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發在村裡沒人喊他村長,鄉里鄉親的,該喊叔的仍舊喊叔,該喊爺的仍舊喊爺,平輩之禮就喊他大發。大發是個老實人,也聽不得人家喊他村長。誰喊他村長,他會臉紅。
老支書七十多歲了,也沒聽人喊過他支書。老支書輩份高,年齡也大,誰見了都喊他桂爺。但桂爺從來就沒有真的做過爺爺,老婆沒有給他生過一男半女。老婆早幾年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信命的老人,見桂爺晚景不好,就懷疑是否真有個老天爺。桂爺明明是個好人,往日當了十多年支書,重話都沒講過半句。他卻絕了後。真有老天爺,那就瞎了眼!
桂爺的身子越來越差了,他那一畝半田地,仍是自己去種。大發要去幫忙,桂爺硬是不讓。「你自己屋裡有事,還要管村裡的事,我還做得動。」桂爺硬梆了一輩子,不肯服輸。
冬天桂爺得了場大病,爬不起床了。村裡有些好心人,沒事就去照看。大發老婆荷香每天跑三遭,幫桂爺弄些吃的。桂爺見了她就搖手,不要她天天去。
桂爺病得厲害,大發心裡著急。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碰上出殯的,白衣白幡,哭聲震天。大發估計桂爺這回哪怕病好了,田里的事只怕也做不成了。畢竟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想去鄉政府跑跑,給桂爺爭取個五保戶,多少有些錢糧。
桂爺聽了,忙搖頭:「大發,我不吃五保,我自己有雙手。」
大發說:「桂爺,吃五保又不是丟臉的事。按國家政策,像你這種情況,就該吃五保。」
「四喜吃了二十年五保了,人都吃懶了。」桂爺說的四喜,村裡的老鰥夫。
大發說:「四喜叔要是沒五保吃,活不到今日。國家政策好啊!」
桂爺說:「就算要吃五保,村裡又不止我一個。」
「我都同鄉里領導說說,能夠都吃上五保更好啊!」大發說。
大發從鄉政府回來,一路上黑著臉。他想罵娘。他同李鄉長吵了一架,說不想幹這個村長了。他說自己像成名,只曉得從鄉親那裡拿,不能給鄉親半點好處。桂爺當了幾十年支書,如今無依無靠,連個五保都吃不著!李鄉長不曉得成名是誰,只是嘿嘿地笑,叫大發莫發這麼大脾氣。
大發懶得告訴鄉長成名是誰,氣呼呼地出了鄉政府大門。他有些瞧不起鄉長,就連高中課文裡學過的《促織》都不曉得。
大發路過桂爺家門口也不進去,逕直回了自己家。荷香正在餵豬潲,回頭瞟他一眼,沒在意他的臉色,只問:「鄉政府同意了嗎?」
「同意他娘的蛋!」大發說著,重重坐在凳上。
荷香放下豬潲勺子,回頭說:「像桂爺這樣,又是老支書,又可憐,他不吃五保,誰吃五保?」
大發掏出煙來,點上吸著,說:「李鄉長還笑我不懂政策哩!」
「什麼政策?」
大發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不是誰窮誰無依無靠就能吃五保。李鄉長說,全鄉只有十一個五保戶指標,各村輪不上一個。我們村有一個了。」
荷香說:「這是什麼鬼政策?上頭不分指標,就不准人家變成孤老頭子?」
大發說:「你發牢騷沒有用!我磨了半天,李鄉長答應,等四喜死了,桂爺頂上。」
「咒人家死呀,遭雷打哩!」荷香聽著很生氣。
大發不說話了,低頭抽悶煙。他到底還得感謝李鄉長,不然桂爺連個候補指標都弄不到手。全鄉等著吃五保的不下六十人,能夠輪上候補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大發和荷香坐在桂爺床前,半字不提他去鄉政府的事。突然聽到有人在外叫罵,原來是四喜:「我****娘!我吃政府的飯,關哪個屁事?哪個有本事哪個去吃呀!等著我死,我就不死!」
桂爺問:「誰在罵朝天娘?」
大發裝糊塗,說:「聽不清楚。罵朝天娘,又沒指名道姓,隨他去。」
大發說著,望望荷香。荷香忙低了頭。
四喜又在外頭罵道:「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雙甲子,等死你!」
「好像是四喜。哪個不讓他活到一百二十歲?都是吃五保吃壞的!」桂爺說著,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到家裡,大發怪荷香嘴巴不緊。荷香說:「我也不是故意說出去的,有人問我,我說上頭定政策的人沒有腦子。」
「不是沒有腦子,是沒有良心!」大發氣鼓鼓的。
兩口子正說著,四喜嚷著進屋了:「大發,未必你也望四喜叔早死?」
大發忙搬凳子請四喜坐:「四喜叔,你老長命百歲啊!」
四喜坐下,枴杖戳得地板砰砰響:「我四喜吃五保,搭幫國家政策好,又不是哪個活菩薩開的恩!」
荷香聽不得四喜這口橫腔,忍不住想說幾句了。大發看出老婆的意思,生怕她惹事,忙暗遞眼色。荷香只好假做笑臉,招呼一聲,請四喜叔喝茶,就躲進裡屋去了。
大發說:「四喜叔,你老人家理該吃五保,沒人說你啊。你老無兒無女,身體又不好。」
四喜又敲著地板:「我的身體好得很哩!國家政策就是好,我壯得像頭牛,就是吃五保吃的!有人巴望我早死,我就是不死!」
四喜這種人,道理是講不通的,隨他罵得氣消了,自己就會走的。四喜再大的火,也不敢真對著大發出氣。大發畢竟是村長。四喜指桑罵槐,聽上去句句都是衝著桂爺的。大發懶得惹事,只裝聽不出來。
四喜罵得自己咳嗽不止,就拄著枴杖回去了。一路上,四喜仍是罵著嚷著,人家聽個一句半句,不曉得誰又惹他生氣了。誰都曉得四喜脾氣壞,誰也不會把他當回事,也就沒有誰問他到底發什麼火。
荷香從裡屋出來,嚷道:「四喜叔真是忘恩負義啊!不是桂爺,輪著他吃五保?你看他拄著枴杖的樣子!」
「荷香,不要說人家。」大發說。
荷香不聽,仍在說:「只要是同老人家坐在一起,他就喜歡把五保戶的紅本本拿出來翻翻,獻寶!不就是吃個五保嗎?又不是老紅軍!」
大發沒有接腔,四喜到底是長輩,說他的壞話不好。四喜這個人,的確是黃了眼睛不認人。桂爺說他都是吃五保吃壞了,也沒錯。四喜手裡的枴杖,當初是為了裝可憐,好吃五保;後來吃上五保了,他那根枴杖就成了他的派頭了,動不動就把枴杖敲得砰砰響。
李鄉長把頭埋進棺材裡,從四喜棉衣口袋裡掏出紅本本,交給桂爺,說桂生同志,你為黨工作幾十年,今後就吃五保享清福吧。桂爺翻開紅本本,見上面早已不是四喜的名字,寫著他桂爺的名字。桂爺忙握住李鄉長的手,卻握著了大發的手。大發說,桂爺,你要感謝李鄉長!桂爺眼神不好,四處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李鄉長了。四喜突然坐棺材裡爬了出來,撲向桂爺,大喊:我還沒死哩!
桂爺嚇得忙丟了紅本本。原來是場夢。桂爺背上汗得透濕,胸口砰砰跳,慌忙念佛不止:菩薩菩薩,阿彌陀佛,我桂生硬硬梆梆幾十年,從來沒有對人起過壞心啊!四喜黃眼睛不認人,我也沒有咒過他死啊!
桂爺做了這樣的夢,愧疚不已,真像自己對不起四喜。都說夢中的事情,全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桂爺可以指天發誓,他從來沒想過要吃五保,也從來沒有咒過四喜死。可他發誓給誰聽呢?還真不能讓人家曉得他做過這樣的夢。
雄雞叫了。全村的雄雞你呼我答,叫成一片。桂爺不曉得這是雞叫幾遍了,他眼巴巴等著天亮。桂爺年輕的時候,都是聽著雞叫三遍起床,坐在堂屋裡抽幾袋煙,天就快亮了。那會兒他還沒當村支書,當著生產隊長。天剛有些亮,他就吹響哨子,招呼全隊社員出工。哨子聲過後,遠遠近近儘是開門聲,吱吱呀呀。狗也湊熱鬧,汪汪叫個不停。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荷香送早飯來了。
「荷香,這麼早?」桂爺有些過意不去。
荷香說:「快過年了,今日家裡還要推豆腐,先侍奉你吃了早飯。」
桂爺搖頭長歎:「荷香,桂爺不中用了,拖累你和大發了。唉,我還想讓大發陪我去看看四喜哩。」
荷香說:「桂爺,四喜叔矮你一輩,要看也是他來看你啊!」
桂爺說:「四喜年紀比我大,我去看看他,也在理。」
「桂爺,你趁熱吃了早飯。」荷香說,「你病成這樣,村裡人都來看過了,只有四喜叔門檻都不來踢一下。」
桂爺嘿嘿苦笑,說:「他不到我屋門前罵了朝天娘嗎?」
四喜在屋前曬太陽,躺在靠椅上,蓋著棉被。大發笑呵呵地喊道:「四喜叔,你這樣子好享福啊!」
四喜睜開眼睛,剛想坐起來打招呼,見了桂爺,又躺下不動了,說:「懶人有懶福。」
桂爺問:「四喜,快過年了,年貨都齊了?」
四喜也不喊人坐,仍是躺著,說:「我一個五保戶,還年貨!政府好啊,過幾天會送上來的。」
桂爺聽出四喜心裡不自在,又只好裝糊塗,說:「四喜,冬月的日頭信不得,躺在外頭有風,小心著涼啊!」
四喜笑笑:「我身體好得很哩!」
大發也聽出四喜話中有話,只是裝傻,笑道:「你老身體好,會長命百歲的!」
「我搭幫政府,我感謝政府。」四喜說。
大發明白四喜的意思:他吃上五保,不關桂爺什麼事。
桂爺也不想邀功,說:「四喜吃五保,完全符合政策。當時村裡困難的好幾個人,四喜最符合政策。」
四喜說:「符合政策未必就吃得著,還要命好!」
桂爺說:「你命真是好,生產隊的時候,你也沒怎麼吃虧。」
四喜猛地坐了起來,枴杖敲得砰砰響:「你是說我懶,我曉得!」
桂爺說:「四喜,我哪有這個意思!」
四喜恨恨地:「你不要講,我曉得!七五年,你還想鬥爭我哩!你對我有仇!」
桂爺說:「四喜,我是記仇的,還讓你吃五保?」
四喜又敲著枴杖:「啊?你讓我吃的五保?政府!」
大發忙勸架:「四喜叔,我就得說你幾句了。桂爺自己病著,這兩日剛剛下得床,就要我陪他來看看你……」
「看我?他是來看我還活得多久!」
桂爺終於發火了:「四喜,你講話要憑良心!往年不是我桂生扛硬槓,你吃不上五保!我望你死?你死了又吃不得!」
四喜冷笑:「我死了你好頂替我吃五保啊!」
這幾日四喜拄著枴杖四處走,逢人就說解放五十多年了,村裡上電視的只有兩個人,我四喜和桂生。原來是縣長下鄉送溫暖,四喜和桂爺上了縣裡電視台的新聞節目。
縣長到村裡來的時候,大發當然在場。縣長還聽大發匯報了幾句,縣長還說村裡工作抓得不錯。可是當天晚上,大發全家守在電視機前,並沒有看見大發的影子。
荷香很失望,說:「我看到他們拍了,怎麼就沒有呢?」
大發說:「拍了未必就能上電視。我看見有個秘書把紅包偷偷遞給縣長,電視裡也沒看見啊。」
荷香問:「縣長給桂爺和四喜叔的兩百塊錢,難道是秘書的?」
大發說:「也不是秘書的,是公家的。」
荷香說:「唉!村裡人都說縣長大方,自己拿錢送給窮人家。」
大發笑笑,說:「縣裡窮人這麼多,縣長多少工資?」
大發其實並不在意上不上電視,他關心的是桂爺的五保什麼時候落實下來。那天,縣長握著桂爺的手,說很多農村老支書生活困難,已經是個問題,縣裡會專門研究。大發馬上匯報,說村裡已經把桂爺申請五保的報告送到鄉政府去了。縣長回頭對李鄉長說,桂生同志的問題,你們要重點考慮。李鄉長忙說,我們會認真研究。李鄉長說完,冷冷地瞟了眼大發。大發並沒有看見李鄉長的眼神,只是高興地望著桂爺,心想這事兒終於有著落了。
現在村裡人都在說,桂爺可以吃五保了。桂爺吃五保,誰也沒有意見。還有幾個孤寡老人,他們都沒有吃上五保,也沒話說。人家桂生是老支書,縣長同他握過手,還上過電視。只有四喜的話不好聽,他說桂生吃不吃五保,不關他的事,只要不佔他的指標。
話傳到桂爺耳裡,他很生氣。他要去找四喜說幾句,讓大發拉住了。
「大發,你去鄉政府把報告取回來,我不吃五保!」桂爺總覺得吃五保是件丟臉的事。
大發說:「桂爺,四喜叔嘴巴臭,你不要管他。你吃五保,符合政策,縣長還專門過問。」
「誰愛吃五保誰去吃,反正我餓死也不吃!」
油菜花黃了又謝了,稻田青了又黃了,桂爺的五保還沒吃上。大發跑了鄉政府幾回,李鄉長說,還是要等指標空出來才行。大發說縣長都發話了,怎麼還吃不上五保?李鄉長說縣長也沒指標,要不你去找縣長。
話傳著傳著就變了,到了村裡人耳朵裡,仍是年前的說法:只有等四喜死了,桂爺才能吃五保。
四喜聽了,又是罵朝天娘。他不光到桂爺和大發屋門口罵,還滿村子罵,逢人就罵。他要讓全村老小都曉得,桂生咒他早死,他就是不死!
桂爺臥床半年,身體硬朗些了。他聽大發勸告,不理四喜,只裝聾子。可大發不讓他去田里做事,他卻不聽。有日,桂爺終於栽倒在水田里。幸好有人看見,不然就出大事了。