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33章 漫天蘆花 (2)
    南極冰屋人聲如潮。朱又文輕聲指點:就是背朝這邊,沒穿上衣那個。同桌那個女的叫秀兒,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紅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離。

    白秋早聽人說過,秀兒是縣城兩朵半花中的一朵。還有一朵是老縣長的媳婦,那半朵是縣廣播站的播音員。這秀兒原是縣文工團演員,現在文工團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貨公司,卻不正經上班,只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誰講了一個下流笑話,三猴子他們大笑起來。秀兒拍了紅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渾身發顫。

    白秋讓同學們在外等著,自己進去,到三猴子跟前說,外面有人找你。三猴子見是生人,立即不耐煩了。媽的,誰找?並不想起身。白秋說,是兩個女的。秀兒馬上追問,哪來的女的?三猴子橫了秀兒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揚手,躲在門兩邊的同學們一哄而上。秀兒尖叫起來。紅眼珠操起啤酒瓶往外衝,嚷道,你們狗日的吃了豹子膽!三猴子一會兒冒出頭,一會兒又被壓了下去,紅眼珠舉著酒瓶不好下手。紅眼珠遲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廝打了一陣,白秋高聲叫道,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覺得不過癮,轉身又朝三猴子下身狠狠踢了幾腳。三猴子和紅眼珠像堆爛泥,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家快速撤離。秀兒衝著他們哭喊,你們打死人了,你們不要跑!你們要償命!秀兒嗓門兒極好,到底是唱戲的底子。

    行至半路,蘇校長迎面來了。他一定是聽到什麼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剛才的英雄氣概頃刻間化作一身冷汗。同學們一個個只往別人身後躲。

    蘇白秋,過來!蘇校長厲聲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親跟前。父親一掌掀過來,白秋踉蹌幾步,倒在地上。誰也不敢上前勸解。蘇校長氣呼呼地瞪了他們一會兒,怒喝道,都給我回去!

    一路上蘇校長一言不發。同學們個個勾著頭,一到學校,都飛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親先一步到家。媽媽見面就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了?看你爸爸怎麼松你的骨頭!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門口等死。蘇校長進門來,陰著臉,誰也不理,逕直往臥室去了。白秋媽跟了進去,很快又出來,喊白秋,還不去睡覺?

    不到二十分鐘,聽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門。白秋媽忙開了門,見是傳達室的鐘師傅。

    快叫蘇校長,快叫蘇校長。鐘師傅十萬火急的樣子。

    蘇校長早出來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什麼事?

    鐘師傅氣喘喘地說,來了一夥爛仔,說要把學校炸平了。我不敢開門。

    蘇校長嚇了一跳,心想剛才白秋他們一定闖出大禍了。他一時慌了神,不知怎麼辦才好。當了幾十年校長,從未碰上過這種事。

    老婆也急了。怎麼辦?門是萬萬開不得的,同那些人沒有道理可講。

    這話提醒了蘇校長,他忙交待鐘師傅,你快去傳達室觀察情況,叫幾個年輕教師幫你。我去給派出所打電話。

    蘇校長急忙跑去辦公室。搖把電話搖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沒聽完情況,就來火了。你們學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

    蘇校長也火了,說,你這是什麼態度?情況沒弄清就……

    沒等蘇校長說完,那邊放了電話。蘇校長對著嗡嗡作響的電話筒叫了幾聲,才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這就是人民警察?

    這時,門外傳來爛仔吆喝聲。蘇幾何,你出來!蘇幾何你出來!大門被爛仔們擂得山響。

    蘇校長氣極了。平日縣裡大小頭兒都尊敬地叫他蘇校長,只有個別私交頗深的人才叫他幾何。他仗著一股氣,直衝傳達室。幾個年輕教師摩拳擦掌,說,只要他們敢跨進學校一步,叫他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蘇校長喊道,沒教養的東西!你們的大人都還是我的學生哩!輪到你們對我大喊大叫的?鐘師傅,你把門打開,看他們敢把我怎麼樣!

    蘇校長見鐘師傅不動,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門閂,嚴陣以待的教師們忙上前攔著說,蘇校長開不得,蘇校長開不得!

    這時,門外響起了警車聲。聽得外面亂了一陣,很快平息下來。

    鐘師傅開了門,馬所長進來說,蘇校長,你們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今天晚了,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馬所長黑著臉來到學校,把案情說了一遍。蘇校長十分氣惱。了一被打的事還沒處理,白秋又惹出這麼大的禍。馬所長說,這是一起惡性案件,不處理幾個人是過不了關的。

    馬所長也沒講怎麼辦,仍黑著臉走了。蘇校長沒想到自己兒子竟然變得這麼不聽話了。他們兄妹三人本是最讓人羨慕的,卻出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弟弟。他感到很沒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說,白秋你不讓他受受教育,今後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關他幾天!

    老婆不依,說,派出所是個好進的地方?進去之後再出來,就不是好人了!

    蘇校長就是固執,非送兒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讓,說,白秋也只是參加了這事。要說起來,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為什麼你硬要送自己兒子去?蘇校長發火了,說,我是校長,自己兒子都管不住,怎麼去教育別人的兒子?別人家孩子在學校沒學好,都是我校長的責任!

    他不顧老婆苦苦哀求,親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馬所長這一次倒是很客氣,熱情接待了蘇校長,說,要是所有家長都像你蘇校長這樣配合我們工作,嚴格要求自己孩子,社會治安就好了。蘇校長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錯事,就要讓他受受教育,這是為他好啊!

    兩人說好,將白秋拘留一個星期。

    蘇校長一個人從派出所出來,總覺得所有的人都望著他,臉上辣辣的。城裡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臉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從嚴要求孩子,問心無愧。所有家長都該這樣啊!想起馬所長今天的熱情,他便原諒了這人平日的無禮。

    老倆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過了一個星期,蘇校長去收容所接兒子。不料收容所的說,人暫時不能放。蘇校長一聽懵了,忙跑到派出所問馬所長。馬所長說,情況不妙啊!三猴子和紅眼珠的傷都很重。特別是三猴子,人都被廢了。醫生說他不會有生育能力了。

    蘇校長嘴巴張得天大。這麼嚴重?這麼嚴重?

    蘇校長只得回去了。老婆哭著問他要人。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送白秋進去也許是個錯誤。

    臨近高考了,蘇校長四處活動,都未能將兒子領出來。老倆口沒辦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親朱開福。心想憑朱局長的面子,說話還是有人聽的。蘇校長轉彎抹角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通,暗示白秋實際上是為他們家孩子朱又文背了過。

    朱開福卻說,我這兒子學習成績的確不好,這我知道。但他聽話倒是聽話,從不惹人撩人。

    蘇校長見朱開福有意裝糊塗,只好直說了,要請他幫忙,將白秋弄出來。朱開福滿口答應,說,這事好說,我同公安局說聲就是了。小孩子嘛,誰沒個打打鬧鬧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還是沒有出來。這是蘇校長平生感覺最悶熱的一個夏月。

    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兒子。白秋痛哭著,求父親領他出去參加高考,說今後一定聽爸爸媽媽的話,一定考上北京大學。蘇校長老淚縱橫。他這輩子除了老父老母過世時哭過,記不得什麼時候這麼哭過了。

    白秋到底還是被判三年勞教。

    蘇校長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極大的惶惑。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那麼大的打擊,也沒有這麼痛苦和迷惘過。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須好好改造。當時天下通行的邏輯就是如此。現在是治平世界了,怎麼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這事成了白河縣城最大的熱門話題。都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誰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麼有出息,他一個人到籠子裡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

    三年之後,白秋回到白河縣城。他發現縣城只是多了幾棟高房子,沒有其他變化。他的那些同學,考上大學的還沒有畢業,沒考上的多半參加工作了。了一還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銀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沒事幹。爸爸媽媽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裡。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說話。媽媽總望著他們父子的臉色,只巴望他們臉上能有一絲笑容。但父子倆總是陰著臉,老太太終日只能歎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著,腦子裡亂七八糟。他根本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勞教農場那漫無邊際的蘆葦總是在他的腦子裡海一般洶湧。在剛去的頭幾個月,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設法逃跑。初冬的一個晴天,蘆葦在風中搖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裡除草。這裡的油菜地也一望無涯,幾百號人在這裡排開極不顯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鑽進了蘆葦裡。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計外面聽不見聲音了,他就拚命跑了起來。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這片蘆葦地,再渡過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飛跑著,什麼也不顧,聽憑蘆葦葉刮得臉和手腳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他跑不動了,倒了下來。他閉著眼睛,腦子裡滿是媽媽的影子。他曾無數次夢見媽媽哭泣的樣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媽媽。他又想起了白一,那個清純可愛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睜開了眼睛。正刮著北風,蘆花被輕輕揚起,飄飄蕩蕩,似乎同白雲一道在飛翔。蘆花和白雲所指的方向就是家鄉。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麼清亮,那麼愛人,可就是什麼也看不見。

    太陽快掉下去了,他還沒有跑出這片蘆葦。他估計不出還要跑多遠才到湖邊,要是在夏天,他現在奔跑的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蘆葦便在水裡蕩漾。想著要在蘆葦地裡過一夜,他並不覺得恐懼,反而還有一種快意。

    天黑下來了,他到了湖邊。四周黑咕隆咚,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他不知應往哪邊走。東南方的天際閃著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許就在那裡,他便望著那一線光亮奔跑。

    天將拂曉,他終於摸到了渡口邊。望見汽車輪渡那灰暗的燈光,他心跳加劇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害怕。他爬上輪渡,找了一個背亮的地方躲了起來。聽不見一絲動靜,只有湖水輕輕拍打著船底。開輪渡的工人都在睡覺。他多希望馬上開船!但天色未明,沒有過渡的汽車。

    天亮了,終於聽見了汽車聲。他抬眼一望,嚇出了冷汗。來的正是勞教農場的警車。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頓死揍。後來他又好幾次逃跑,都沒有成功。

    說來也怪怪,在漫長的三年裡,他時時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過日後怎麼樣去孝敬媽媽,但日子久了,媽。媽在他的腦子裡越來越淡薄了。他不願意去想父親,縱然想起父親,心裡也充滿了敵意。他總以為自己的災難來自於父親的天真。

    白秋誰也不理,一個人出了門。媽媽望著他的背影抹眼淚。

    他雙手叉進褲兜裡,橫著眼睛在街上行走,見了誰都仇人樣的。走著走著,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遲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門口。門關著,不知屋裡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幾聲門,聽得有人在裡面答應,好像是白一的聲音。

    是白一嗎?

    不見回音,可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門而立。白秋吃了一驚。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風姿綽約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嗎?

    白秋更是驚奇了。白一你怎麼知道是我?

    聽爸爸說你回來了。我就想你一定會來我家玩的。怎麼今天才來呢?快進來吧。

    白秋進屋坐下,說,我回來之後,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今天是第一次出門。

    白一你好嗎?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總說起你哩。

    白秋說,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說這個吧。

    兩人就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白一的大眼睛向著白秋一閃一閃的。因為這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白秋便大膽地迎著它們。白秋不明白自己這幾年怎麼總是想念這位小妹妹,想著這雙美麗而毫無意義的大眼睛。白一高興地說著話兒,有時候臉上會突然飛起紅雲。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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