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記很不高興了。案子他已做主定了,俊生一家的要求太駁他的面子。他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那好辦,既然你們不相信組織,不相信我姓宋的,我也就不管了。他知道,縣裡只有一個法醫,忙得全縣四處跑,一時是請不到的。
有銀媽聽說要請法醫,便說了,我有話說在前,有屁放在後。你們要請法醫,你們請去,這開支你們自己付。還有,我們請先生看過日子了,喜英明天出門。要是法醫一天兩請不來,拖了日子,多出開支你們自家出。憑春生支書講是不是?
春生知道這是有意將他,也只得支吾道,按說,按說也是這個道理。
老漢一家沒有想到這一層上來,一時不知怎麼回別人。臘青老太太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我不講別的,反正我女兒死了,死在你們家裡,硬要弄個明白,錢我是沒有出的。老漢也來助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一時又把人是怎麼死的放在一邊了,只為誰出錢的事爭個不休。
宋書記見兩家爭來爭去就是那幾句話,他又開了腔。我說我不管了,但我人還在這裡,又不能不管。俗話說,橋歸橋,路歸路。你們死了女兒值得同情。但要講到出錢的事,就是有銀媽的那個理。
這話刺激了來福兄弟。怎麼?欺負我們家沒有錢嗎?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我妹妹討個公道!要是真的是狗日的打死的,要他的腦蛋開花!
宋書記說,開不開花,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有法律哩。據我們調查,他們小兩口平時雖有些小打小鬧,但還算是恩愛夫妻,說是有銀打死的,鬼都不信。再說,若是失手打死的,也不要償命哩。
有銀媽聽了這話,臉色就不對勁了。宋書記馬上發現自己的話可能被人抓了辮子,忙補了一句。我再次申明,這只是假設。根據我們公安調查,死者的確是服毒自殺的。
有銀媽這會兒忽然悲上心頭,哭著說,喜英這孩子平日孝順、勤快、又守規矩。如今死了,我們不難受?雖說不是我的親骨肉,就算在路上撿的,養兩年也養親了。現在到了這一步,我們兩家還是親戚道理,該把這喪事好好兒辦了才是個正理。何必硬要打官司,搞得兩家日後不好相見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打了官司,也是俗話說的,贏了官司散了財。又圖什麼呢?
俊生老漢哀歎一聲,說,我只是要弄個明白,不說什麼輸贏。人都死了,還能贏到哪裡去?
宋書記從老漢的語氣裡聽出了一些名堂,就說,出了這事,雙方都難過,死者家屬更傷心。我有個建議,你們要是相信組織呢,就依我的建議;要是不相信組織呢,又是另一回事了。春生既是你們村支書,又是死者的叔輩,就讓他作代表,先同有銀媽個別商量一下,我做中人。你們看怎麼樣?
春生答應也不是,推脫也不是。俊生家明知春生怕宋書記,不敢替自家說多少硬話的,但人家畢竟是支書,只得同意了。春生到底見識多些,猜想這事最後的處理,要麼是打官司,要麼是賠錢。看這陣勢,八成是賠錢了事。便把俊生拉到一邊問,要是賠錢,你開口多少?俊生想了想,說,至少一萬五!喪事要辦得熱鬧,開一百五十桌,劉姓人一戶來一個人弔喪。
有銀媽領著宋書記和春生到了裡屋,把門關了。外面仍是鬧哄哄一片。
自然是宋書記先說。我的意見是,事情並不複雜,能簡單了結就簡單了結,俊生家不要過分糾纏。死的畢竟是人家的女兒,你們家在經濟上就要破費一些,對人家也是一個安慰。驗屍我是不主張的。不是我講不負責任的話,就算是有銀打死的,讓有銀償了命,誰家又得了什麼好處呢?人反正死了,照原樣賠也賠不出來了。再說又不是人家打死的。春生你是當支書的,要支持鄉黨委,多做一點工作。不然,這個簡單的民事案件上升成了刑事案件,你也有責任啊!你們今年能否保住治安模範村的帽子,就看這一回了。
什麼模範村春生倒不在乎,只是怕得罪了宋書記,自己支書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宋書記講的也的確有理。他也知道,俊生家境不好,來祿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個。人家要是賠幾個錢,只怕他們家也會依的。但他不能就這麼當著宋書記表態了。只說,宋書記的意見很正確。不過我看先做做工作,要不然,人家會說,女兒怎麼死的都不弄明白,賠幾個錢就想了事?
這話有銀媽聽了不太中耳,但她不便明裡怪春生,就說,還是宋書記講的在理。我們出幾個錢,也只是盡個心意,親戚道理嘛。真的按理說了,這錢我們還不該出哩。喜英不在了,在你家是死了女兒,在我家是死了媳婦,一個理兒。我給你家出錢,誰給我家出錢呢?
宋書記問春生,你看怎麼樣?有銀媽講的是人情人理哩。春生埋頭想了一下,說,也只好這樣了。他便轉達了俊生家的意思。錢要一萬五,辦喪事開一百五十桌,劉姓人一戶來一個人。
雙方又為這些細節討價還價。最後說定了,有銀家出一萬二千塊錢,開六十桌,只請娘舅直親和五服內劉家人。
既然說定了,宋書記也就放心了。說,雙方深明大義,這就對了。我代表鄉黨委向你們表示感謝。不過應該有個字據,不能空口無憑。還有,那一萬二千塊錢,也不能叫什麼賠償費,而是父母養老費。於是,宋書記口授,春生筆錄,最後抄正,形成了一個協議,一致確認喜英服毒自殺。
協議立好了,宋書記又說,我再次強調一下,等會兒雙方一簽字,這就是法律文書了,具有法律效力。春生你有把握做好工作嗎?
春生這時好像徹底明白了。喜英無疑是有銀打死的了。看樣子誰都明白,宋書記明白,有銀一家更是明白。他感到內疚,自己把俊生一家出賣了。
不,也許俊生一家也明白了。
春生卻無可奈何,只得說,我做好工作吧。
屋內進行這一切的時候,外面仍在鬧個不停,就像戰爭,前線將士還在白刃相見,政治家們早在談判桌上碰杯了。
春生出門叫了俊生老漢進來。老漢坐下苦著臉,一言不發。
怎麼樣?宋書記問。
一萬二千塊錢就賣一條人命?
親家公話不可這樣說。我們這也只是替喜英盡個孝心。
宋書記出面打圓場。有銀媽,依我一句話,再加一千塊,也讓老人家順個心。
有銀媽歎道,別人老以為我家錢多得當床板草墊,其實又有幾個錢呢?再加五百吧。等我家情況好些了,親家公有什麼困難,只管開口。
總算說好了,俊生和有銀媽都簽了字,按了手摸印。宋書記握著老漢的手,說,老人家,感謝您啊,我宋某人感謝您,鄉黨委感謝您。又回頭對春生說,關鍵時候,群眾還是有覺悟的嘛,問題在於我們要做過細的思想政治工作嘛。春生點頭稱是。
事情處理好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氣。天也黑了。宋書記很忙,就告辭了。看熱鬧的人終於知道了一個結果,也心滿意足地散了。有銀媽便吩咐把靈堂再整一下,要像個樣兒。還得請人寫一幅好輓聯,喜英是二個孝順兒媳哪。最要緊的是趕快去人把棺材買回來,晚上要人殮。
臘青老太留下來哭喪,來福也留下幫著料理。俊生老漢同春生、來祿馬上回去,還得挨戶通知三親六眷和五服內族人明天來弔喪。
氣氛安詳多了。老太太恢復了親戚的位置,受到尊重。因為女眷不多,哭的人少,不太熱鬧。這是喪事的大忌。有銀家就拿錄音機來,把老太太的哭訴錄下,反覆播放。老太太的哭訴就是一篇淒宛的悼詞,聽了的人無不落淚。
晚上八點多鐘,喜英人殮,哭聲大作。
忙完之後,有銀媽把臘青老太叫到一邊,說有事商量。老太太早不生氣了,揩乾了眼淚,心平氣和地說,有事就直說吧,只要讓女兒熱熱鬧鬧去,我也就安心了。有銀媽說,親家母你是知道的,有銀不在家,他兄弟幾個也都在外面,家裡沒人手。我也老了,理不了事了。你兩個兒子很能幹。我想這樣,辦喪事估計要四千塊,我家乾脆出五千,由你家出人操辦,省得我們請別人。這也是俗話說的,請人哭娘不傷心。
臘青老太一時沒有想過來,低著頭不說話。有銀媽就難為情了,說,不是我家仗著有幾個錢就推擔子,我家哪有什麼錢?我家實在是沒人手。就算是請你們家幫忙吧,又不是外人。
可以,那得馬上去請他們回來。
老太太把來福叫到一邊,說,你趕快回去,明天來弔喪的,只通知幾家直親,其他人就不要喊了。來福不明白意思,說怎麼又變卦了?老太太生怕別人聽見,又把兒子往一邊拉一下,說,你怎麼還不明白?他們家給五千塊錢,喪事我們自己打經管,餘下的是我們自己的。來福一想,也有道理。但只怕爸爸和老弟早已把人通知到了,又馬上回去封山(方言,指改變主意之後去回話),不太好,人家知道明天中午有頓牙祭,準備早飯都不吃的,這會兒又不叫人家來了,真過意不去。老太太見兒子仍站著不動,就急了。還不回去,人家睡覺了,要把別人從床上叫起來講?
來福想想,只喊直親的話,加上有銀這邊的親戚朋友,最多十來桌,花個一千四五百塊錢也就打發了,也能弄得熱熱鬧鬧。可以餘下三千四五,還有那一萬二千五,一共萬五六了。還是硬硬頭皮回了人家吧。於是急忙回趕。
次日,喪事辦得也蠻有排場。
辦得熱鬧的喪事是很讓人羨慕的。特別是一些老太太,都說喜英這一輩子到底還是值得,人這麼年輕,事兒辦得那麼氣派。
又是一個祥和的黃昏。快過年了,小孩子早早地開始玩爆竹,村裡就有了稀稀落落的辟啪聲。村邊的小溪映滿落霞。女人們在漿洗衣服。這是柳川人的舊俗,年前要洗洗掃掃,過個乾淨年。閒扯著,就扯到喜英了。臘青老太太歎了一聲,說,喜英那口棺材,他們家硬說花了三千八,還給了我一張發票。哪會這麼貴?春生也沒有同他家講好這錢該誰出,他們家硬是少付了我三千八百塊錢養老費,你說氣人不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