瞪大眼睛望著他,耳朵裡只有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

    “請問芳名?”

    他就站在我身邊,稍稍低著頭望著我。幾年之後,他成了我的丈夫。

    十點差五分,我准時打開收音機,指針調到FM103.5兆赫。一段廣告之後,高原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准時出現了。

    “親愛的聽眾朋友,你們好。這裡是調頻103.5兆赫生活頻道《夜色溫柔》節目。我是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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