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覺就醉了。醒來時已睡在床上,身邊躺著一個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來。他開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床。女人見白秋醒了,就轉過臉來,問,好些了嗎?白秋仔細一看,卻是芳姐。芳姐捧著白秋的頭,說,他們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嚇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車送到這裡來了。不是酒店,是在我家裡,就我一個人,你放心休息吧。
芳姐只穿了件寬鬆的睡衣,露著一條深深的乳溝。白秋心亂,忍不住打顫。芳姐問,冷嗎?是發酒寒吧。來,芳姐抱著你。不等白秋說什麼,芳姐早把他摟在懷裡了。白秋不好意思把下身貼過去,便拱著屁股。
芳姐說,白秋你是乾淨身子,不要跟她們去玩,免得染病。老虎愛和她們玩,遲早要吃虧的。
白秋問,她們不是你請的嗎?
芳姐說,哪是我請的?我聽老虎說了,你原來還是個學生,這幾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現在社會變到哪一步了。人都變鬼了。你開酒店,沒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會來,生意就做不下去。請女人嗎?公安的又三天兩頭地來找碴。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不給她們開工資,但也不收她們伙食費。她們就像一群趕食的鳥,哪裡食多就往哪裡飛。你這裡要是生意不好,她們又找別的店子去了。她們只憑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開的小費歸她們自己。要是有人帶她們出去睡覺,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負責。但是有一條是死的,決不允許她們同男人在我店子裡亂來。就是這樣,公安的也常來找麻煩。後來全靠老虎幫忙,公安那邊算是擺平了。老虎在公安有朋友,也常帶他們來這裡玩玩。
白秋聽著這些,全是新鮮事,但他也不怎麼感歎,只是陰了一下臉。芳姐就問,怎麼?不高興了是嗎?芳姐說著,就一手摟著白秋的屁股往自己身上貼。白秋再也拗不過了,就硬邦邦地頂了過去。芳姐的肚皮被戳得生痛,就愛憐地揉揉白秋的臉,啄嘴咬牙地說,好老弟,你真傻呀!說罷就脫下了睡裙。
白秋醒來,只是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腦子裡像是灌滿了漿糊,把昨夜經歷過的事情稀里糊塗粘在一起,怎麼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見芳姐留了一張條子:你起床以後,洗臉吃飯,飯在鍋裡。
條子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白秋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滿心羞愧,臉也沒洗,拉上門就出來了。
出了門,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樓,下樓估了下方向,又知這是城東。他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這會兒想不到應去哪裡,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們還有說有笑,只要回到家裡,他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想過父母的難過,但就是開不了心。
白秋這麼一路煩躁著,就到白一家門口了。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才上前敲了門。門開了,白一歪著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問,是白秋哥嗎?
白秋又是一驚。你怎麼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異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讓進屋來,才說,你敲門的聲音我聽得出來。
兩人就找一些話來說。白秋盡量顯得愉快些。白一卻說,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裡?我很好的。
白一臉朝白秋,默然一會兒,說,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你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就像那些沒睡醒的人,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就出門了。你去洗個冷水臉,會清醒些的。
白秋被弄得借頭借腦,去廚房倒水洗了臉,還梳了下頭髮。
白秋回到客廳,白一已坐在風琴邊了。白秋哥,我想彈個曲子給你聽,你要嗎?
當然要,當然要。白秋忙說。
白一低了一會兒頭,再慢慢抬手,彈了起來。曲子低回,沉滯,像是夏夜蘆葦下面靜謐的湖水。起風了。天上的星星隱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風越來越大,驚雷裂地,濁浪排空。蘆葦沒了依靠,要被洶湧的湖水吞噬了。但蘆葦的根是結實而堅韌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憑湖水在興風作浪……風勢漸漸弱了,天際露出了曙色。又是晨風習習,湖面平展如鏡。蘆葦蕩裡,漁歌起處,小船吱呀搖來……
白一彈完了,理了理搭下來的頭髮,半天不說話。白秋說,真好。是什麼曲子?白一這才轉過臉來,說,沒有曲名。你在外面這幾年,我和哥哥總是記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只要回來,我倆總愛說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區,那裡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蘆葦是什麼樣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從哥哥講的去猜測,琢磨。我想那該像女兒的頭髮吧,長長的軟軟的,在風中飄啊飄啊。有時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想起你在那裡受苦。那裡有很多蘆葦……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別人說你,就一個人坐著由著性子彈曲子。
白秋很感動。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同白一存有某種靈犀。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沒有說出來。白一見他不作聲了就問,你在想什麼?白秋說,不哩。我在想,你這架風琴太破舊了。我今後要是賺錢了,買一架鋼琴送你,你要嗎?白一臉一下子紅了,說,我哪當得起?白秋說,你自一妹妹當不起誰當得起?
閒話著,白一爸爸回來了。一見白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說,哎呀呀,白秋你在這裡呀!你爸爸媽媽找你找得發瘋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裡去了?
白秋臉上頓時發燒,說,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沒有回去了。
王亦哲轉身對女兒說,你女兒家的,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來了生人不要隨便開門,白秋便手足無措了。王亦哲說罷停一會兒,又說,就是白秋來了,也要聽清楚是他才開門。
白秋聽出了白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身說,王叔叔我回去了。白一爸爸客氣幾句,就進屋去了。白一站在門口,叫住白秋,說,我爸爸這幾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藝美術社生意不好。要麼就是碰到什麼麻煩了。你常來玩啊。白秋答應常來看她。
原來白一爸爸他們文化館日子不好過了,縣裡只撥一半工資,少的自己想辦法。白一爸爸就開了家「亦哲工藝美術社」。
從白一家出來,碰上西裝革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遠就看見白秋了,目光卻躲了一下。白秋就目不斜視,挺著身子走自己的路。兩人本已擦肩而過了,朱又文似乎又覺得過意不去,猛然回頭,說,這不是白秋嗎?白秋也佯裝認不出了,遲疑片刻,說,哦哦,是又文。這麼風光,真是認不出了。兩人客套幾句就分手了。
當年襲擊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白秋把他頂出來,說不定他也要關三年。但白秋沒有說出他來。白秋今天見朱又文對他是這個樣子,心裡很不舒服。
白秋回到家裡,媽媽像是見了陌生人樣地望著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頭。白秋根本不聽媽媽爸爸說什麼,也不想吃中飯,只想回房睡覺。剛要去房間,爸爸說話了。你回來幾個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樣滿街遊蕩。今後到底怎麼辦,你想過沒有?白秋本來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個不停,他也就喊了起來。怎麼辦?我知道怎麼辦?是我願意變成這個樣子嗎?難道我就不會做人上人?我本來可以體體面面過一輩子的,是你!是你這個迂夫子毀了我一生!白秋說罷,轉身進房,砰地關上了門。
媽媽被嚇得嘴巴半天合不攏。父親深深地歎了一聲,頹然癱在了沙發裡。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嗎?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幾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這學生原來讀高中時最調皮,成績最差。現在他混得最好,自己辦起了公司,當了不大不小的老闆。這學生見了老師,格外尊重,硬是要請老師下館子喝幾杯。老人心裡悶,也就隨他去了。喝了幾杯酒,老人問他怎麼這麼有出息了?學生哈哈一笑,說,這個容易啊!只要把學校裡老師教的大道理全部反過來用,就放之四海而皆准!老人被弄糊塗了,望著學生那張過早發福的胖臉,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白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幾天,出來到街上閒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清白秋喝茶。兩人坐下之後,老虎說,你不夠朋友,這麼多天都不出來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白秋說,有什麼不敢的?我家又沒有老虎。老虎說,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蠻有股煞氣哩。白秋就不說什麼了,只問他有什麼事嗎?老虎說,事倒沒什麼事。只是芳姐要找你,說要你幫什麼忙。白秋臉就紅了,胸口狂跳不已,支吾道,知道了。
白秋岔開話題,問老虎靠什麼發財。老虎神色有些得意,說,也不一定。那天你見的那些妹子,我保護她們的安全,她們每人每月給我兩百塊。這錢在她們不算多。我也不多要,湊在一起也有千把塊了。再就是幫別人催賬。有些人借了錢耍無賴,不肯還,我一出面,他們老老實實還錢。你借人家一萬,我要你還一萬五你也得還。這些事都用不著我自己出面,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鐵的。
白秋聽罷,搖了搖頭。老虎覺得奇怪,問,怎麼了?白秋說,你這麼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臉,說,聽你這口氣,就像公安。白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難之交,千金難買。我這不是教訓你,我這麼說是有道理的。我們這些人出來之後是沒有人幫助的,但人人都瞪著我們。我們就得聰明些,既要討碗飯吃,又不能讓人抓了把柄。不然,我們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勞教,而是正兒八經坐牢!
老虎一副不信邪的樣子,說,那你說我們怎麼活?去招工?有人要我們嗎?要麼乾脆當幹部去?笑話。
白秋擺擺手,說,你聽我講完吧。就說你幫的那幾個妹子,你說是做好事,她們也要你撐腰。但人就怕背時,一旦有人耍弄你,你就成了脅迫婦女賣淫了。
老虎發火了,紅著臉說,誰脅迫她們了?是她們找上我的。她們找上我時×都生繭了!
白秋不火,仍只是笑笑,又說,你發什麼火呢?我是說,要是有人整你,沒邊的事都可以給你編出來,還莫說你這事到底還有些影子呢?還有你幫人催賬的事,弄不好人家就告你敲詐勒索。
老虎不服,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拉板車?這是我老虎做的事嗎?
白秋說,不是這意思。
老虎想想,覺得也對,就說,我先按你說的試試。你知道我一向是信你的,你讀的書比我多。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就是賺了錢,也不急著買棺材,還不是朋友們大家花?
老虎的這股豪爽勁,白秋是相信的。在裡面同處了兩年,老虎對白秋像親兄弟一樣。但老虎對別人也是心狠手辣的。白秋想勸他別太過分,都是難兄難弟。又怕老虎說他怕事,看不起他,就始終沒說。老虎出來之前,專門交待自秋,心要狠一點,不然別人就不聽你的,你自己就會吃虧。白秋想這是老虎的經驗之談,一定有道理。但輪到他做元帥了,狠也照樣狠,卻做得藝術些。他只是不時讓幾個大家都不喜歡的人吃些苦頭,威懾一下手下的嘍囉。
老虎問白秋,你自己想過要幹些什麼嗎?
白秋說,沒想過。我現在天天睡覺,總是睡不醒。老虎,你知道三猴子現在怎麼樣了嗎?
老虎說,三猴子現在更會玩了。看上去他不在外面混了,正兒八經開了家酒家,其實他身後仍有一幫弟兄。三角坪的天霸酒家就是他開的,生意很好,日進斗金啊!他那個東西叫你廢了,身邊的女人照樣日新月異。聽說他現在是變態,女人他消受不了,就把人家往死裡整。女人留他錢的,或是上了他當的,跟了他一段就受不了啦,拚死拚活要同他鬧翻。可是凡跟過他的女人,別的男人你就別想沾,不然你就倒霉。白秋你也絕,怎麼偏偏把人家的行頭廢了呢?
白秋笑道,也不是有意要廢他。只是他把我同學那地方捏腫了,我們一夥同學就以牙還牙。不想幾十個同學都往那地方下手,哪有不廢的?嗯,原來跟他的那個秀兒呢?
老虎歎道,秀兒也慘。她不跟三猴子了,又不敢找人。去年國全局有個男的追她,羊肉沒得吃,反沾一身臊,結果被人打得要死還不知是誰下的手。秀兒他媽的長得硬是好,只怕也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嫩得少女樣的。這幾年縣城裡也有舞廳了,秀兒原來就是唱戲的,就去舞廳做主持,也唱歌。人就越加風韻了。饞她的人很多,就是再也沒人敢下手。
白秋又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芳姐這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