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來了。白秋馬上站了起來,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認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來了,也沒來看你。這幾天有點忙。
哪裡呢?白秋說著,就望了一眼自一。只見白一臉上不好,低了下頭。她是怪爸爸沒有去看白秋。白秋隱約感覺出了這一點,只是放在心裡。
一會兒,白一媽媽也回來了。見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陣眼淚。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飯,白秋推辭了。
白秋勾著頭,獨自走在街上,心裡的滋味說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頭撩了一手,氣洶洶地瞪著眼睛。卻見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勞教農場的兄弟,一年前放出來的。
白秀才,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我倆可是早就約好了,出來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勞教農場的外號。
天天在家睡覺,還沒睡醒哩。白秋說。
閒扯一會兒,老虎要請白秋下館子。兩人找了一家館子坐下,老虎請白秋點菜。
隨便點吧,兄弟我不算發財,請你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
喝了幾杯酒,話也多了。老虎說到出來一年多的經歷,酸甜苦辣都有。他說他只望白秋早點出來,大家在一塊撈碗飯吃。我們自己不相互照顧,還有誰管我們?我們這種人誰瞧得起?
在裡面的時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聰明,又最不怕事。剛去的時候,裡面的霸頭欺負他,但他就是不低頭。霸頭叫元帥,元帥下面是幾個將軍,將軍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嘍囉了。元帥是個大胖子,是裡面的皇帝。嘍囉們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給他,還得為他洗衣服,捶背搔癢。睡覺也有講究,冬天元帥睡最裡面的角落,依次是將軍、打手和嘍囉,最倒霉的嘍囉就睡馬桶邊上。到了夏天,元帥就睡中間電扇下面,將軍和打手圍在外面,嘍囉們一律挨牆睡,同元帥、將軍和打手們分開,免得熱著他們。白秋剛去,當然要睡在馬桶邊。白秋心想,這裡本來就擁擠,人家先來先占,輪到他只好睡馬桶邊,也沒什麼說的。
可元帥有意整他,一定要他頭朝馬桶睡。他不幹,元帥一揮手,幾個打手圍了上來,將他一頓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來,狠狠地揍了元帥。元帥的臉被打腫了。這還了得,白秋被打手們打昏死過去,還給他灌了尿喝。過後白秋平靜了幾天。元帥以為他服了,一會兒對他冷笑,一會兒又惡狠狠地瞪他。其實他只是恢復了幾天。等他身體稍稍好些了,又找機會打了元帥。當時老虎是頭號將軍,兄弟們叫他五星上將。裡面就只有他和白秋是同縣的老鄉,他有心要幫白秋,但又怕元帥手下的人太多了。後來他發現白秋真的是條好漢,就暗中聯絡幾個貼心的兄弟,幫助白秋,把元帥死死打了一頓。元帥只得服輸。老虎就做了元帥,白秋一下子從噗羅坐到了將軍的位置。老虎出來後,白秋又做了元帥。
館子裡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兩人還在喝酒。眼看菜涼了,老虎說加個菜。來個一蛇四吃怎麼樣?白秋本是不吃蛇的,這會兒酒壯人膽,又不想顯得那麼怯弱,就說好吧。又問怎麼個吃法?老虎說,就是清燉蛇肉,涼拌蛇皮,蛇血和蛇膽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說著就叫來老闆,問,你們這裡最拿手的一蛇四吃還有嗎?
老闆躬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這會兒師傅不在,沒有人敢殺蛇。
蛇在當地人眼中向來是恐懼而神秘的,老輩人都忌諱說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長物。見了蛇一定要將它打死,說是見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幾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誰打死了一條蛇,就找個僻靜地方將它埋了。膽子大的人就將蛇煮了餵豬。蛇萬萬不可放在家裡煮,說是瓦簷上的樓墨要是掉進鍋裡,那蛇肉就成了劇毒,人只要沾一點就會七竅流血而死。白秋記得他小時候,城裡同現在的鄉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餵了豬。有回剃頭匠李師傅打了一條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個灶,架起鍋子煮蛇。白秋和一幫小傢伙遠遠地圍著看熱鬧,不停地吐著口水。事後小傢伙都不敢讓李師傅剃頭髮,總覺得他那雙碰過蛇的手冰涼而惡腥。那時候城裡的小孩也同鄉下小孩一樣,吃飯時端了碗出來同人家換菜吃。可李師傅兒子碗裡的肉誰都不敢同他換,都說他家的豬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聽說殺蛇的師傅不在,就問老虎,你敢嗎?老虎忙搖了搖頭。白秋笑了笑,說,我來。
店老闆對白秋馬上敬畏起來,帶他去了廚房後面。老虎也躡手躡腳跟了去。老闆遞給白秋一個長把鐵夫子,指指牆角邊的一個大鐵籠,說,那裡。
白秋就見好幾條大蛇蜷伏在籠子裡,只把頭昂著,信子飛快地閃動,成了一條可怕的紅叉叉。都說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現在正是陰曆八月。白秋揭開籠蓋,只覺大腿內側麻酥酥的。他記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話,便故作鎮定,對準一條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後用力一夾,扯了出來。蛇便順著鐵夾纏了起來,蛇尾掃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陣死冷死冷的感覺順著手臂直竄背脊。這時白秋才想起不知怎麼殺死這條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剝的,就問,是剝活的還是怎麼的?
老闆對白秋更是肅然起敬了,說,你老兄還真有本事,還敢剝活蛇?英雄英雄!不過一蛇四吃只要蛇血的,還是殺了再剝吧。老闆說著就拿了刀和碗來。
白秋卻不在廚房裡殺蛇,舉著蛇到了店子外面。老闆和老虎便跟了出來。白秋操了刀,心想這同殺雞不是一回事?就割開了蛇脖子。蛇血噴射而出,濺在手上冰涼冰涼。白秋全身發麻,真想馬上丟掉手中這長物。他怕自己膽怯,反而將蛇抓緊了。蛇在掙扎,將白秋的手臂死死纏了起來。這時圍攏了許多人,一片嘖嘖聲。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從白秋手臂上滑了下來。白秋這會兒不緊張了,卻又想,怎麼剝這蛇皮呢?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剝過一隻兔子。他便將蛇釘在一棵梧桐樹上,小心地將蛇脖子處割開一圈,按照他剝兔子的經驗,小心地將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節一節露了出來,先是白的,立即就滲出了血色。
皮剝完了,白秋接過老闆遞過的小刮刀開膛。他先摘下蛇膽,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圍觀的人哄地一聲,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發得意,收拾內臟的動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闆拿盤子端走了蛇肉。圍觀的人才搖頭晃腦,嘖嘖而去。
老闆越發慇勤了,親自倒了水來讓白秋洗手,還高聲大氣招呼服務員快拿肥皂來。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來。老闆笑道,蛇膽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齊笑了起來。兩人重新添酒,對飲起來。
老闆忙了一陣,出來同兩人搭話,說,老虎兄弟是常客,這位兄弟有點面生。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蘇,蘇白秋。
老闆忙說,蘇白秋,這名字好聽。也是城裡人嗎?怎麼不曾見過?
老虎說話了。我這兄弟受了點委屈,同我一樣,也在裡一面呆了幾年,才出來的。他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肚子書。不是他仗義替朋友出氣,早上名牌大學了。
老闆一下子拘謹起來,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我要是不猜錯的話,這位蘇老弟一定是一中蘇老校長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麼公子?落難公子,落難公子。
老闆叫服務員取了個酒杯來,自己斟上一杯酒,說,對這位蘇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學生哩,我姓龍,叫龍小東。你爸爸還記得我哩。來來,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為蘇老弟接風洗塵吧。
三人一同干了。龍小東又說,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結識蘇老弟,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兩人買了單,起身要走。老闆見蛇血還沒吃,就說,這是好東西,莫浪費了。剛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說他不敢喝生血,就謙讓白秋。後來只顧說話,也就忘了。這會兒老闆一提醒,白秋回頭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兩人出了門,又說了些酒話,約好明天見面,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過量,白秋心裡像有團火在焚燒。他嘴裡噴著蛇的血腥味,白河縣城在他的腳下搖晃。
也許因為蘇家太知名,白秋殺蛇的事很快在白河縣城流傳開來,而且越傳越神。有人說,白秋關了幾年,膽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殺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為白秋可惜,說一個好苗子,就這麼毀了。
過了一陣,種種傳言終於到了蘇老兩口的耳朵裡。蘇老一言不發,只把頭低低地埋著。林老太太卻是淚眼漣漣,哭道,這個兒子只怕是沒救了,沒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豬了。白秋本可以不進去的,你偏相信公安那些人。
林老太太說中了蘇校長的痛處,令他心如刀絞。但他只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什麼表情也沒有。兒子的遭遇已完全改變了老人的個性,他總是那麼孤獨、憂鬱和冷漠。
這天下午,白秋在家睡了一覺起來,洗了臉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說話,但林老太太只望了他一眼就不敢開言了。他的臉色陰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說兒子吃生蛇的事,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白秋下樓去了。林老太太走到陽台上,讓晾著的衣服遮著臉,偷偷地看著兒子。只見兒子從校園裡一路走過,前面的人就紛紛讓路,背後的人就指指戳戳。兒子拐了彎,往大門口去了,馬上就有一幫男生躲在拐彎處偷看。似乎校園裡走過的是人見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腳有些發軟了,扶著牆壁回了屋裡。
白秋徑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帶白秋來到城西的桃花酒家,進了一間包廂。一會兒,六位水靈靈的姑娘笑著進來了。老虎同她們挨個兒打招呼。見了這場面,白秋猜著是怎麼回事了。一會兒老闆也來了,是一位極風致的少婦,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瞇瞇望著白秋說,老虎兄弟真的不吹牛,這位白老弟真的果然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白秋竟然一下子紅了臉。所有女人都瞅著他。芳姐拍拍白秋的肩頭說,我請客,兄弟倆玩個開心,芳姐暫時失陪了。這女人剛要出門,又回過頭來,說,白老弟今後可要常來芳姐這裡玩啊。白秋點點頭,心都跳到嘴巴裡銜著了。肩頭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覺久索不散。
剛才這麼久,白秋一直只是拘謹地笑,不曾說過一句話。
老虎說,這些姐妹們都是出來混碗飯吃的。可有些男人玩過之後耍賴,不肯給錢。有回小春姑娘沒得錢還不說,還叫那傢伙打了。小春找到我,我讓幾個兄弟教訓了那小子,讓那小子乖乖地給了雙倍的錢。後來,這些姐妹們就都來找我了。這些姐妹們也可憐,我就幫了她們。
那位叫小春的姑娘就扭了扭身子,說,我們都搭幫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盡苦頭了。眾姐妹一齊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來了,就開始喝酒。白秋還有些不適,老虎同小春做出的動作他看不人眼。女人們卻你拍我,我拍你,笑聲不絕。他怕人笑話,就只好陪他們笑。老虎見白秋總是不動,就說,你別太君子了,放開一點。香香,你去陪白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過來,手往白秋肩上一搭,身子就到了白秋腿上。白秋還從未經歷過這事,禁不住渾身發抖。
白秋不知說什麼好,就隨口問道,香香貴姓?他這一問,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香香嫣然一笑,說,我們是沒有姓的,你只叫我香香就是了。白哥要是喜歡,就叫我香兒吧。香香把臉湊得很近,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白秋見這女人模樣兒還不錯,只是鼻子略嫌小了點。
白秋就叫了一聲香兒。香香顫顫嗲嗲地應了。在座的齊聲鼓掌。
香香在白秋身上放肆風情,弄得別的女人都吃醋了。小春玩笑道,白哥是黃花兒,香香有艷福,你可要請客哩。香香越發像捏糖人似的,往白秋懷裡亂鑽,撩得白秋口乾舌燥。
香兒,我口渴死了。白秋說。
香香抿了一口茶,對著嘴兒送到白秋嘴裡。大家哄然而笑,都說香香這騷精真會來事。香香也不管他們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白秋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