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說,我講個道理。大家在社會上混,靠的是有幾個好兄弟。我們若有意識地搞個組織,要是出了個什麼事,公安會說我們是團伙,甚至是黑社會。這是要從重處理的。我們自己就要聰明些,不要搞什麼幫呀派呀。只要朋友們貼心,有事大家關照就行了。不是我講得難聽,兄弟們誰的屁股上沒有一點屎?要是搞個幫派,不倒霉大家平安,一倒霉事就大了,這個當頭的頭上就要開花!我反正不當這個頭。不過有句話,既然大家這麼看得起我,我今後有事拜託各位的話,還請給我面子。
於是這次草坪會議沒有產生盟主。儘管白秋死活不就,但這次碰頭以後,他還是成了城裡各派兄弟心目中事實上的領袖。只是沒有正式拜把,他自己不承認而已。
兄弟們的推崇並沒有給白秋帶來好的心情。三猴子和馬有道他都報復過了,這也只是讓他有過一時半刻的得意。他現在感到的是從未有過的空虛和無奈。想命運竟是這般無常!人們公認的白河才子,如今竟成了人們公認的流氓頭子!想著這些,白秋甚至憎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了。他想假如自己愚魯無知,就會守著這龍頭老大的交椅耀武揚威了,絕無如此細膩而複雜的感受。但他畢竟是蘇白秋!
白秋的天都酒家生意很紅火。晚上多半是兄弟們看店子,他總是在芳姐那裡過夜。只是時時感到四顧茫然。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同芳姐不會長久的。畢竟不現實。但芳姐的溫情他是無法捨棄的。芳姐不及秀兒漂亮,可他後來真的再也沒有同秀兒睡過覺。秀兒也常來找他,他都藉故脫身了。只要躺在芳姐的床上,他就叫自己什麼也別去想。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醉心甜蜜事情了,他總是在芳姐的呢哺中昏睡。似乎要了結的事情都了結了,是否以後的日子就是這麼昏睡?
白秋時不時回家裡看看,給媽媽一些錢,或是帶點東西回去。媽媽見白秋正經做事了,心也寬了些。他同媽媽倒是有些話說了,同爸爸仍說不到一塊兒去。有回猛然見爸爸腰有些駝了,鬍子拉碴,很有些落魄的樣子。他心裡就隱隱沉了一下,想今後對爸爸好些。可一見爸爸那陰著臉的樣子,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去了芳姐那裡。路過白一家門口,又聽見白一在彈那只無名的曲子。他禁不住停了下來,感覺身子在一陣一陣往下沉。猶豫了半天,他還是硬著頭皮敲了門。正好是白一爸爸開的門,笑著說聲稀客,臉上的皮肉就僵著了。白一聽說是白秋,立即停下彈琴,轉過臉來。白一臉有些發紅,說,白秋哥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玩呢?白一爸爸就說,白秋是大老闆了,哪有時間來陪你說瞎話?
白秋聽了瞎話二字,非常刺耳,就望了眼白一。白一也有些不高興,但只是低了一下頭,又笑笑地望著白秋。
白秋總是發生錯覺,不相信這雙美麗的大眼睛原是一片漆黑。
說了一會兒閒話,白一爸爸就開始大聲打哈欠。白秋就告辭了。
一路上就總想著白一的眼睛。他想這雙眼睛是最純潔的一雙眼睛,因為它們沒有看見過這個骯髒的世界。似乎也只有在這雙眼睛裡,白秋還是原來的白秋。
這個晚上,芳姐在他身下像只白嫩的蠶,風情地蠕動著,他的眼前卻總是晃動著白一的眼睛。那是一雙什麼都看不見,似乎又什麼都能透穿的眼睛!
他發誓自己今後一定要娶白一!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水一般從窗戶漫進來,白秋恍惚間覺得自己飄浮在夢境裡。芳姐睡著了,豐腴而白嫩的臉盤在月光下無比溫馨。白秋感覺胸口驟然緊縮一陣。心想終生依偎著這樣一個女人,是多麼美妙的事啊!
可是這樣的月光,又令他想起了白一。白一多像這月光,靜謐而純潔。
自己配和白一在一起嗎?既然已經同芳姐這樣了,還是同這女人廝守終身吧。白秋想到這一層,突然對芳姐愧疚起來,覺得自己無意間褻瀆了芳姐。他想自己既然要同芳姐在一起,就不能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正想著這兩個女人,父親的影子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裡。父親佝僂著腰,一臉淒苦地在那窄窄的蝸居裡走動,動作遲緩得近於癡呆。父親現在很少出門了,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裡。從前,老人家喜歡背著手在外面散步,逢人便慈祥地笑。現在老人家怕出門了,怕好心的人十分同情地同他說起他的兒子。
白秋似乎第一次想到父親已是這般模樣了,又似乎父親是一夜之間衰老的。他深深地歎了一聲。芳姐醒了,問,你怎麼了?又睡不著了是嗎?說著就愛憐地摟了白秋,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呵護著孩子。白秋閉上眼睛,佯裝入睡。心裡卻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聲爸爸。今後一定對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別人怎麼說可以不顧及,但必須慢慢勸順了父母。再也不能這麼荒唐了,非活出個人模人樣來不可,讓人刮目相看,叫父母有一分安慰!
第二天,白秋同芳姐起得遲。白秋洗了臉,猛然記起昨天酒家廚房的下水道堵了,還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說聲,早飯也不吃就走了。也許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白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見了熟人,他便頷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見朱又文等在那裡。白秋就玩笑道,朱行內今天怎麼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說,老同學別開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幫忙哩。說著就拖著白秋往一邊走。
是你在開玩笑哩,你朱先生還有事求我?白秋說。
朱又文輕聲說,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槍被人偷了,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來一定要挨處分。
白秋說,你真會開玩笑。你爸爸是管公安的副縣長,丟了槍還用得著找我?那麼多刑警幹什麼吃的?
朱又文說,這事我知道,請你們道上的朋友幫忙去找還靠得住些。這事我爸爸暫時還不敢報案哩。
白秋本來不想幫這個忙,因朱又文這人不夠朋友。但朱又文反覆懇求,他就答應試試。
白秋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給爸爸買了兩瓶五糧液酒,說,爸爸你今後不要喝那些低檔酒,傷身子。要喝就喝點好酒,年紀大了,每餐就少喝點。
爸爸點頭應了幾聲嗯嗯,竟獨自去了裡屋。兒子已很多年沒有叫他了,老人家覺得喉頭有些發梗,眼睛有些發澀。
媽媽說,白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會流眼淚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經做事了,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高興。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
白秋也覺得鼻子裡有些發熱,但不好意思哭出來,笑了笑忍過去了。
這幾天芳姐覺得白秋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老是苦著臉,話也特別多。他總說我們的生意會越來越好,我們今後一定會壟斷白河縣的餐飲業。見白秋口口聲聲說我們,芳姐很開心,就說,我們這我們那,我們倆的事你想過嗎?芳姐也早不顧忌別人怎麼說了,只一心想同白秋廝守一輩子。白秋聽芳姐問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臉蛋兒,說,放心吧,反正我白秋不會負人,不負你,不負父母,不負朋友。我在父母面前發過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個樣子來。
幾天以後,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來,在自家陽台上發現了丟失的手槍。
白秋那天只同一個兄弟說過一聲,讓他去外面關照一聲,誰拿了人家的槍就送回去。事後他再沒同誰說過這事,也沒想過槍會不會有人送回來。他並不把這事大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丟失的槍,他也不知道。他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來酒家辦婚宴,他同大夥兒在做準備。儘管很忙,他還是同爸爸媽媽說了,晚上回去吃晚飯,只是得稍晚一點。他想陪父親喝幾杯酒。他問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塊回家去吃餐飯?芳姐聽了高興極了。白秋還從未明說過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種暗示。但她不想馬上去他家,就說,我還是等一段再去看他們老人家吧。現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這天下午,刑警隊來人帶走了白秋。老虎和紅眼珠也被抓了起來。
原來,朱開福見自己的槍果然被送了回來,大吃了一驚。他同幾個縣領導碰了下頭,說,黑社會勢力竟然發展到這一步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還了得?
預審一開始,白秋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該幫朱開福找回手槍。他很憤怒,罵著政客、流氓,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從預審提問中,白秋發現他們完全把他當成了白河縣城黑社會的頭號老大,而且有嚴密的組織,似乎很多起犯罪都與他有關,還涉嫌幾樁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無疑。
總是在黑夜裡,他的關押地不斷地轉移。他便總不知自己被關在哪裡。過了幾個黑夜,他就沒有了時間概念,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了。車輪式的提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腦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覆設計過的那些美事,這會兒也沒有心力去想起了。終日纏繞在腦海裡的是對死亡恐懼。他相信自己沒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覺到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將他往死裡推。他的辯白沒有人相信。
不知過了多少天,看守說有人來看你來了。他想像不出誰會來看他,也不願去想,只是木然地跟著看守出去。來的卻是淚流滿面的芳姐。就在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動了。他想,自己只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這女人結婚!
芳姐拉著白秋的手,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哭個不停。芳姐憔悴了許多,像老了十歲。
白秋見芳姐總是淚流不止,就故作歡顏,說,芳姐你好嗎?
芳姐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只呆呆望著白秋,半天才說,我找你找得都要發瘋了。他們打你了嗎?
白秋說,沒什麼哩。反正是天天睡覺。這是哪裡?
聽芳姐一說,才知自己是被關在外縣。他被換了好幾個地方,芳姐就成天四處跑,設法打聽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費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著這個癡情的女人,鼻子有些發酸。
芳姐說,我去看了你爸爸媽媽,兩位老人不像樣子了。你媽媽只是哭,說那天你說回去沒回去。可憐你父親,眼巴巴守著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總是說你這輩子叫他害了。我陪了兩位老人一天,又急著找你,就托付了我店裡的人招呼他們二老。白秋聽著,先是神色慼慼,馬上就淚下如注,捶著頭說自己不孝。芳姐勸慰道,你別這樣子,我知道你沒有罪,你一定會出去的。他們不就是認錢嗎?我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會照顧老人家,等著你出來。
自從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對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變了。他開始想到爸爸原來並沒有錯。他老人家只是為了讓兒子變好,讓兒子受到應有的教育或者懲罰。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輕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按他在課堂上教的那樣去做。結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來越體會到,父親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則,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摹然回首,發現一切早不再是他熟捻的了。爸爸為自己害了兒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沒有做錯!白秋太瞭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習慣理性思維了,總希望按他認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這是一個想不清楚的死結,只能讓爸爸痛苦終身。按爸爸的思維方式,他會碰上太多的死結,因而爸爸的晚年會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準備再責怪這樣一位善良而獨孤的老人了。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個大孝子。可他擔心自己只怕出
不去。說不定芳姐白白拼盡了全部家產,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說,告訴你,三猴子死了,同人家打架打死的。他終於得到報應了。
白秋聽了卻沒有什麼反應,只說,沒有意思了。我現在只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媽媽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淚,臉上微露喜色,說,白秋,我們有孩子了。芳姐說著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睜得老大,說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問,你想要這孩子嗎?白秋忙點頭,要要,一定要。芳姐終於笑了,拉著白秋的手使勁地揉著。
探視時間到了,芳姐眼淚又一滾下來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萬一出去不了,請她一定拿他的錢買一架鋼琴送給白一。但怕芳姐聽了傷心,就忍住了。
夜裡,白秋怎麼也睡不著。最近一些日子,他本來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對死亡也不再恐懼了。可今天見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面的陽光了。他很想馬上能夠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剛一睡著,光當光當的鐵門聲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間,他聽得來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場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蘆葦,開著雪一樣白的花。他站在一邊,看著自己被押著在蘆葦地裡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搶地,在後面拚命地追,總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著芳姐一塊兒去追自己,卻怎麼也走不動。又見白一無助地站在那裡哭,眼淚映著陽光,亮晶晶地刺眼。槍響了,他看見自己倒下去了。驚起一群飛鳥,大團大團蘆花被抖落了,隨風飄起來。天地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