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46章 平常日子 (3)
    天明萬萬沒有想到馬廠長為這事找他,心裡很為難。他想也許馬廠長也以為他同李市長是親戚了。但不想失自己的面子,就說,私人關係是私人關係,這公對公的事,我只怕不太好去找他吧。我不是廠裡的領導,名不正言不順的。天明說到這裡,又怕馬廠長誤會他是伸手要官,就說,我可以先試探一下。

    馬廠長就說,好好,你先試試。要是貸到款,你就是大功臣了,全廠員工都會感謝你哩。馬廠長說完就遞給天明一個請求貸款的報告,讓他帶在身上,隨機應變。

    天明回家,同吉月說起這事。吉月說,也怪,他自己是廠長,就不可以去找找李市長?難道他也相信李市長是我們的親戚?

    天明說,他沒明問,但我想他也許也相信這事,要不就不會叫我去了。我想了,一定是他在李市長那裡沒面子。虧損企業的領導,市長們肯定不感興趣的。

    吉月說,你說先試試,怎麼試?

    天明說,我這只是一時的推脫話,真的就要去找李市長?

    吉月卻說,話不是這麼說的,人家馬廠長是三歲小孩?你在廠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怎麼可能搪塞過去?

    天明感到為難了,說,你的意思,我還是要去找找李市長?這個事情……

    吉月說,李市長不是說過,我們有事就去找他嗎?

    天明抬頭望著李市長的題詞,心裡拿不定主意。自從受到李市長的接見以來,總是感到李市長是多麼平易近人。可如今真的有事要去找人家,感覺又有些不同了。牆上那平日裡讓他倍覺親切和溫暖的幾個大字,現在似乎也透著威嚴。天明半天才說,就這麼去找他,合適嗎?兩人便反覆商量該不該去找,怎麼去找。吉月說,我說還是去找找。有沒有結果,都不去管它。退一萬步講,你一個人民政府的市長,人民當然要找你是不是?

    天明還是覺得沒把握,琢磨道,要是人家見都不見怎麼辦?

    這有什麼?吉月顯得無所謂,說,要是不見,大不了不去見他就是了。再說這是為工廠,也不是失你自己的面子。

    事情本來這麼商量好了,等到天明把今天發的工資一交,吉月改變了主意。她說,我說天明,這麼一點點工資,我們怎麼過?這些年家裡還算平安,假如家裡有什麼大事,手頭沒有錢,不是走投無路?

    天明顯得有些無奈,問,你說怎麼辦?

    吉月說,李市長不是說,讓我們有困難就找他嗎?我說,反正你要去找他,乾脆找他關心一下我們的生活,給你調一個好一點的單位。

    天明聽了馬上搖頭,說,這怎麼開口?不行不行!

    吉月說,現在有門路的誰不在走門路?只要賣一回臉皮,說不定就換來一生的自在,有什麼不行的?吉月便反覆勸天明腦瓜子開竅些。

    天明拗不過吉月,就勉強答應了。當晚就起草了一個請求調動工作的報告。心裡就把貸款的事放在一邊了。

    次日,天明先到辦公室,同馬廠長和吳主席打了一個招呼,就去了市政府。他晚上就想好了,先找李市長的秘書小伍。小伍給他的印象很客氣。

    他從來沒有來過市政府,不免有些緊張。就在心裡鎮定自己。這是人民政府,是人民群眾該來的地方,緊張什麼?在一樓大廳,他看見了牆上懸掛著辦公樓示意圖。仔細一看,見市政府辦設在二樓。他屏靜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向二樓爬去。本想問問小伍在哪間辦公室的,可見各間辦公室門都開著,就自己一間一間找過去。正找著,一個年輕幹部迎面走來,正是小伍。天明便笑著點頭。但小伍像是不認識他,同他擦肩而過,去了廁所。天明不好意思回頭,就徑直往前走,從另一頭樓梯下了樓。

    天明沒有勇氣再上樓了,就往回走。走出辦公大樓,感覺大腦木木的,像是吃錯了什麼藥。直到上了公共汽車,被那些極不友好的勞苦大眾一擠,才稍稍清醒些。想自己真的沒用,人民群眾上人民政府有什麼怕的?這麼灰溜溜地就出來了。

    回到單位,他先去了馬廠長那裡,說,李市長下基層了。

    馬廠長說,是啊,市長不好當啊,太忙了。不急,你注意盯著D巴。

    晚上回家裡,天明同吉月不好說真話,只說李市長不在辦公室,下基層去了。濤濤對看新聞漸漸失去了興趣,看完了卡通片就去了自己的小房。吉月這才說,李市長同我們劉經理的關係只怕是不一般。

    天明覺得吉月這話古怪,就問,你又有什麼新的發現?

    吉月說,聽你這話,像是我很多事樣的。我能有什麼發現?我是聽我們單位同事說的。老宋你記得嗎?就是那個胖胖的男子,外地口音。他說昨天他在名人俱樂部玩,看見李市長帶著劉經理,那樣子就是不一般。

    天明就問,你們那位老宋口袋裡有幾個錢?去得起名人俱樂部?那裡是會員制,聽說消費貴得嚇人。

    吉月說,老宋是去不起。他有一個堂兄,在老家是做大生意的,這回來了,請他到裡面開了下洋葷。不巧就看見李市長和劉經理了。老宋眼尖,遠遠見了劉經理,馬上避開了。

    天明說,也不見得就有什麼事。他們都是在場面上走的人,在一起就有事了?天明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就算劉經理是李市長的情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中國歷史上留下名的女人,不就是幾個名妓?什麼蘇小小呀,李香君呀,小風仙呀。他小說出來,是不想讓吉月也懂得這個道理。倒不是擔心吉月怎麼樣,他瞭解自己的女人。

    兩人說著,中央台的新聞完了,接著就是本市新聞,頭一條重要新聞就是李市長看望困難職工。李市長今天沒有穿西裝,而是穿了一件夾克衫,顯得很樸素。本市長深人到幾戶困難職工家裡,問寒問暖。一戶職工老少六口擠在一間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房裡,全家月生活費只有三百多元。李市長心情十分沉重,懇切地表示自己這個市長沒有當好,當場拿出自己剛發的八百多元工資放在他們手裡。這一家人感動得聲淚俱下,要下跪叩謝。李市長連忙扶起他們。看到這裡,吉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次日兩口子要出門的時候,吉月說,還是不要去為自己的事找李市長了,比起那些特別困難的人,我們還是好的。你要找就為廠裡的事找找李市長吧。

    好些日子,天明都對人說去找李市長,其實都沒有去。吉月媽媽生病住了醫院,他每天都去醫院看一下才回到辦公室,再編些話來敷衍一下。

    這天下班回家,吉月神秘兮兮地告訴天明,好幾天都沒有見劉經理來上班,聽說是被隔離審查了。天明覺得不可信。說不定人家出差去了呢?不要信謠傳謠。天明心想,都說劉經理同李市長有些那個,今天看看新聞,看李市長是不是還露面。

    吃了晚飯,坐下來看新聞。李市長照樣在新聞節目中出現了,神采奕奕的,天明和吉月像是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誰也沒提起李市長怎麼的。只是像是終於放了心,起身交待濤濤好好在家做作業,兩人去了醫院看吉月媽媽。

    這天,天明照樣去上班,他又準備同人說去找找李市長試試,卻感覺同事們的表情有些異樣。他也是有心眼的人,就坐下來老老實實辦公了。今天氣氛好像不對,大家不怎麼說話。他去了廁所回來,就見大家正說著什麼。他一進辦公室,大家就不說了。他只當這些天自己總是往醫院跑,有誰知道了。他當然不好問什麼,就沒事似地看報紙。無意間發現今天報紙上沒有李市長的任何消息。再翻翻前幾天的報紙,才發現好幾天報紙上都沒有李市長的名字。這幾天岳母的病有些加重了,他和吉月一下班就往醫院去,沒有看新聞。

    下了班,天明徑直去了醫院。他先去醫生值班室,想問問岳母的病情。幾個醫生卻在興致勃勃地議論什麼。一聽,天明臉上轟地發起燒來。原來是說李市長被抓起來了。

    天明退了回來,不想問岳母的病情了。他靜靜地坐在岳母病床邊。岳母這會兒正睡著了。他想自己真是奇怪,又不是說你怎麼了,臉燒什麼?可又覺得李市長真同自己有什麼關係樣的。過一會兒,吉月來了,天明見吉月的臉色不太好,就問她怎麼了?吉月說沒什麼。

    服侍老人家吃了晚飯,洗漱完了,吉月的弟弟和弟媳來接班,天明夫婦就回去了。

    公共車上,吉月說,你聽說了嗎?

    天明一聽就明白了,說,聽說了,會不會是謠言?

    是謠言就好了。吉月像是很難過。

    兩人不再說話,一聲不響地回家了。

    一連幾天,天明夫婦都不太愉快。濤濤機靈,見大人不怎麼說話,都以為大人鬧了口角,他也就規矩了許多。

    兩人好久沒說到李市長怎麼的了,這天天明忍不住又說了起來。他說,吉月,現在聽到的都還只是「路邊社」消息,又沒有權威的官方消息,說不定是謠言哩。

    是謠言,怎麼不見李市長露面?是謠言,這麼滿城風雨的怎麼沒有人出面闢謠?』

    天明說,你講的也有道理。但是,人家要是上中央黨校學習去了呢?議論這事的都是下面的老百姓,他們怎麼知道上面領導的安排?說不定,他們議論來議論去,人家哪天從中央黨校一回來,又官升一級了哩。

    吉月說,這當然巴不得。

    這回,天明像是一下子覺悟了,說,其實,他李市長怎麼樣,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用不著為人家去喜怒哀樂。

    吉月卻不這麼看,說,你這麼說就不仁義了,人家李市長對我們還不好?

    以後的日子,天明夫婦盡量迴避說起李市長,卻都在心裡指望這位領導平安無事。而外面的傳聞卻是沸沸揚揚,越來越像真的。有一天濤濤卻突然問起,怎麼好久不見李爺爺在電視裡出現了?原來他偶爾也看看新聞。天明就說,怎麼不看見?我昨天還看見他在電視裡說話哩。你還是好好學習,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其實天明夫婦早不看新聞了。

    終於有一天,電視裡播出了爆炸新聞:李市長、劉經理等一批經濟犯罪分子受到了審判。往日的李市長頭髮亂蓬蓬的,頭卻直挺挺地昂著,盡量保持一種風度。剛聽了幾句,吉月朝天明使了個眼色,天明就關了電視。他們生怕裡面做作業的兒子聽到這條新聞。

    關了電視,兩人半天不說話。天明猛然記起自己原先說過,不知李市長蓬頭垢面地出現在電視上,會是什麼效果?不想今天真的就見到這場景了。

    兩人沒看完電視,就不知李市長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但這事情是千真萬確的。第二天清早,兩人都覺得不太好出門,像是自己家什麼人做出了醜事。

    當天晚上,天明說,這幅字,還是掛到濤濤的房裡去吧。吉月不說什麼,天明就把它取了下來,將這字放在濤濤房裡掛好,天明又交待兒子,要記住這勤奮二字,好好學習。濤濤點頭稱是。

    吉月輕聲對天明說,這事還不能讓濤濤知道,他太小了,大人的事,對他說不清楚。

    是啊,這是濤濤碰上的最大的事。要是讓他知道了,還真想不通,會以為大家愚弄了他哩。以後要是濤濤問起,就說他李爺爺調到外地去了。天明說。

    吉月不作聲,天明又說,我想還是回車間算了。做工的生就是做工的,懶得天天在辦公室打瞌睡。過了好一會兒,吉月才說,我們是老百姓,還是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平常日子吧。

    客廳正面那堵牆便顯得空落落的了,總像缺了些什麼。這天休息,吉月又將陽台角落裡的神龕撣去灰塵,很虔誠地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然後點上三支高香,雙手合十,緩緩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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