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41章 望發老漢的家事 (1)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有太陽,有風,街道兩旁的梧桐葉子開始沙沙飄落。向望發覺得眼睛有些發黑,不想起床。老婆哭了一夜,這會兒不哭了,那說不清是灰是黃的頭髮亂作一團,臉盤臘黃,淚痕狼藉。他看了一眼就心煩。

    「那狗日的雜種,弄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女人到家裡鬼混!」他突然又惡狠狠地想起大兒子家駿,便氣憤地翻身下床,蓬頭垢面地朝公判大會場走去。—

    到得會場,會剛結束。家駿同他的哥們兒被押上了遊街的汽車。家駿雙眼木木的,冷冷的,見了父親,眼珠立即放了光。向望發很氣憤,想衝上去,把兒子的腦袋擰下來。但他無法動腳,只覺渾身僵硬。他猛然吼道:「你種誰?」家駿的眼珠頓時像要噴血,吼叫道:「種你!」

    遊街的汽車開動了。向望發被人流推擁著,行屍走肉一般。

    不知怎樣回到了家。小女兒匍伏在門檻上,滿頭黃髮凌亂地披著、豎著。本來白裡透紅的洋人皮膚竟成了分不清顏色的調色板,灰色的眼珠兒怯生生地望著父親。她從小就怕父親,從來不敢叫一聲爸爸,而偶爾聽見父親叫她一聲,她總是感到背脊麻麻地發涼,不知馬上遭遇的是斥罵還是耳光。今天父親一臉凶相。她怕得不敢呼吸。

    向望發一見女兒的洋人相,又禁不住怒火中燒。即刻又想到家駿那狗東西。這些狗日的,哪有一點兒種我的?他發瘋一般踢翻女兒,用他那碩大的腳踩著女兒的肚子。女兒閉著眼睛,渾身發抖。他真想用力一腳,踩死這野種算了。

    「你瘋了,砍腦殼的!」老婆臉色蒼白,奔了上來。

    向望發立即將瘋狂發洩到老婆身上,抓著老婆的頭髮往牆上撞,語無倫次地嚷著婊子雜種偷人報應殺了你之類的話,直到他自己體力不支了才放手。

    老婆癱軟了,順著牆壁倒下。她急辯著,聲音微弱卻氣憤:「我什麼時候偷過人?不是被你強佔了,閉著眼睛也不找你這魔王!」

    「強佔?」向望發又跳了起來,可怖地冷笑道:「你那麼容易被強佔,誰知你被多少人強佔過?臭婊子,屙的東西是雜種!」

    又是拳打腳踢。向望老痛痛快快發洩一陣,閂上門躺下,沉沉地睡著了。

    當他被狂暴的敲門聲驚醒時,鄰居們告訴他,老婆吊死了。

    小女兒抓著媽媽的手,哭得臉發青。在中學寄宿的二兒子家旺回來了,遠遠地站著流淚。父親見了立即金剛怒目:「不准哭,是你的什麼娘!」

    這一吼,家旺反而哇地哭出了聲,淒慘地叫了一聲:「媽媽——」

    家駿終於熬過了五年漫長的囚徒生活。釋放那天,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接的,就把幾件簡單的行李分給了籠子(他們這樣稱監獄,似乎很灑脫)裡的朋友,空手空腳上路。大概不論哪一種人都能被離別勾起某種情感,朋友們表現出少有的豪氣,把手中的零錢全都塞在家駿手裡。

    回到家門口,他不敢走進屋,幽靈般圍著那棟居民樓逡巡三匝之後,無可奈何地到街上閒逛去了。熟人見了他,都遠遠地躲開。背後卻有人駐步指指戳戳。他感到自己已很難進入這個世界了。

    直到天黑了,家駿才不得不回到了家。才五年功夫,父親已是一個老頭了。這會兒父親不知是哪一種情緒在起作用,嘴唇顫抖著,下巴上那前幾年未曾有的紛亂的山羊鬍子也隨之一動一動的。

    「怎麼還是回來了?不是到家一天了嗎?」父親終於叫道。

    父親聲音仍那麼粗,性子仍那麼橫蠻。家駿立即感到房子十分黯淡,便望了望燈,說:「光線太差了,怎麼不照個大燈泡呢?」

    「由你來付電費?你想你是在外面做官回來了?」父親又叫道。

    家駿怒了,道:「要你放什麼屁,又不是同你講話!」說著,就走向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的妹妹。妹妹也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麼就這麼單薄?

    「還上學嗎?」家駿問。

    妹妹先望望父親,再搖頭道:「你走後,就不讀書了。」

    「你二哥呢?」家駿又問。

    妹妹回道:「他上大學了,今年畢業,還差三個月。」

    家駿不再講什麼,打開櫥櫃找吃的。

    望發十分不滿兒子的忤逆。狗日的,你在籠子裡吃缽子飯,百事不用理,我一個人撐這個家,還供你弟弟上大學,你妹妹又沒有工作。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他想搶掉兒子的飯碗,但一見兒子那陰沉的臉色和冷森森的目光,便全身發涼。只好坐著不動了。他想,這傢伙算是沒有救了,還會回到籠子裡去的。望發老漢想著這些的時候,並不像五年前那麼痛心和憤怒了,似乎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兒子。確實,自從家旺考上大學以後,他經常想,可能只有家旺是自己的兒子,老大和女兒只怕真的是那****偷人來的。不然怎麼一點兒不種我呢?於是,常在心裡惡毒地咒那死去的老婆,惡毒地咒那肉食公司的經理張光頭。他想來想去,只有那張光頭同老婆那個些。當年張光頭和自己都追這個女人,她就因嫌張光頭的頭髮少些才答應同他望發好的。後來張光頭當了官,錢多了,那婊子豈有不後悔的?錢可比頭髮誘人多哪!望發每當憤憤地想著這些的時候,總非常嫉妒張光頭那傢伙娶的小媳婦。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狗日的!

    家駿回家後的十多天裡一事不幹,吃了早飯就出門了,晚上很晚才回家,時常是酒醉烘烘的。

    有天他早早地回來了,扛著屠戶行李。望發見了,知道兒子干了殺豬的行當,十分不屑地哼了哼鼻子。

    望發老漢冷冷地說:「不吃白飯就是好事了。你現在開始掙錢了,要想想家裡是怎麼開鍋的!」

    家駿也不理父親,拿出幾張鈔票交給妹妹,說:「剛開始,錢不多。這錢你拿去買件裙子。大姑娘了,誰沒有幾件好衣服呢?」

    妹妹不敢接錢,望著父親。

    家駿說:「伙食費我會交的,絕不會吃白飯,這錢你先買裙子。」

    妹妹這才接了錢。那天家駿覺得妹妹做的菜特別好吃。

    第二天晚飯後,妹妹梳洗乾淨,穿上了新裙子。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穿裙子,在哥哥面前也顯得靦腆。家駿說放鬆些,腰挺直些,都大姑娘了還忸怩什麼呢?妹妹禁不住笑了,把個臉羞得緋紅。家駿覺得妹妹笑起來原來很好看,牙齒又白又細。

    望發老漢先是漠不關心,現在竟忍無可忍了,說:「有什麼打扮了?越打扮越像美國佬!」

    妹妹笑容立即沒了,腰背勾著一團。家駿憐愛地扶著妹妹瘦削的肩,朝父親吼道:「美國佬又怎麼樣?美國佬也是你的女兒。你嫌她就不該生她!」

    妹妹嚶嚶地哭了。家駿勸妹妹不要哭,有哥哥哩。這麼一勸,妹妹反而更加放聲哭了,伏在哥哥肩頭哽噎不止。家駿慌了,還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麼哭過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只管說,我們家就你一個妹妹,不讓你受苦的,哥哥還要給你買好多漂亮衣服。

    妹妹哭過之後,回房休息了。家駿站在妹妹房門口再交代一句,晚上一個人不要再哭了。妹妹說不哭了。其實妹妹今天哭過之後覺得很舒服,似乎鼻子耳朵什麼東西都暢通了。她從來沒有在親人的愛撫下哭過的。她曾怨恨大哥,認為自己上不了學被外人欺負遭父親打罵都是因為大哥。現在對大哥的怨恨一筆勾銷了。在以後的日子裡,大哥成了她最愛的人,父愛母愛都重疊在大哥身上了。

    家駿殺豬生意開張幾天後,便發現這中間賺頭不小,只是人辛苦些。他雄心勃勃,網羅了幾個弟兄,準備當正經事兒大幹。因家駿的義氣在江湖上很有口碑,弟兄們都服他。於是不幾天,以他為頭兒的十幾張屠桌便出現在肉市場了。家駿似乎成了大老闆,一邊指揮弟兄到鄉下收購生豬,一邊穿梭於各大賓館酒家聯繫送貨業務,一邊照看零售攤位,不出一個月,家駿幾乎壟斷了肉食市場,票子水一般往腰包流。國營肉食公司的生意頓時冷落下來。經理張光頭很氣惱,跑到市政府告狀,質問管財貿的副市長到底是保國營還是保個體。那位副市長因為自己年輕,在老資格的經理面前很謙虛,答應妥善處理。此事家駿聞知後,冷笑一聲。手下一位小弟兄立即給張光頭掛了一個電話,問他知道家駿是誰嗎?我們幾個弟兄聽說你的老婆很漂亮。張光頭氣得大罵混蛋。但他再也不反映個體屠戶的事了。民不告,官不理,最終也不見市政府來妥善處理。

    轉眼間,家旺大學畢業了。他的分配去向只有兩條,要麼去企業,要麼去進黨政機關。如今企業風險大,待遇差,誰都不願去。但他沒有靠山,黨政機關進不了,百分之百要進企業的,弄不好還會流落到哪家倒霉的煤礦去。家旺到市分配辦公室報到之後,壯著膽子到幾家黨政部門作了自薦。可那些當官的要麼不冷不熱,要麼哼哼哈哈,反正都看不出誠意。他心灰意冷了,關在家裡再也不出門,成天看武打小說消磨時光,看得個天翻地覆乾坤顛倒。

    這天,家駿下工回來後問弟弟:「單位有著落了嗎?」

    家駿一問,家旺的自尊心被觸動了。我的工作單位還要你來過問?但畢竟是大哥,家旺只得掩飾著,故作輕鬆道:「隨便,這世道只要有碗飯吃就行了。」

    家駿看出弟弟這假瀟灑後面有說不出口的無奈。他性子直,就說:「聽說去年有不少大學生分配到企業,有的還當工人用,太不值得了。」

    家旺臉上火辣辣的。心想自己到企業去再差也比你殺豬體面些。

    家駿見弟弟位真的還沒有底,也急了,說我找人想辦法,看能不能分到市機關去。

    家旺暗自譏笑。這種人,有幾個錢就自我膨脹了,以為自己身價百倍了。也不想想自己是誰,居然誇海口為我找單位。再一尋思,管他哩,反正不要自己去丟面子,他願活動就讓他活動去。再說這世界也有些黑白顛倒了,有道是教書的抵不上殺豬的,興許運氣好還會有線希望。於是對大哥說:「那只怕要你破費了。」

    家駿說:「只要你能有個好單位,我花幾個錢算什麼?」

    家旺客氣幾句後,便望著大哥,想研究一下大哥剛才講的那句話是豪爽還是猖狂。卻只見大哥緊鎖雙眉,那表情應該叫做深沉。但家旺不情願將深沉這有些層次的詞兒用在大哥身上,覺得他不配。

    事後家駿花錢托人幫忙,居然運氣不錯,家旺分配到了市委的組織部。家旺知道,這中間會有許多瑣碎細節,但他不願向大哥打聽是怎麼辦成的。他似乎很忌諱這一點,他寧願相信是別人以他的德才相薦,被組織部長看中了。有同學問他是怎麼鑽的,分了這麼個好單位。他敷衍道:「我並不會投機鑽營,又沒有靠山,也知道自己無德無能,只是碰了好運氣。再說組織部也未必是好單位。我們學專業的,真的想幹事,還是要到企業去。」同學們說他別假正經。他說:「我是最不一本正經的誰不知道?我講的並不是什麼假馬列,只是因為對專業的熱愛。」

    望發老漢見家旺到了市委工作,喜滋滋的。他並不知道這是家駿辦成的事,所以把家旺看成寶貝似的。有時同家旺講話都有些拘束,生怕自己講得不好丟了老臉。他想家旺有學問,又是市委幹部,自己該服老了。對家駿便更加不放在眼裡,怎麼看怎麼不喜歡。女兒從來就是無關緊要的人,只要一天三餐有現成的飯吃,也不用多看她一眼。新衣服由她買去,反正不要我出錢。本來,望發老漢自從那年大兒子進了班房,最忌別人同他談兒女的事。現在不了,見了熟人,總喜歡同人攀上兒女的話題,引得別人問他兒子在哪裡工作。他便很謙虛地告訴別人,有個兒子在市委工作。而對家駿和女兒卻忽略不計。

    望發老漢漸漸有了一種功成業就的感覺,認為自己應該坐在家裡捋鬍須了,便在這年底提前一年退了休。

    家駿的生意越做越大,由肉食擴展到建築行業,據說還搞黃金走私。他賺了多少錢,誰也說不清。望發老漢只顧下他的棋,悠閒地打發著日子。偶有老友問及家駿,他總是與己無關的樣子,說哪去管他的事。當家駿騎摩托車帶著女人威風地回家時,他也會審視一眼。便發現家駿的女人經常換,高矮胖瘦規格常新,但都很水靈。他很生氣,但從不發作,只是在心裡咒罵。你狗東西嫌牢還沒有坐飽,往裡鑽就是,我反正老了,過幾年眼一閉,眼不見為淨!

    一天,兩位公安幹警上門找望發老漢。自從那年家駿出事以後,他見到大蓋帽就怕。這種畏懼心理直到家旺到市委工作才漸漸消失。近段時間家駿那雜種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勤,而且邀人到家裡賭博,還常同那些狐朋狗友私下嘰嘰喳喳,不知搞的什麼鬼。望發老漢正提心吊膽,大蓋帽上門了,心裡禁不住發怵。他只希望家旺這時回來,讓他有個主心骨。可這正是上班時間,家旺不可能回來的。

    「老人家,家駿做的事,你都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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