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32章 漫天蘆花 (1)
    蘇家世代書香,家風清白。相傳祖上還中過狀元。到了蘇幾何手上,雖不及顯祖那麼尊榮,但在這白河縣城,仍然是有臉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蘇幾何就是縣裡的王牌教師。他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底子厚實,中學課程除了體育,門門可以拿下來。不擅教體育不為別的,只因他個頭兒瘦小,一臉斯文。那個時候還興任人唯賢,他當然成了一中校長。

    讀書人都說,幾何幾何,想爛腦殼。蘇校長最拿手的偏是教幾何。他的外號蘇幾何就是這麼來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實有一個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說現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這禹夫還只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舊的時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別人也無從知曉。這麼說來,幾何其實只能算是他的號了。幾何二字的確也別有一番意趣,蘇校長也極樂意別人這麼叫他。不過真的直呼蘇幾何的也只是極隨便的幾個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蘇校長。只是文化大革命中,他為幾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頭。學生們給他羅列了十大罪狀,有一條就是他起名叫蘇幾何。十幾歲的中學生只知道哪位古人說過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話,幾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學生們並不知道這是別人給他起的外號。

    關於蘇幾何,有一個故事傳得很神。一中那棟最氣派的教學樓育才樓是當年蘇幾何設計的。說是他將整棟房子所需磚頭都作了精確計算,然後按總數加了三塊。教學樓修好之後,剛好剩下兩塊半磚。還差半塊磚大家找了好久,最後發現在蘇校長的書架上。原來蘇校長拿回去留著紀念去了。這個故事誇張得有些荒誕,但人們寧願當作真的來流傳。鄉村教師向學生新授幾何課時,總愛講這個故事,說明學幾何多麼重要!

    蘇校長再一次名聲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錄取年年在全地區排隊第一,被省裡定為重點中學。他自己大女兒靜秋考人復旦大學,二兒子明秋上了清華大學,老三白秋正讀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憑他教出這三個孩子,誰也不敢忽視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畢業,以全縣最高分考上了中專,別人羨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卻不願去。蘇校長依了兒子,說,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復旦,你哥在清華,你就上北大算了。這本是句家常話,傳到外面,卻引出別人家許多感慨來。你看你看,人家兒女爭氣,大人說話都硬棒些。

    你聽蘇校長那口氣,就像自己是國家教委主任,兒女要上什麼大學就上什麼大學,自己安排好了。縣城尋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會講到蘇家三兄妹。說那女兒靜秋,人長得漂漂亮亮,學的是記者,出來是分新華社,說不定還會常駐國外。明秋學的,凡是帶電字的都會弄,什麼電冰箱、電視機不在話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只怕要超過兩個老大,門門功課都好,人又標緻,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財政局長朱開福的兒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績是最差的。朱局長在家調侃道,看來蘇校長三個兒女都是白養了,到頭來都要遠走高飛,一個也不在大人身邊。還是我的兒女孝順,全都留下來為我二老養老送終。朱又文聽父親這麼不陰不陽地講一通,一臉鮮紅。

    蘇幾何也覺得奇怪,自己兒女怎麼這麼聽話。他其實很少管教他們。一校之長,沒有這麼多時間管自己的小孩。現在大學裡都喊什麼六十分萬歲,自己兩個孩子上大學仍很勤奮,還常寫信同父親討論一些問題。看著兒女們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給兒女們回信看作一件極重要的事,蠅頭小楷寫得一絲不苟。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就到這個份上了,孩子們日後說不定會成大器。多年以後,自己同孩子們的通信成了什麼有名的家書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時用詞遣句極講究,封封堪稱美文。又因自己是長輩,寫信免不了有所教導。可有些人生道理,當面說說還可以,若落作白紙黑字,就成了庸俗的處世哲學,那是不能面世的。這就得很好地斟詞酌句。給孩子們的信,他總得修改幾次,再認真抄正。發出之前還要讓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當年寫情書都沒這麼認真過。蘇校長很感慨的樣子,說,我們是在為國家培養人才,不是培養自己的孝子,小視不得啊!

    白秋讀書的事不用大人費心,他媽擔心的是他太喜歡交朋友。蘇校長卻不以為然。他說白秋到時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還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麼?這還可以培養他的社會活動能力。只要看著他不亂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說不明白的味道。籃球場上,只要有白秋出現,觀戰的女生自然會多起來,球賽也會精彩許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學是王了一,一個很聰明又很弱質的男生。長得有些女孩氣,嘴皮子又薄又紅。他父親王亦哲,在縣文化館工作,寫得一手好字,畫也過得去。王亦哲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他自己讀了幾句書以後再改了的。他給兒女起名也都文縐縐的,兒子了一,女兒白一。

    有回白秋媽媽說,了一這孩子可惜是個男身,若是女孩,還真像王丹鳳哩。王了一馬上臉飛紅雲,更加王丹鳳了。白秋樂得擊掌而笑。媽媽又說,老蘇,有人說我們白秋像趙丹哩。白秋馬上老成起來,說,為什麼我要像別人?別人就不可以像我?蘇校長剛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話,可聽白秋這麼一講,立即取下老花鏡,放下書本,很認真地說,白秋這就叫大丈夫氣概。

    高三學生都得在學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趕回學校自習。王了一家住縣城東北角上,離學校約三華里。這個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飯,洗了澡,將米黃色的確良襯衫扎進褲腰,感覺自己很英氣。媽媽催了他好幾次,說天快黑了,趕快上學校去。他說不急,騎單車一下就到了。他還想陪妹妹白一說一會兒話。他把教師剛教的那首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歌教給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為妹妹是什麼也看不見的瞎子。妹妹十三歲了,活潑而聰明,最喜歡唱歌。一首歌她只要聽一兩次就會唱。爸爸專門為妹妹買了架風琴,她總愛彈啊唱的。白一的琴聲讓全家人高興,而疼愛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

    有回,白一正彈著一首歡快的曲子,父親心中忽生悲音,感覺憂傷順著他的背脊蛇一樣地往上爬。白一靜了下來,低頭不語。王亦哲立即朗聲喊道,白兒,你怎麼不彈了?爸爸正聽得人迷哩!白一又順從地彈了起來。事後王亦哲同老婆講,怪不怪?白一這孩子像是什麼都看得見。每次我心裡不好過,她都像看見了。我明明什麼都沒說呀?老婆卻說,只有你老是神經兮兮的。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怕她不快活?了一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後條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說不定能治好了呢?王亦哲說,那當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嗎?唉!我一想到女兒這麼漂亮可愛,這麼聰明活潑,偏偏命不好,是個瞎子,我心裡就痛。老婆來氣了,說,別老說這些!你一個男子漢,老要我來安慰你?我們女兒不是很好嗎?

    白一歌聲甜甜的,和著黃昏茉莉花香洋溢著。了一用手指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說很好。我上學去了。白一被彈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樣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單車,剛準備出門,卻下起了大雨。媽媽說於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說不行,晚自習遲到老師要罵人的。白一幸災樂禍,說,我講等會兒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門。騎出去不遠,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誤時間。心想馬上就到學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來了。

    快到校門口了,迎面來了幾個年輕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爛仔。他們並排走著,沒有讓路的意思。了一隻得往一邊繞行。可爛仔們又故意往了一這邊擁來。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壞我的傢伙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來,了一穿了雨衣,只露著臉蛋子,被爛仔認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氣,嚷道,幹什麼嘛!可這聲音是脆脆的童聲,聽上去更加女孩氣了。單車快撞人了,了一隻得跳下車來。爛仔蜂擁而上,撩開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他媽的,是個大種雞,奶包子都沒脹起來!

    有個爛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摸去。他媽的,空摸一場,也是個長鳥****的!這爛仔說著,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聲罵道,我****媽!

    罵聲剛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連人帶車倒下去。可他馬上又被人提了起來,掀下雨衣。一個精瘦的爛仔逼近了一,瞪著眼睛說,看清了我是誰!爺爺是可以隨便罵的?說完一揮手,爛仔們又圍了上來,打得他無法還手。

    白秋和同學們聞訊趕來了,了一還躺在地上起不來。見了同學們,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著單車,自己扶著了一往學校走。哭什麼?真像個女人!白秋叫了一聲,了一強忍住了。

    很快蘇校長叫來了派出所馬所長他們。了一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問情況。也許是職業習慣,馬所長問話的樣子像是審犯人,了一緊張得要死。本來全身是傷,這會兒更加頭痛難支。蘇校長很不滿意馬所長問話的方式,又不便指出來。他見了一那樣子可憐巴巴的,就不斷地轉述馬所長的問話,想盡量把語氣弄得溫和一點。馬所長就不耐煩了,說,蘇校長,調查案情是嚴肅認真的事情,你這麼一插話,今天搞個通宵都搞不完。蘇校長只好不說話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睜不開了。

    問過話之後,讓了一簽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這樣吧。馬所長他們夾著包就要走了。

    蘇校長忙問,這事到底怎麼處理?

    馬所長面無表情,說,不要急,辦案有個過程,現在只知道一些線索,作案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們的。

    之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幾次,派出所的總答覆不要急,正在調查。了一負著傷,學校準許他晚上回家休息。臨近高考,功課緊張,他不敢缺晚自習。白秋就每天晚自習後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過意不去,白秋說沒事的,反正天太熱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門口迎著了一和白秋。了一兩人進屋後,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謝謝了。白秋喜歡自一那文靜的樣子。白秋無意間發現,他不論站在哪裡,坐在哪裡,不用作聲,白一都能準確地將臉朝著他。這讓他感到驚奇。他知道這雙美麗的眼睛原本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當白一靜靜地向著他時,他會突然感到手足無措。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派出所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好幾次,接電話的都說馬所長不在,他們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終於有一天,馬所長打電話告訴蘇校長,說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說到三猴子,縣城人都知道。這人是一幫爛仔的頭子,惡名很大,別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斷,姐夫又在地公安處,縣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麼樣。有時他鬧得太不像話了,抓進去關幾天又只得放了人。

    案子總是得不到處理,白秋心裡很不平。了一無緣無故挨了打,父親將派出所的門檻都踏平了,還是沒有結果。憑父親的聲望,平日在縣裡說話也是有份量的。可這回明明是個贏理,到頭來竟成到處求人的事了。同學們都很義憤,朱又文同白秋商量,說,乾脆我們自己找到三猴子,接他一頓怎麼樣?我認得三猴子。白秋聽了,一拍桌子,說,揍!

    這天晚自習,朱又文開小差到街上閒逛,發現三猴子在南極冰屋喝冷飲。他馬上回來告訴自秋,白秋便寫了一張紙條:願參加襲擊三猴子行動的男生,晚自習後到校門口集合。這張紙條就在男生中間遞來遞去。

    晚自習一散,白秋讓了一自己回去,他帶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極冰屋。同學們一個個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麼英雄壯舉。白秋在路上說,我們也以牙還牙,將他全身打傷,也將他的鳥****捏腫了。朱又文是個打架有癮的人,顯得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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