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 第31章 桂爺 (2)
    幾個後生把桂爺抬了回來,全身是泥。桂爺閉著眼睛,不哼不哈,就像死人。荷香替桂爺洗身子,心裡砰砰跳,真擔心他就這麼去了。

    桂爺又臥床不起了。村裡來看他的人,每次都會說到吃五保的事。桂爺聽著,心裡很不自在。吃五保,就是老得不中用了。還要等人家四喜死了才能吃上,想著就是罪過。

    大發的老爹在村裡是說得起話的,他朝四喜劈頭蓋腦嚷了幾句:「四喜你不是人!桂生和你有好大的仇?人家病成這樣,村裡老少都去看了,你不去看,還天天罵朝天娘。」

    「他咒我早死,我還要去看他?」四喜說。

    「你畜生!哪個咒你早死?桂生叔才不稀罕吃五保哩!」

    四喜叫大發老爹罵了幾句,就買了四兩冰糖,去看了桂爺。

    桂爺躺在床上,見了四喜,滿心歡喜,說:「四喜,你人來了就要得,冰糖你拿回去。」

    四喜說:「桂叔,我四喜就是嘴巴不饒人。」

    桂爺說:「四喜,我倆打開窗戶講亮話。我不想吃五保,大發一片好心,找了鄉政府。鄉政府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死一個,頂一個。這是上頭政策,老百姓沒辦法。」

    四喜一聽,又有火了:「你還不是要等著我死!」

    桂爺急了,說:「四喜你怎麼又起橫腔了呢?你不想死就不死呀?我又不會來害你!」

    四喜說:「我不死,怕你急死啊!」

    桂爺拍著床鋪,怒道:「四喜,你活到八十多歲,就不會講一句清白話!」

    「我就是不死,我要長命百歲!我要等死你!」四喜拿起枴杖,重重敲了幾下地板,回頭提上四兩冰糖,氣呼呼地走了。

    桂爺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很快又是冬月了。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辦喪事,嗩吶聲聲,鞭炮陣陣。

    桂爺聽說四喜死了,卻不敢問人家是不是真的。他曉得自己老了,腦子有些糊塗,弄不清是夢是真。他出不了門,只是老聽得村裡有哭喪的,有送葬的。

    大發沒有同他說起五保的事,四喜可能還沒有死。又是自己做夢了。

    桂爺不再像去年那樣,夢見四喜死了,愧疚得要命。他想四喜真的死了,自己就能吃上五保,也替大發兩口子減輕些負擔。四喜八十多歲了,死了也不算短命。桂爺這麼想著的時候,心裡念幾句佛,免得遭報應。

    桂爺每日清早醒來,都隱隱覺得昨夜村裡死人了,死的好像就是四喜。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怎麼也弄不清昨晚是否又做了夢。他只好等著荷香來送早飯,真是村裡誰死了,她會告訴他的。有時荷香告訴他,村裡誰死了,卻不是四喜。

    桂爺很想拄根棍子到四喜家去看看,卻下不了床。怎麼回事呢?真的好像有人告訴他說,四喜死了,桂爺你可以吃五保了。桂爺聽見外面吹嗩吶,放鞭炮,有人說,四喜這世人值得,政府給他養老送終。桂爺恍惚間就到了屋外,看見村裡人抬著棺材上山去,很多人跟在後面送葬,都說四喜這世人真有福氣。桂爺急著問人家:四喜把紅本本帶走了嗎?

    桂爺醒來的時候,大發坐在床前。剛才大發聽桂爺說著胡話,含混不清,好像說四喜什麼的。他摸摸桂爺額頭,有些發燒:「桂爺,你身上滾熱的,去醫院看看吧。」

    桂爺不肯上醫院,說:「我什麼病都沒有,就是老了,就像樹上的梨子,熟透了,快要掉了。」

    大發聽得傷心,回來同荷香說:「桂爺這麼硬梆的漢子,這回真的想吃五保了。他夢裡說胡話,好像同四喜吵架,問四喜要紅本本。」

    荷香問:「五保戶,一年多少錢?」

    大發說:「每月五十塊錢,三十斤糧,一斤油。」

    荷香說:「錢糧也不多。老人家日子過緊些,餓也餓不死。」

    大發說:「荷香,我想同你商量。等上頭再下指標是沒有的,桂爺不能等著四喜叔死了再吃五保。也沒多少錢,我們家出了。」

    荷香說:「大發,招呼桂爺吃喝,無非是多添雙碗筷,我一天多跑幾次,都願意。要出錢,我們哪裡出得起?一年六百塊錢,三百多斤米,十多斤油。」

    大發說:「桂爺是個好人。」

    荷香搖搖頭,說:「我知道桂爺是個好人。村裡像桂爺這樣的老人,還有五六個,擺不平,你會得罪人的。」

    大發說:「人家我不管,桂爺我得管。」

    荷香說:「桂爺是個硬梆人,五保都不肯吃,曉得是我們給的,他更不會要的。」

    大發說:「勸勸桂爺,就說是政府給的五保。我曉得他現在可能願意吃五保了。」

    荷香說:「沒有那個紅本本啊。」

    「紅本本好辦。我聽說城裡有造假證書的,畢業證、結婚證都能造,幾十塊錢就能搞好。你答應了?」大發望著荷香。

    荷香說:「先等等再說,現在桂爺吃飯吃藥反正是我們管著。」

    荷香中午送飯的時候,碰見四喜在桂爺床前坐著,扯開喉嚨唱山歌。桂爺躺著,沒有半絲聲息。

    「四喜叔山歌唱得好啊,我老遠就聽見了。」荷香問,「你老吃了中飯嗎?我飯菜帶得多,沒吃就在這裡吃點兒。」

    四喜說:「我來看看桂生叔,等會兒回去自己弄著吃。我是一人飽,全家飽。」

    荷香說:「四喜叔莫講客氣,自己回去難得做。」

    「我弄飯菜手腳麻利,飛快。」四喜揭開荷香帶來的菜罐,皺了眉頭,「啊,雞湯啊!你這是給病人做的,燉得太爛了,我也吃不慣。我的牙口好,吃東西要嚼嚼才有味。」

    荷香聽四喜這麼說話,心裡很不舒服,卻不好說他什麼,只說:「四喜叔,你老坐會兒,桂爺可能餓了。」

    「我不坐了,回去弄飯吃去了。」四喜拄著枴杖,故意把步子邁得很大,三兩步就出門了。

    「我熬不過四喜啊!」桂爺偏過頭,望著堂屋門口。四喜剛出門,他的影子被太陽照進來,老長老長。

    荷香看穿了桂爺的心思,勸道:「你老好好養段日子,身子就會硬朗起來。你呀,會比四喜叔更長壽!」

    桂爺說:「我這麼不爭氣!你看人家八十多了,比我大十歲!」

    「桂爺你會好的,我扶你起來,要不雞湯涼了。」荷香說。

    桂爺搖搖頭,說:「我不想吃……」

    「不吃東西哪行?」荷香勸道。

    桂爺說什麼也不肯吃東西,只說沒胃口。荷香沒法,陪在床前坐了會兒,只好提著籃子回去了。第三天,荷香仍舊把飯菜原封不動提了回來。大發正在屋後的菜地裡忙著,荷香過去小聲說:「大發,桂爺只怕不行了,三天沒吃飯了。」

    「是不是飯菜不合口味?」大發問。

    「桂爺說,不要送飯了,他半粒米都不想進。」荷香很焦急的樣子。

    大發忙丟下鋤頭,去了桂爺家。荷香也跟了去。

    「桂爺,你老想吃什麼,就說,荷香給你弄。」大發問道。

    桂爺搖搖頭,說:「我什麼都不想吃,水都不想喝。」

    「那哪要得?桂爺,要不我送你到醫院看看去?」

    桂爺說:「醫院就不要去了,我自己心裡有數。」

    聽了這話,大發更加急了。他聽說有些老人快走了,自己心裡很清楚。荷香暗自搖頭,著急地望著大發。

    「大發,荷香,你們兩口子積德積善,會有好報的。」桂爺說。

    大發說:「桂爺快莫這麼講,你是長輩,再怎麼我要喊你聲爺爺哪。」

    荷香說:「桂爺,大發老講他小時候,你常帶著他玩。」

    「桂爺經常把我放在肩上馱著,跑老遠的地方看戲。」大發想說些開心的事,讓桂爺高興。

    桂爺笑了起來,講大發小時候頑皮,把他家南瓜挖了個洞,往裡面拉尿,再把洞眼拿南瓜皮蓋上。桂爺分明看見了,卻不說他。過會兒,大發以為自己得逞了,桂爺卻把那個南瓜摘下來,往大發懷裡一放,笑瞇瞇的,叫他拿回去煮了吃。大發望著桂爺的笑臉,心裡發虛,臉就紅了。桂爺說,快拿回來給你媽媽餵豬,桂奶奶曉得了,打爛你的屁股!

    大發嘿嘿一笑,說:「小孩子玩的把戲,哪能瞞得過大人!」

    桂爺突然歎了氣,說:「大發啊,現在輪到你把我當小孩子帶了!」

    「桂爺,快莫這麼講!」

    「人,老要老得爭氣……」桂爺話沒說完,長歎一聲。

    從下午直到深夜,大發同荷香都陪著桂爺。荷香抽空回去做了晚飯,忙完又回到桂爺床前。桂爺已不曉得早晚,自己不想吃飯,也想不起讓大發回去吃飯。大發就餓著肚子,陪老人家東扯西扯。桂爺今晚的話格外多,大發覺得不妙。回到家裡,兩口子睡在床上,細細琢磨桂爺的每句話,都覺得不是好兆頭。

    大發說:「這麼多天水米不進,還這麼精神,不對頭啊!」

    荷香說:「是啊,我也覺得不對頭。平日桂爺同我們不分生的,今日有些怪,善有善報的話講了幾籮筐。」

    大發說:「四喜叔真不算人,他哪是去看桂爺?故意去氣桂爺!」

    「你當時不在場,不曉得他那個得意樣子啊!」荷香說,「就是從那天起,桂爺就不肯吃飯了。」

    「我猜桂爺是想把自己餓死算了。他曉得自己熬不過四喜叔,等不到他的五保指標。」

    「怎麼辦呢?桂爺的脾氣太強了。」

    大發說:「桂爺的脾氣,勸是勸不了的,不如告訴他吃上五保了。」

    荷香點點頭:「只好這樣了。唉,我們自己緊就緊點吧。」

    天快亮的時候,村裡突然響起了鞭炮聲。大發驚醒過來,慢慢聽見了哭號聲。他搖搖老婆,說:「荷香,荷香,你想是誰死了?」

    荷香聽聽響動,說:「不曉得。這幾日沒聽說哪家的老人不好啊。」

    兩口子又講起桂爺,一條好漢,老了無依無靠,五保都不肯吃。病得實在不行了,只好望著四喜早些死。眼看著自己熬不過四喜,就想自己餓死算了。真是可憐。

    「荷香,中學課文裡學過的《促織》,你還記得嗎?」大發問老婆。

    荷香想想,說:「還有些記得,裡面有個村長,名字叫成名。」

    大發說:「古時候不叫村長,叫里正。」

    荷香鑽牛角尖,說:「現在也不叫村長,叫村委會主任。」

    大發說:「不過反正都一樣。成名為了上交蛐蛐兒,兒子的命都賠進去了。我比他好些,為了救桂爺的命,自己出錢。」

    荷香說:「大發,李鄉長說叫你去找縣長,你就去找縣長。桂爺的五保,縣長親口說了的。」

    大發說:「我算老幾?還找縣長?快過年了,縣長又會下來送溫暖,只是不可能年年都到我們村裡來。」

    荷香歎息一聲,說:「官話真是信不得!」

    兩口子說了整夜的話,起得有些晚。荷香推門一看,好大的雪啊。難怪昨夜那麼冷。荷香顧不上做早飯,想先去看看桂爺。老人家冬天裡就怕冷。

    荷香出門的時候,聽到震耳欲聾的鐵炮聲,看見硝煙在村子西頭的屋角上打轉兒。還不知是誰家死人了,很多人都往村子西頭走去。

    荷香才要問是誰死了,突然看見桂爺拄著棍子,站在他自家屋前的雪地裡,問路過的人:「真的是四喜死了?」

    「誰說四喜死了?人家硬朗得很!」

    「桂爺怎麼變這樣的人了?巴不得人家死啊!」

    「都在床上睡了大半年了,以為四喜死了,一下子硬朗起來了。」

    這時,四喜恰好出門看熱鬧,聽清了大家的說的話,大罵起來:「桂生,我捅你娘!」

    桂爺啞口無言,呆立在雪地裡,渾身哆嗦,差點兒倒下。荷香忙跑上前,扶著桂爺進屋去。四喜還在後面叫罵,荷香回頭對大家說:「你們勸勸四喜叔,不要罵了。」

    荷香好不容易才把桂爺送到床上去,怪他不該出門:「桂爺,你怎麼出去了呢?外頭那麼冷。你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桂爺緊閉著眼睛,任荷香怎麼說,他都一聲不吭。桂爺剛才出大醜了,這會兒肯定恨不得找個縫兒鑽進去。荷香曉得桂爺心裡難受,就坐著床前陪他說話。可桂爺什麼也不說。荷香就不停地找話講,東扯葫蘆西扯葉。她不說話的時候,就連桂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窗外寒風尖利地叫著。

    荷香從桂爺家出來,碰上村裡的人,都說她兩口子太仁義了。一說就說到桂爺,話就不好聽了。她知道四喜這會兒肯定還在村裡四處罵娘,老少都曉得,桂爺以為四喜死了,自己能吃五保了。荷香就護著桂爺,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桂爺做了一世的好人,大家不是不曉得。

    大發聽荷香說了桂爺的事,忙說:「荷香,我們馬上把桂爺的五保錢糧送去,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荷香說:「不急在一時半刻,晚上再去。就說你今天上鄉政府開了會,縣裡新下了指標,不然桂爺不相信的。」

    大發說:「行!紅本本呢,就說暫時沒發下來,下個月就有了。」

    晚上,大發扛了袋米,荷香提了壺油,衣兜裡放了五十塊錢,往桂爺家去。

    大發說:「桂爺是半糊塗半清醒,你不要說話,只由我一個人說。要不,兩個人說得對不上號,他不相信的。」

    「那你一個人說就是,錢給你拿著,我拿著就不像了。」荷香把五十塊錢交給大發。

    桂爺家窗戶黑著,大發推開門,荷香拉亮了燈。兩人剛要喊桂爺,驚得連連後退。

    桂爺直挺挺地掛在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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